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纱女带她来到巷子的尽头,这里停着一辆小三轮,是块阴凉地。三轮仅有刘光的一半大小,车上盖着布,掀开布——是个饼摊。有麻袋装的,有盘子盛的,疏密相间,错落有致。她抓起一个麻袋,警惕观察四周后,对竺行小声说:
“你靠近点。”
让竺行觉得有些滑稽,但还是靠了过去。
等两人都挤在麻袋上方,她才小心地打开,生怕别人看见似的。右臂撑着袋口,左手伸进去,迅速掀开顶上三张大饼的一角,确认竺行看到了,立马盖好。
花白的大米掩藏在饼下,竺行却没怎么注意,反而对着黑纱女的右手发呆。她断掉的是右手手掌,即使没有手掌,她的手臂依然很灵活,仿佛只是少了几根手指的事。许是竺行盯得太久,她不自在地缩了缩手臂。
竺行终于移开目光,说了句:“抱歉。”一直盯着别人的伤口看,确实很不礼貌。
黑纱女随口解释道:“车祸撵的,没吓着你吧?”
“没有。”竺行转头问起大米,“大米怎么卖?”
“你要多少?”
“一把大米,一小瓶米酒。”
“一共25。”
“可以。”
竺行觉得价格还算合理。最初,陈斯思和她说买一把大米,她还觉得奇怪,哪家大米是按把卖的?但高耸的米利行,干旱的土地,无不在提醒她,大米是珍稀物。贵一点,也合理。
黑纱女拿出一个黑色塑料袋,以迅雷不及眼耳之势抓出一把米,扔进去;再打开另一个麻袋,抓出一瓶米酒,扔进去,打了个死结。
竺行眼见不对,立即出声说:“我不要了。”
黑纱女人嫌恶地盯着她,递出袋子的手收回来:“都打包好了,你现在跟我说你不要了,耍我呢?”
竺行说:“你这酒也太贵了,又不是百年酱香,况且就一瓶盖大,你怎么不去抢银行呢?”她以为,25的米和酒,米已经很少了,酒怎么着也有一百毫升吧。没想到才这么点,这就是**裸的打劫!
黑纱女人强调说:“这酒虽没有百年,但成色剔透无杂质,是上品好酒。这米可是今年新米,不是陈米。我这价格,你去米利行问问,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这么实惠的店。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我这么做慈善,你就可劲偷着乐吧!”
竺行面无表情偷着乐地说:“那好,15块。我很穷的,你多做点慈善。”
她不懈地劝道:“三剑客,你听说过吧,金午营养剂的研发团队。我这些新米啊,都是他们搞的。无土栽培,新技术!以后推广了肯定能把价格打下来。你就权当入股了,支持一下年轻人的事业。”
管它三剑客、四剑客,管它无土栽培、无水栽培的,竺行现在就要把价格打下来,说:“10块。”
黑纱女气得发笑:“我看你才抢银行呢。我进价都没那么低。10块卖你,我非但不赚,还要往里倒贴钱。”
“我看你这儿冷冷清清的,不好卖吧。米这个东西,要是让米利行的人知道了……”
黑纱女咬碎一口假牙,说:“20,不能再少了。”
竺行暗喜,微砍一下:“18,一口价。”
黑纱女懵住了,念道:“10……ba,是什么?”
竺行这才反应过来,从包里掏出20块,说:“村里土话,‘成交’的意思。诺,给你,20。”她拿过黑袋子,放进包里,又从包里掏出那张卡片,问她:“这里怎么走?”
她接过卡片,轻佻地扫视竺行,继而双眉紧蹙,似乎想起什么,歪着头,问:“你长得……好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她刚才光顾着卖货,没来得及仔细瞧瞧。
竺行可不认识什么陈蔓的朋友,打着哈哈说:“大众脸,就是这样子啦。”
黑纱女人放松下来,以一种可怜的目光给竺行指了路。竺行知道自己很穷,住不起高档酒店,但也不至于这么可怜吧。到了臻舍,她才明白了那种目光的意味。
臻舍不大,挤在房与房的缝隙间,细长高挑,共有七楼。大门上方挂有霓虹灯牌,角落里写着“可住宿”字样。下午,灯还没亮,只有灰扑扑的尘埃。推开大门,澄黄的大厅里一股子烟味,交融着陈年霉味,十分难闻。大厅只有两人,跛脚女孩在拖地,前台嘴里飘出一茬一茬的烟雾。
跛脚女孩最先注意到竺行,冲着前台小声喊道:“有人来了,老板。”生怕打扰到前台刷手机的雅兴。
前台瞪了女孩一眼,有些烦躁,见来的是一位年轻女人,才勉强压了下去。
她立刻熄了烟,放下手机,热情地招呼道:“欢迎光临,请问需要什么服务?”笑容堆出层层褶皱。她边招呼着竺行坐下,边从抽屉里抽出一本小册子,在桌上展开。她随意地扫了下台面,把桌上的烟灰扇到地上,用小册子盖在残余烟渣上。
沉闷的空气使竺行烦躁。前台像条烟熏过的尼古丁老咸鱼,笑容夸张,堆起的满脸褶子让她警惕起来。
前台像唠家常一样问她:“怀了吗?”
竺行紧皱眉头,问她:“怀什么?”
前台理所当然地说:“孩子咯。没怀也没关系,我们这里提供免费优质男人配种,涵盖养胎、生产、产后照顾等一条龙服务,酒店只需要抽取一点点提成就行了。20年老店,保证安全专业,质量放心。怎么样,需要哪个服务,订购一条龙服务更优惠哦!”
竺行不明白“免费”和“优质”是如何连系到一起的,哪个服务都不敢要。她咽了口口水,强作镇定地说:“我看你们门牌上写着‘可住宿’,我就进来了。如果不能的话,那我先走了。”她腿有些软,但还是站了起来。
前台拉住她,说:“当然,当然可以,你要住多久?”
“就一晚。”
前台有些遗憾地看着她,颇为可惜地说:“真的不考虑怀孕养胎吗?很赚的,期间的费用您不用承担,等孩子检测合格了再给也行。”
“不必了。”
竺行虽然很想逃离,但怕是还没逃出去呢,门就关上了。她老实地交了钱。
前台还是没有放过她,坚持不懈地劝道:“你真的不尝试尝试,真的很可惜哩。”
不可惜,一点儿都不可惜,她又不是没生过。竺行连连摆手拒绝,她才罢了休,给了钥匙,让跛脚女孩带她上楼。
竺行缓了一口气,跟在女孩后边。才缓了没几口,门外就走进一个胡子花白的男人,像回家一样,热络地同前台交谈起来。她虽然背对着他们,但仍感到有两道锋利的视线刺向她的后背,窸窸窣窣的话语充斥着“可惜!可惜!”的叹惋,却又像在商量着如何分好这块猪肉。
她的后背僵硬,直冒冷汗。跛脚女孩回头,看竺行还愣在原地,便催促她赶快上楼,她还要拖地呢。
竺行机械地跟着女孩,心里暗自琢磨:如果房间在二楼,她还能跳窗逃走。五楼,不太好跳,弄不好还会死人。
楼梯窄小,勉强容纳两人并行。跛脚女孩在前,影子一瘸一拐;竺行在后,低头跟着,贴着墙走,肩膀不小心会蹭掉墙上的泥灰。突然,前面的影子停住,楼道里响起女孩细微的声音:“五楼的灯坏了,注意脚下,不要踩空。”
这里的灯光很暗,也就伸手能见五指的程度,有灯没灯,其实差不了多少。她还是低着头,更仔细地注意步伐,免得左脚绊了右脚。
忽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楼上传来。竺行停住,警觉抬头,直视楼梯上方幽深的黑暗。脚步声乍然停住,竺行眼前惊现一张女人的脸,吓得她撞上身后的墙壁,忘了呼吸。她看不清女人的脸,只感觉到她喷洒的热气呼在她脸上,墙皮掉了一大块,细碎石末落入她的鞋子,硌着脚后跟,很不自在。
女孩拉开女人,斥责道:“都叫你不要在楼梯间乱跑,万一摔坏了肚子里的孩子,他们又要打你了。”
竺行重新夺回了呼吸,脸上毛孔微张,似乎还遗留着那女人温热的呼气。
女人没听女孩的劝说,甩开女孩的手,跑掉。楼道里又响起匆匆脚步。
女孩关心道:“没被吓着吧,她这里有点毛病。”她指着自己的头说。
竺行轻轻摇头:“没事。”
女孩把她带到门口,便下了楼。竺行打开房门,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淋浴间,窗户被铁栅栏封起来,想跳都没地跳。
她脱掉鞋子,换上拖鞋,倒掉布鞋里的碎沙石。打开空调,空调外机的嗡嗡声传进耳道,一锤一锤地敲击竺行的脑袋。她倒在床上,合上双眼。空调不倦地吹着凉风,伴随而来的不是舒适,而是一股麻麻的痒意。蚂蚁,爬上了她的身体,密密麻麻。它们开始不满,啃咬起她的皮肤。不仅如此,蚁群穿过前台的窃窃私语,爬过疯女人的耳道,停在一瘸一拐的影子上筑巢。
竺行骤然惊醒,弹射起身,手挠后背,但无论是痒,还是痛,全都消失了,一切都只是她的臆想。床上没有蚂蚁,床单和刚来时一样洁白如新,被她弄皱了一些。
她冷眼盯着这张白床。她看到了上面曾经躺过一个女人,春夏秋冬,肚子渐渐胀大,肚皮破开,红色的血染红了床单。不久,又换了一个女人。
不能继续住下去了,她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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