那枚突如其来的木符与“旧仆,可信”四字,在孟清辞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她将那木符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木质纹理似乎带着某种遥远年代的温度。父亲的书房……是了,她依稀记得,小时候曾见过父亲有几个类似的木符,分赠给几位追随多年、极其信任的部属,作为信物。难道这澄心堂中,或者能接触到澄心堂器物的人里,有父亲当年的旧部?
这个猜测让她激动得指尖发颤,但旋即又被更深的警惕压下。万一是陷阱呢?万一是赫舍里家或者别的势力,伪造信物,引她上钩?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木符和纸条重新用油布包好,藏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她拆开了枕头一角,将东西塞进荞麦壳里,再细细缝好。
接下来的几天,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澄心堂内的每一个人。送饭的小宫女依旧怯懦恭敬,守卫的兵丁面无表情地轮换,连方嬷嬷也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她无法确定谁是那个“旧仆”,或者,传递消息者根本不在明处。
她不敢轻举妄动,但内心的希望之火已被点燃。她更加专注于回忆与父亲、与驿传、与吏治相关的一切细节,并将它们用更加隐晦的方式记录下来。她开始临摹一本《多宝塔碑》,铁画银钩的楷书下,偶尔会夹杂一两个她与父亲之间才懂的、关于地名或人名的特定简写或代号。即便被人看见,也只会以为是她练字不精或笔误。
与此同时,她对方嬷嬷提到的《水经注》和《舆地纪胜》表现出了“恰当”的兴趣,偶尔会向方嬷嬷请教一两个无关痛痒的地理问题,仿佛真的只是出于闺阁女子对山川异志的好奇。方嬷嬷解答得言简意赅,目光中的审视似乎淡了些许,但孟清辞知道,远未到放松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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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衙门内,何彦书的“埋头苦干”终于引来了一丝变化。
这日,职方司一位姓刘的主事——一位在兵部沉浮十余年、始终不得升迁的老吏——抱着一摞卷宗经过何彦书房门口,见他仍在与那堆兵马司的烂账较劲,脚步顿了顿,似是随意地叹道:“何大人真是有心了,这些陈年旧账,堆了许久,也无人愿理。”
何彦书抬起头,露出恰到好处的苦笑:“刘主事过誉,分内之事罢了。只是头绪纷杂,核对不易,正觉棘手。”
刘主事左右看看,压低了些声音:“大人初来,有所不知。这类跨衙门的文书,最是难缠。兵马司那边,自有其一套账目,与兵部存档时有出入,多是因器械磨损界定不清,或补充不及时相互推诿所致。大人若想厘清,不妨……去看看武库司近三年拨付给五城的记录,两相对照,或能看出些端倪。”他说完,不等何彦书回应,便抱着卷宗匆匆离开了。
何彦书心中一动。刘主事这番话,看似指点,实则意味深长。武库司,那可是赫舍里·刚泰直接掌控的核心部门之一!让他去查武库司的拨付记录?是提醒他问题的根源所在,还是暗示他可以从这里找到赫舍里家手脚不干净的证据?这位刘主事,是单纯的好心,还是代表了兵部内部某些对赫舍里家不满的势力的试探?
无论如何,这是一条线索。何彦书没有立刻行动,他知道武库司的门槛更高,没有正当理由和更高层级的许可,他一个“参赞”根本碰不到那些核心账册。他需要等待一个机会,或者,创造一个机会。
他将刘主事的提醒记在心里,表面上依旧专注于手头的“烂账”,但暗中调整了核对的方向,开始留意所有可能与武库司产生交集的环节和签名。
几天后,机会悄然而至。一份需要郎中批红的普通文书,因涉及与五城兵马司的器械交接日期确认,需要参考武库司的一份旧档。这本可由吏员跑腿,但何彦书主动接过了这个差事。
他拿着文书,首次踏入了武库司的院子。与职方司的略显清冷不同,武库司人来人往,气氛都带着几分物资重地的紧张与肃穆。他按规矩递上文书说明来意,接待他的书吏态度倨傲,晾了他半晌,才慢腾腾地去取档案。
就在这等待的间隙,何彦书目光快速扫过公事房里那些忙碌的身影和堆积的文书。忽然,他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间走出来,正与武库司的一位员外郎低声交谈——赫然是赫舍里·刚泰麾下的一个得力家奴,他曾在那次冲突中见过!
那家奴显然也看到了何彦书,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充满敌意。
何彦书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还朝那边微微颔首,仿佛只是偶然遇见。
那家奴与员外郎快速结束了交谈,阴沉着脸看了何彦书一眼,转身离开。武库司的员外郎也注意到了何彦书,眉头微皱,对取档案回来的书吏低声吩咐了几句。
书吏将档案递给何彦书时,态度更加冷淡:“何大人,档案在此,请尽快查阅,此处不便久留。”
何彦书知道,自己踏入武库司的举动,已经引起了赫舍里家的警觉。他迅速找到所需信息记录下来,将档案归还,道谢后从容离开。整个过程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但他能感觉到,背后有几道冰冷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
这次短暂的武库司之行,看似一无所获,却让何彦书确认了两件事:第一,赫舍里家对兵部,尤其是武库司的控制极严,连家奴都能在此畅行无阻;第二,兵部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刘主事的提醒就是证明,而赫舍里家对他的忌惮,也因他这次“冒失”的举动而加深。
回到职方司,他铺开纸张,开始撰写一份关于“厘清兵部与五城兵马司器械文书管理之建议”的条陈。他没有直接指控任何人,而是从提高效率、避免推诿、明晰责任的角度出发,建议建立更规范的文书往来与存档核对机制,甚至提议由职方司牵头,定期与兵马司、武库司进行三方会核。
这份条陈措辞严谨,立意堂皇,完全是一副为国事操劳、为衙门效率着想的姿态。他知道,这份条陈递上去,必然会在兵部掀起波澜。赫舍里家会极力阻挠,因为这触及了他们模糊操作的空间。但同样,也会让那些苦于赫舍里家跋扈、希望有所作为的官员看到他的姿态和能力。
他将条陈仔细誊写清楚,没有立即呈送,而是压在案头。他在等,等陈子衿那边关于王五的进展,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
就在何彦书于兵部投下这枚“无声惊雷”的同时,陈子衿再次来到了东城骡马市。这一次,他刚在摊位前站定,王五就主动凑了过来,一边假装擦拭马鞍,一边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说道:
“墨香斋是吧?俺想好了。三河驿的马料,向来是通惠那边‘帮忙’采买一部分,价钱比市面高两成。经手的是通惠驿的副使,姓赵。俺有一次听驿丞醉后说,多出来的银子,是要孝敬‘京里的大佛’。”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豁出去的狠色,“俺还知道,他们虚报马匹损耗,吃空饷的名册,副本可能就在赵副使相好的手里,那女人在鼓楼西大街开绣庄!”
说完这些,王五像没事人一样,拿起另一个马鞍继续擦拭,不再看陈子衿一眼。
陈子衿心中剧震,面上却不露分毫,微微点头,放下几枚铜钱,拿起一个早已看好的旧皮囊,转身离去。
通惠驿副使,赵姓。鼓楼西大街绣庄。线索,开始串联起来了!而“京里的大佛”,指向几乎不言自明!
风,起于青萍之末。看似平静的朝堂与市井之下,暗流已开始加速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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