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自从运动会过去之后,整个班级乃至整个上下楼,都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沉寂。
谁都不敢再说青春再说放肆了。
那场运动会的欢闹让人觉得就是幻觉。
晚课打铃之前,照理说吃了饭回来,大家都精神饱满,该是最吵闹的时间;但现在全班都不约而同地陷入静默,听着别人在桌面上写题,生怕写得比自己快。
门外没有年级主任和教导主任游荡徘徊,讲台上没有一个老师,讲台下的学生连问问题都不敢太大声。
“诶诶,这个题你搞懂了吗?”
“这个题老师说高考不会这么考的。”
“我就想知道怎么写,看看解题思路和方法。”
“老师都说了这个解题方法就是为难人,一般没人会写——你先掌握点基础的行不行?”
“我现在基础也还行……诶诶,那这个题呢?你觉得用定理和法则能不能——”
“你自己算行不行?快上课了。”
“我就问问,火气那么大干什么……诶诶后桌,你会吗?”
“是个人都会算。”
“诶你什么意思?”
“装。”
“你——”
上课铃一响,老师走进来上课,打断了表面上的锋利对话,以及暗中的情绪波涛。
秦柚不耐烦地忽视那些对话,还在回想着上周天的事。
那天下午,隋轻看着他,对他说了那句:“你开不开心对我来说是重要的。”
他差点又没忍住。
如果他没有逼自己强绷情绪,那句话当场就会击溃他。
他抑制住情绪,问隋轻:“你对所有朋友都这样吗?”
隋轻的回答是:“那肯定得是特别好的朋友,我才在乎他们开不开心啊。”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跟往常一样带着笑,神色出奇的肯定。
问题就是他怎么能那么肯定。
秦柚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也知道这对隋轻来说,这已经是一句很有分量的话了。但这句话听起来更让人难受,绝望。
但凡隋轻看出来自己是怎么幻想他的,都不至于那么难受。
看清现实的只有他自己。
那人不总自夸聪明吗?怎么连这个都看不出来?
他让隋轻别待在市里浪费时间了,工作室有事就先回去,但隋轻还是说“无所谓”,陪他待到平时结束的时间。
他没问隋轻这周天要不要来,也不确定隋轻会不会来。
他希望隋轻来,喜欢的人花时间来找自己、陪自己,这种事没人不喜欢;他又怕隋轻来。
他不知道以后该怎么面对隋轻。
隋轻陪着他的最后那段时间,他没有去弹吉他,就一刻不停地写题。黑色的字迹比以往更深,字形也更死板——下笔太重太急。
隋轻回去以后,他一个人在客厅里的书桌前,撑着自己写完笔下的那道题。一写完,笔从手里掉下去,和纸彻底分开,眼前忽然模糊,一眨眼,湿热瞬间失控,一下就占据了他的大部分感官。
桌子也被砸湿了。
他是爱哭,小时候总是躲在房间里哭,坐在窗台上哭,安安静静地哭,细细碎碎地哭,听着他爸疯狂踢门砸门的声音哭。
一直到他那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弟弟妹妹出生,分走了他爸妈的时间精力和脾气,他才得以喘息,能够静下来告诉自己不要再哭了。
谁哭谁他妈就是一无是处的傻逼。
所以很久以来,难受归难受,想哭归想哭,他最后都能面无表情地解决。
初中以后他哭得越来越少,反正他爸是骂不哭他了。一个人长大、一个人发现自己并不符合社会和教育的期待,他也没哭。一点一点发现音乐这条路并没有那么好走,他所谓的天赋很难在市场上迈出一步,他还是没哭。
甚至第一把电吉他被摔坏的时候他都没哭。
结果半年不到,在隋轻面前哭了好多次。
他宁愿回到和隋轻没加好友的时候,反正也没靠那么近,连“朋友”都算不上,根本不用在乎怎么面对他。
那天写完那些题,他就真的再也不想写了——至少在租房里不想写。
他迫切地想弹吉他——不是租房里那把木吉他。他想弹电吉他,初中的那把。
他喜欢电吉他的手感,喜欢那六根琴弦,还喜欢手指捏住拨片,拨片触动琴弦,振动再传导回拨片和手指的感受。喜欢琴弦的振动通过电流,通过那些效果器,传出音色各异的声音。
只是一把乐器,但是可以发出很多种声音。
会累,会流汗,手指和拨片的协同运动,比合成器更促进他心脏跳动。
他曾经那么久没接触电吉他,在俱乐部兼职的时候,第一天就熟练,第二天就找回了原先的手感。
这几天,他脑袋里全是音乐。不是旋律,不是节奏,就是“音乐”。
他也没去弹木吉他。他只是在不开灯的房间里,把手机屏幕的亮度调到最低,把各个平台的推送都变成音乐。
会看到成功的音乐,失败的音乐。
他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种,因为他还没有一首真真正正属于自己的歌。
会看到有人在说什么是好音乐,什么是烂音乐;什么是好音乐人,什么是烂音乐人。
看到音乐的鄙视链和优越感。
还看到了数不清的音乐教程。
他知道自己从来没有接受过正式的音乐教育,小学音乐课他都没怎么听。普通高中的基础教育已经这么让他抗拒了,他更不可能接受教育体系破坏他赖以存活的音乐。
所以高中三年,他向爸妈表示过要乐器要设备,却从没说过自己要艺考。
看着那些教程的时候,他垂着眼睛,手指很犹豫要不要点开。
他是个天才啊,他是先用耳朵听到了这个世界,再认识这个世界的;为什么有的人连怎么写音乐怎么听音乐还要人教?
但他还是点进去看了——或许自己就是不够好呢?看了这些,是不是能弥补自己和市场的差距?
然后他拉着进度条,高速看完那些毫无意义的废话——这你妈还要人教??
还有,他不是一次两次看到现在这个环境和市场的锐评、吐槽,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属于被排外的那一类。并且性格不是可以另辟蹊径为自己铺路的人。
他也因此更厌弃自己的性格,可是试图改变一点点,整个身体都疯了一样制止他。
隋轻说过:“从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很难的。”
这个人知道,什么都知道,一切在他眼里都是简单明了的。
秦柚真的想靠近他、吻他。
但他怎么就总会让人看不透?清清楚楚地看不透。他身上让人看不透的到底是什么?
现在的音乐市场和环境是什么样的,趋势大概率会怎样,秦柚以前就知道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年少成名,没人支撑他的年少成名。
只要一看到某个音乐人的成功,是因为家庭熏陶、环境熏陶,或者是因为把握了市场风向,他就难以自控地无助和无力。
他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学习、赚钱,赚钱偿还自己的学费生活费和出生费——他爸是这么说的。
不然他不至于明明那么讨厌学习,却一次又一次逼自己写题。现在大家都靠写题活着。
教育并不排外他,教育巴不得他听话地接受排名,巴不得他标准化,巴不得把他分类。是他和教育融合不了。
在得到那份进步的成绩单时,他其实很恐慌。班主任的鼓励和表扬,在他看来就是在说:“你终于像大家一样了。”
谁要跟你们这群傻逼一样。
然后他又想到了隋轻,无法抑制地想,想给他写首歌。
他已经没法思考了,双眼是虚无空洞的。他下意识拿起笔,桌面上的试卷放最下层,草稿纸抽出来放最上面。笔和纸这种原始的载体相互摩擦,留下了他又轻又快的笔迹。
别人看来这只是符号,甚至因为格式是他瞎写瞎改的,这些所谓的“乐谱”只有他看得懂。在他眼里,这些符号全是声音,他的眼睛听得到。
下课铃响了,他从来都是铃声一响就背着书包走的那个,但是今天他没有着急走,而是手腕一刻不停地把歌写完。写完之后他才愣着回神,神色恢复聚焦,看着凌乱的桌面,默默把所有东西收拾好离开。
回到租房,时间还早。
一个合格的高三生应该要学习到十一二点,现在才七八点,秦柚就不再学习了,“不合格”都囊括不了他的罪行。
走着神写歌耗尽了他的精力,他现在坐在客厅,不开灯,还没去看平台上那些关于“音乐”的推送,也不想看了。
他想找隋轻,就是听他说说话,看他发一段文字都好。
想听他说:“没事儿。”
听他说:“那无所谓;那没关系。”
但这些不是说给自己一个人听的。
他总说“没关系”,真的可以没关系吗?
既然他什么都懂的话,肯定也能明白自己对他的感情吧。无非就是同性的喜欢而已,比起那些复杂的道理和问题,这不要再简单了吧?
但万一他无所谓的不是自己的感情,而是自己呢?
他一只手的手肘支撑着腿,一只手拿着手机,眼睛盯着刺眼的屏幕,点开和隋轻的聊天界面。
手指试图去点输入栏,却抖得按不准。
“啪——”
手机掉在地上,他两只手撑着额头,手掌的边际抵着闭上的眼睛,眼泪却还是一直往下掉。
傻逼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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