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8年,秦柚在大三下学期回到了宿舍。
支撑他一个人生活的念头,仍然是“自己变好了就去找隋轻”。他知道隋轻会在,隋轻不会和人生分——如果他没发现自己的感情。
所以他要做的,是能够配得上隋轻的洒脱;不会让隋轻失望,不会再让那六个小时被减成两个小时。
以前还想着,要带着一首拿得出手的歌回去,但现在这个念头没了。他没有一首歌拿得出手。
他已经四个月没写歌了。
吉他也弹不稳。
甚至为了逃避写歌,跑去学习了——学点期末的皮毛,不至于钻研起来。
今年寒假,他留在了学校这边的租房。跟上个暑假一样,隋轻没问他为什么不去他家。而这个寒假,再也没有什么寄错的快件,没有任何机缘巧合让隋轻主动打来一个电话。
过完这场大雪下个不停的冬天,他以为自己好几年没见到隋轻了,结果一年都没有。
每天,他都在让自己克服那些毫无作用的情绪。越做不到,越无能,越焦急崩溃。
假期间,连续有两周这种情绪越堆越高,他再次依赖着隋轻,刺激感官,把这种情绪的崩塌发泄出来。
十四天,没有一天安宁。
手腕上明晃晃的手链,提醒着他又在幻想了。
幻想那个雨夜,隋轻回应了他的吻。
决定终结这一切的那天,他早起没忍住,晚上睡觉前没忍住。最后那一下畅快来之不易,被多次反复的停顿叠加到最高;隋轻在眼前和他面对面,空荡荡的肩上仿佛有了手臂的重量,呼吸缠着呼吸。
结束的瞬间,他大脑一空,隋轻的影子彻底破灭,已经无法继续带他逃避。
回神后,他双眼空洞地流着眼泪,把胡乱脱掉的衣服都穿戴好,动作磕磕绊绊;最后坐在床上,背靠墙,低下头,额头靠向双手手腕,哭得窒息,连撕心裂肺的声音都憋在了心里。
他着急。
怎么能连这种事都跨不过去?
他得跨过去,他得跨过去他得跨过去他得跨过去。
想办法啊,赶紧想啊。
静下心来想。
一直想来想去不行动算什么?
到底要干什么到底要干什么?
于是他回到了宿舍,还有个床位留给他的宿舍。在大三下学期,同学室友都在讨论要就业还是要进修,他默默打开电脑。
所有人说的话,音高音量分毫不差落入他的耳朵;他却只是麻痹着自己,去写自己听不到声音的歌。
三个室友之间的关系已经很好了。
甚至那个曾经和女朋友吵架的室友,和女朋友的关系也更好了。秦柚曾经一度以为,他们的恋情走不完那个学期,但现在人家打电话,都是在一起述说着未来。
三月份的某一天,似乎终于有了点转机。
有人忽然联系他编曲,但他觉得自己难以胜任,就说自己编不了大家爱听的。
对方说:“不要大家爱听的,就要你自己的那种曲风,早期的那几首。”
可是他自己都忘了早期写过什么歌。
他翻出来听了,尝试着编了新的曲发给对方。
对方就像几乎所有甲方一样,没有接下他的第一个版本;但对方说:“鼓和贝斯咬合一点,律动是不是会更紧?”
于是他去调整了鼓点和贝斯,似乎找到了从前的律动。
这个版本交过去,对方说:“配器可以像以前一样,更大胆一点,主次关系再拉开一点。”
秦柚就调整了曲子里的各种乐器。
交过去之后,对方说:“可不可以多写几首?”
他好像一下找到了写歌的感觉,算是沉迷其中地写;对方要十五首,出价并不高,他写了十七首交给对方——多余两首是送的。
对方没再来过,但他又开始写歌了。
就从十七岁晚自习写下、十九岁重编的那首开始。
期间也会继续接单写歌,然后抽空写首新歌,发布出去。一切按照他的预期,稳稳地向前。想和隋轻分享,但又觉得还不够,要等真正稳下来之后再找隋轻。
直到五月某一天,一两个月前的新歌,又被人指控雷同无新意。
他怀着对比学习的心态去听,听听看被他雷同的歌为什么有新意,为什么数据比他的好,却敏锐地察觉了不对。
他反复听那首惊艳的歌,反反复复地听,不知疲倦,全神贯注。一分钟一分钟地听,三十秒三十秒地听,五秒五秒地听。听到的是完美、但毫无情绪意图的音符。
这像是一首AI合成的音乐。
他去看了歌手页,看了专辑,确信了。
这就是一首AI合成的音乐。
从中似乎听到了自己的某种惯用设计,前不久那十七首歌里也有。
他百分之百确定这是一首AI歌曲,但他并不能断定是用自己的歌融的。被融合得太完美的歌曲,是训练曲库的统计特征结果;如果不是有某种直觉支撑,真的很难说这是被他的歌喂出来的。
——但他认识自己的歌。
那种氛围,那种走向。
——可是他并不独一无二。用于训练的曲子应该很多,他的只有寥寥几首,他没那么大自信咬定真相。
而且,不管怎么说,那十七首歌已经卖出去了,对方已经买断了版权,那么对方用他的歌做什么,都和他没关系了。
取证困难,技术也无法证明AI的训练曲库里有他的歌;维权费时费力费钱,连铁证都没有,只靠直觉证明,根本不可能成功。
可那是他的歌。
好不容易找回从前的感觉,好好写出来的歌。
他只能逼自己忘记,说服自己不要自恋,继续往下写别的。但是当他把最新的委托交付给甲方的时候,有点音乐基础的甲方说:“结尾定个调式吧,不定调听起来有点飘,整体不和谐。”
他说:“定调了。”
甲方问:“真的吗?我分不出你收在什么音上。”
秦柚累了,累得应对不了这种分不清音的甲方,不知道该怎么给他解释,他结尾落的那个音,就是稳稳落在主音上的。
非不信就给对方看看好了。
给对方看看好了。
“……”
秦柚的累和不耐烦,被一下掐断;神色平而暗,中间却隐隐闪烁着颤抖,在无声崩塌。
——他没定调,但他的耳朵,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定了。
他再看了一眼,听了一遍。
——他分不出升降调了。
他的耳朵分不清升降调了。
晚上十一点十五,宿舍还有十五分钟关门,他抓起手机起身跑到楼下,孤身站在远处的空地上;眼神毫无目的,四处看了看,整个人细微发抖。
心跳快到像濒死挣扎,一滴眼泪先滑过脸庞。
感受到这滴眼泪后,他急忙伸手擦掉,低头打开手机,打了一通电话,抬起头,放在耳边。
“喂?”
电话里的声音传出来,他能分清那种语调。
像是一下把他拉回一年前,或者更早,四年前;“……”他的声音在时空交错中颤抖,“隋轻……”
电话里的隋轻说:“怎么了?”
音色是失真的,他一时难以辨认虚实,只是问:“我该怎么办?”
那道声音又响起:“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好像,我……”
这是真的,这道声音是真的,就来自于隋轻。大脑失重,胸腔里真实的气息一直往外跑,阻止他呼吸,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剩下溺水一样的错乱气流。
音量并不大,或许会被麦克风和扬声器当成瑕疵,给他抹掉,会让隋轻什么都听不到。
但隋轻花了一秒猜测情状后,继续说:“没事儿,我听着,不着急慢慢说。”
于是他哭出声:“我不想上学了,我不想写歌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明天……我不想要明天……对不起,我……我……”
他着急得说不出话,隋轻的声音却告诉他:“不着急,哭会儿吧,我不挂电话。”
眼泪一滴一滴,接二连三往下掉,比雨滴还颗颗分明。
胸腔不顾他死活,只在乎把肺间陈旧的气息挤到体外。但那些经年累月的空气介质,固执地附着在肺的间隙中,躲进肺结构的夹缝,逃避着流体动力。
旧气息再也无法为他输送新鲜成分,整个身体为了救他,发了疯一样赶走它们;但代价是几乎所有气息陷入混乱,只给他留下无穷无尽的窒息。
一时间又分不清,身体究竟要他死,还是要他活。
直到夏夜里一股新鲜空气灌入,重新给予他生命。
终于没有断气声的时候,隋轻那道声音,带着他独有的轻快语调又响起:“好点儿了吗?”
哭腔淡下去了,秦柚慢慢适应着新空气。一切归于平静,他要确定电话那一头的人是否存在,开口喊:“隋轻……”
“在着。”
真真切切。
他忍住余震一样的哭意,向隋轻道歉:“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扰你。”
“这才几点,”十一点二十八了,“哪儿有什么‘对不起’的。怎么了这是,谁欺负你了?”最后那句话的语气,不温柔也不关怀,就是那么随口一问;带着隋轻惯有的笑意,甚至更像开玩笑,不过听得出来是认真的。
但秦柚快被问哭了。
差点又忍不住哭出来。
余光看见一抹动态的身影,秦柚微微转过头去。在校园暗淡的路灯中,他看见了大门口的宿管阿姨。还有两分钟不到,宿舍大门就要关闭,准备关门的阿姨在门边,远远地望见他,对他招手。
太远了,阿姨不可能在这个点大声呼唤他。
于是他忍住哭,一边擦泪痕,一边对隋轻说:“我可以明天说吗?宿舍要关门了。”
“可以啊,”隋轻说,“什么时候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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