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从外面被推开,传出几声清晰的爆竹响。承福与来人四目相对,许是从未料到会在这时候碰见。
“我看时间还早,就先过来收拾收拾。”说话的是秦川。他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四处打量。
“国公爷!”请安慢了半拍,幸好还算赶趟儿,“小院儿一向不缺人洒扫,请国公爷放心!”
“我知道,我知道!”秦川笑语盈盈,明显没拿承福当外人。瞧对方手里握着扫帚,想必也是刚到。
“太久没来,心里头惦记,不过白寻个由头罢了。”秦川又说。跟着便想接过清洁用具。
“国公爷,这可万万使不得啊!”承福声调都变了,倒退着连连推拒。
以往传话递东西多是承喜,秦川对承福了解并不多。只知其性格敦厚宽和,做起事来仔细谨慎。
“今儿是除夕,宫里处处离不开人,你快回去帮忙吧!”将眼一转,秦川想到了新点子。
“这可不行啊,国公爷!”孰料承福依旧坚持,“陛下口谕,里里外外务必打扫得一尘不染,奴才不敢抗旨!”
“嗐,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啊?”秦川见招拆招,当即掏出碎银道:“这么着吧,我留下整理屋子,你去街上买些干果炒货、糖食点心。”
对面果然有所松动。秦川见状,立马再补一句:“太久没回京,那些个滋味儿都快忘了。”
好一计“动之以情”,把承福鼻尖儿都说酸了。郑重接过银两,再三保证完成任务。
巷口点起挂鞭。噼里啪啦,震的地面直发颤。秦川笑着拾过笤帚,再看院里确实没什么灰。
几点残雪堆在墙角,真真切切提醒着秦川——自己正身处故乡,身处这片生他养他的地方。
拜先前那阵花炮所赐,街坊四邻也逐渐开始了忙碌。孩子们你来我往、呼朋引伴,欢叫声比什么爆仗都响。
大人们进进出出,手里口里俱是赶不完的活计。偶尔蹦出几句家长里短,甭管认识的不认识的,大伙儿全跟着一齐乐。
乡音在耳,使秦川又一次想起飞骑营。关于这场重逢,他心中早有预期。唯独不曾想到,竟会来得那样早、那样妙。
与寻常接风不同,没有长亭相迎,没有军营检阅。韩凛大手一挥,将全员直接派去平阳城外驻地。
那是秦川北上的必经之路,更是入京前最后一站。所有将士,不管是仍在军中还是荣伤退役,皆着白袍玄甲。擎战旗、跨战马,以最高礼仪迎接统帅。
不仅如此,除飞骑旧部外,此行并无其余随同官员。目的就是为让双方畅所欲言,免受任何礼制约束。
“将军!”
“将军,您可回来了!!”
“是啊,将军,大伙儿可都盼着您呐!!!”
秦川走进人群里。望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听着一声声亲切地呼唤,只觉恍若隔世。
“将军”这个称呼,自南北之战落幕,就像被封进了史书。打那以后,人人叫他做“国公爷”。
对此秦川并无怨言,相反还很欣慰。欣慰自己做到了当日,向师父畅想的那样——护成罗伞、守成柱石。
跟这些比起来,私心里那点小小遗憾,又算得了什么呢?可他怎么都想不到,就连这微末缺失,韩凛也给他补上了。
街前有孩子在放朝天鸣。白烟给天空划出道印子,没等停留便消失不见。秦川搁下扫把,取了巾子要擦石桌。辰光照进眼里,与那日一样暖、一样亮。
圣旨是傍晚到的,由司礼官员捧着。开篇即言,飞骑所有将士,无论在任或退役,甚至殉职牺牲者,全部加阶三级。
特地选在秦川抵达时颁布,只因其亦是飞骑营中一员。不可替代,更不该缺席。
作为结语的八字盛赞,使场面彻底沸腾了。欢呼一浪高过一浪,淹没礼官渐行渐远的马蹄声。
“日下无双,当世第一!”
“日下无双,当世第一!!”
“日下无双,当世第一!!!”
篝火陆续点燃,熏醒了藏着的星星。人们的眼睛也像星星一样,亮闪闪、金灿灿。
秦川记得,自己那天听了很多话,也说了很多话。火光从地下连至天上,自新月初生直烧到东方破晓。
起初,交谈声还只如涓涓细流,得以知晓根源出处。往后动静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仿佛江翻海沸、浸天潦原。
奇怪的是,秦川统统听清了。他相信那天晚上,不管活着的还是死了的,全都来过见过、笑过吼过。
庭院清扫完毕,秦川转身面向堂屋。这种到家的感觉,教人打心底里踏实。
灯笼是刚换过的,满满当当挂在屋檐下。金黄色流苏随风飞旋,朵朵犹如炸开的焰火。
房间里添了新装点,炎光般烧着一室春景。这颜色,让秦川想起那束花,那束供于娘亲排位前的花。
事情发生在进京头一天。传旨官员衣着正式,捎来的却仅仅只有口谕。命其先行回府团聚,晚间再入宫述职不迟。
那一晌午过的啊,秦川几乎都要叫泪水淹到脖子了。礼叔廉叔并一众老人儿挤在前头哭,山云等小辈儿围在后头哭。
知道的是为自家少爷高兴,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了什么天大惨事。这话秦川当然没敢说出口,怕再招来风波,等下脱身就更难了。
狠狠叙过番话儿,众人才相继散去。秦川折下一枝寒梅,打算先去看望娘亲。他记得,娘亲喜欢开得火红的花。
两位老管家始终陪在身边,恨不得片刻不离。行至小佛堂前,秦川轻声拨弄门扉,顿时搅起满屋馥郁、通室馨香。
但见一束红梅插在瓶中,奉于佛龛左侧。花团锦簇、佳期正好,根本不似凡间所有。相比秦川手里那些,不知要漂亮多少倍。
“这这这……这可真是怪事啊……”钟廉最先忍不住。双手挥舞着停在半空,再接不上话。
“少、少爷——”钟礼定定心神,唇齿犹自发颤,“这小佛堂,向来由我跟钟廉打理,其他人等从不敢擅入……且摆设布置一概不变,谁知今日竟、竟……”
“无妨无妨!”望望瓶中红梅,再看看娘亲牌位,秦川心下了然。他笑着遣走两人,默默关起房门,仿佛孩童又一次偎进双亲的臂弯。
除却佛堂与书房,别苑亦维持着当年原状。时光如同凝固的琥珀,尘封过往只为更好地见证现在。
欢笑铺陈开去,那是小松留下的声音。秦川陶醉地听着,直到一段琴曲将他神思拉回。
响动出自书斋,越往前走就越清晰。秦川几步跃上台阶,映入眼帘的并非过去陈设,而是一副孤舟垂钓图。
只见秦淮头戴斗笠、身背竹篓,一双袖子随意卷起,露出两条晒成深棕色的手臂。钓竿支在船头处,一看就没什么鱼儿上钩。
清风拂面,带起逍遥海上涟漪点点。萧路端坐船尾、闭目抚琴。乐音自指尖倾注而出,半阙《小重山令》着实已臻化境。
“哈哈哈,一边下饵一边听琴,再笨的鱼也知道绕着走啊!”秦川看得起劲儿,乐呵呵点评道。
不想突然间,鱼线垂落、竹竿弯折,有大家伙上钩了!
秦淮见状,赶忙丢下茶壶去抓垂纶。秦川亦随之屏住呼吸,生怕此厢一点声响,吓跑刚刚咬钩的鱼。
尾鳍在空中划过道五彩红线,水珠飞进秦川眼睛里。他一面使力去擦,一面好奇地往船上瞅。
真是一条大鱼啊!通身金光不说,还肥美丰腴、鲜嫩可口。秦川盯着那尾鱼,脑子里已然闪过七八种烹饪方法。
一曲终了,萧路睁开双眼。不由得抚掌大笑:“好好好!今儿的晚饭,算是有着落了!”青绿长衫随波飘曳,好似碧水流漾进瓠舟。
再往前走,就是卧房了。秦川放慢脚步,心绪渐渐安定下来。
椅披桌帷、幔帐衾被仍是一水儿的山茶红。与漫天喜庆喧嚷,端的相衬相映。
就着周身绛彩,秦川翻箱倒柜找起蜡烛。当日约定自己可全记着呢,一个字儿也没忘。
他勾勾唇角。笑不论表面装得多么冠冕堂皇、公正无私,内心里都是期待的吧?期待着相见,期待着相拥,更期待着独属于彼此的相爱与相守。
红烛一支支摆上,秦川再度陷入回忆。述职时辰将近,承喜急匆匆赶到,带来最新指示:杯莫停前洗尘风,金樽居里盼高朋。
秦川当时就乐出来。今日这遭,韩凛可谓“算无遗策”。只为让本已迟到许久的欢聚,来得早一点、再早一点。
“快让我看看你的手!”话音儿出现在门外。未及落地,人影便扑到韩凛跟前,将其挡了个密不透风。
“我的荷包呢?快给我啊!”回应严丝合缝。并非存心文不对题,而是异口同声,撞了个正着。
面对这般状况,两人俱是一愣。幸而韩凛伸着胳膊讨信物,秦川这才看得切实分明——十根手指,个个完好如初,半点儿疤痕也没留下。
掏出宝贝一路的崭新香囊,轻轻放进爱人掌心。体温灼热,顷刻便熏红了韩凛指尖。
“怎么只有荷包,头发呢?”捏捏上头绣着的枫叶,对面不依不饶,“夫君要赔,也该赔全套啊!”
“哎,不急不急——”瞧其一脸云淡风轻,此举显然是故意为之,“除夕佳节当前,合该讨个好彩头才是!”
一番打情骂俏、浓情蜜意下来,怕是菜肴不必添什么佐料,都能叫俩人吃出蜜来。
更不消说,席间秦川又是端汤布菜,又是斟茶倒酒,极尽体贴之能事。忙得韩凛边吃边喝、边笑边聊,真没片刻安生。
途中秦川问起陈子舟,语气随意自然,可见全无芥蒂。
“她啊,那是玩儿疯了!”提及子舟,韩凛那笑完全兜不住,“中秋时回来呆了几天,黑得不成样子。”
“书是越写越多,画技也日益精湛!”他仰着头,神情中满是兄长的自豪,“前几日来信,说要留在玉照过年。”
“对了——”秦川一问倒提醒了韩凛,赶忙转移话头,“子舟三月左右要去陪都,指明让你接待。”
“没问题,只管包我身上!”秦川灌下杯酒,豪迈应允道:“一定安排得妥妥当当,使陈小姐宾至如归!”
悉数收拾停当,时间刚刚好。他整理下衣衫,该去宫中赴席了。
今宵夜宴,韩凛亦是别出心裁。特颁旨意命皇亲贵戚与文武百官,皆着便服入宫。式样花色俱无定数,只求吉庆祥和便好。
如此逍遥随性,简直太合秦川心意了。为着今儿这一遭啊,他早早命人裁剪过新衣。趁此佳节,好好过一把故地重游、旧梦重温的瘾。
要说还有谁,对此番巧思赞不绝口,秦川能想起的也就是韩冶了。那家伙生平最受不得拘束,得了这样的圣旨,还不得把自己打扮成个大红灯笼?
他一面想一面笑,实在等不及要见见那些人了!
穆王、齐王,身体还好吗?韩凛家书中说此二位平南之后,便不太过问政事,日常所领亦多是些闲差散职。
陈大人、徐大人、黄大人他们呢?先是南夏再是北夷,想想也够他们忙上好一阵子。
陆司理跟白稼研还年轻,正是多多历练的时候。韩冶来信时提及,此二人一个跟着徐大人,一个伴着黄大人,日日勤恳、夜夜辛劳,大有名家风范。
别看此厢琢磨得头头是道,一会儿点评点评这个,一会儿分析分析那个。可当韩凛一袭明黄薄衫,佩着枫叶荷包出场时,秦川处就像叫法宝收走了魂魄。
徒留一副空皮囊,随众人或起或坐、或谢或拜。满桌酒菜是什么滋味,琴瑟管乐又是什么调子,愣是没剩半点儿印象。
他们之间,公事即为私情。那一本本奏疏、一道道上谕,传递的不单是国策大政,更是两心相知、一世相许。
等再有反应,已是被韩凛拖在手里,置身灯火繁盛的闹市街头。爆竹声此起彼伏,锣鼓敲得震天响。百姓们挨肩擦背、接袂成帷,吉祥话一句连一句,比道边叫卖还要高亢嘹亮。
“你答应过,要陪我逛街的。”韩凛挽住秦川,侧脸抵在对方肩膀上。他微眯起眼,享受着来之不易的盛世繁华、四海承平。
“真热闹……真好……”秦川也别过脑袋。青丝相贴的触感,很柔软很清凉,仿佛星星浸透了月光。
人海汹涌,远不只有一类面孔。秦川注视人群,发觉不少南地装扮的男女。操着口不算地道的北方话,走街串巷、不亦乐乎。
迎面路过几众,无一例外尽是北夷模样。有的穿着家乡服饰,有的则披着永安装束。不甩鞭子不拿刀,除身型魁梧粗犷些,别的也看不出什么差别。
这便是秦川,对于“天下”的最朴素定义。没有兵荒马乱,不分西北东南,只有一个又一个的人,扎根于同一片土地、怀揣着同一份期许。
铜锣铿锵、丝竹悠然,想是哪里有好戏开演。韩凛勾着秦川,奔向前方那喧嚣扰攘。
皮影戏搭在街口,凭你南来的还是北往的,都能瞧个真章。笛声悠扬婉转,念白一起竟是纯正江下话。所演故事正巧撞上,秦川给韩凛讲的武陵海传说。
两人默默站定,四周聚拢起围观百姓。台上唱一句,秦川就翻译一句。先前只有零星几个竖着耳朵听,后来越凑越多,幕前幕后、一搭一档,属实别开生面、妙趣无穷。
一折收结,两人继续往前头逛。拈着手里五福饼,秦川问:“新政规划的怎么样了?还顺利吗?”
“嗯,差不多了!开春后,鼓励迁移的政策就会颁布。”韩凛回答:“北地农耕昌旺,南方手工业蓬勃兴盛,加之边郡发达的畜牧跟养殖,一旦——”
“一旦融汇谐和、取长补短,中州国力必定再登高峰!”秦川将眼光投出去。目之所及处,鱼龙戏舞、火树银花,照耀着此刻更渴盼着未来。
“统一铸币这事儿,已经在做了。”韩凛捏着糕点,手心有些出汗,“陈瑜亭与徐铭石、黄磬商议,想先在陪都、盛棠、凤枝等地推行,随后逐步跟进。”
“欲速则不达,陈大人当真稳妥。”秦川点点头说:“有我在,陪都那儿你尽管放心。”
“呵呵呵——”笑声七拐八绕,衬得人面真比花灯还娇。韩凛侧过身,踮着脚尖朝秦川逼近。
“夫君既如此说,那我可就拭目以待喽!”言毕,还故意眨巴几下眼睛。勾得对面上不来下不去,恨不得当场搂进怀里嘬上几口。
正盘算着动手,偏巧巷尾冲过一队孩童,生生把人给挤远了。他们有的举着风车,有的挂着灯笼,末尾一个还摇着拨浪鼓。闹闹哄哄、吵吵嚷嚷,别提多喜气了。
“最难的,是修书吧?”被这么一搅和,秦川也沉住气了。他牵过韩凛,步履缓慢而稳健。
“是啊……”对面之人低下头,“可再难,也要想办法做!北地文脉源远流长,南方文韵百花齐放,若能广聚贤士、遍招俊彦,纳各家之长修成一书,不仅有益当今,亦可造福后世。”
“没关系,慢慢来!”秦川使力攥攥韩凛指尖,温热如星火传递开去,“有些事儿欲速则不达,中州还有时间!”
转过趟弯儿,街前车水马龙,道旁衣香鬓影,确乎当得一句“华灯碍月、飞盖妨花”。
谷穗糕上了新口味儿,杂货摊添了新玩意儿,就连套圈点也多了南北往来的新物什儿。
放过去,这可是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啊!如今就这么大喇喇、明晃晃地铺在二人眼前。所到之处,比梦境还要好上千倍万倍。
“捞鱼儿,捞鱼儿哦!”吆喝声清亮脆生,趁爆竹间隙传遍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庆新年,福满绥顺万事全!鲤跃龙门好运连,如意亨通乐无边!”
“哟,这吉祥话儿,一听就是打南边儿来的!”秦川四下张望。果见不远处支着一块彩幡。
“天儿这么冷,哪来的鱼?”韩凛也撑着秦川肩膀瞅,“嘿嘿,有意思!咱们过去瞧瞧!”
“好,过去瞧瞧!”秦川说着揽过他。浅金披风与朱红罗衫撞一块儿,真是要多般配有多般配。
他二众顺着人潮行进,不多会儿便挤到摊位跟前。但见十几方木海错杂排列,每个周围都聚着不少男女老幼。
“原来是陶鱼儿!这心思,怪难为人想的!”秦川瞧瞧那些陶制小鱼。一只只噘着嘴、鼓着腮,昂着脑瓜、翘着尾巴浮在水面上。
“嗯,样子也精致!”韩凛偎在他身边。心想这家真会做生意,若起头就喊陶鱼,哪里还会有如此兴旺的人气?
秦川弯下腰,拿指头戳戳最角上那条。继而欢喜道:“呵,好生轻巧!一碰就跑!”
“内里应该是空的,坯子又用得薄。”韩凛边说边俯下身。盯着尾金红配色的小鱼瞅个不停。
“小心,就差一点点啦!”秦川刚想问对方要不要试试,就被旁边一对少男少女吸引了注意。
女孩约莫十岁左右年纪。绛红袄子、麻花辫,整个人宛若出水芙蓉般水灵。尤其一对大眼睛,不住在男孩儿与陶鱼儿处切换。
少年则撸胳膊挽袖子,一双手冻得红彤彤,比搽了胭脂还艳。现下正扎着马步吐着舌,誓要捞到女孩儿钟意的那条。
他全身绷着力气,连呼吸都不敢使大劲儿。生怕一个风吹草动,刮破了米纸做的渔网。再看脚下沁透损坏的七八张,这回说什么也要得手。
怎奈“事与愿违”四字,往往是不挑场合的。伴着“扑通”一声,陶鱼儿重新掉进水里,惊起道道波纹。
“真可惜……”女孩儿低低叹了句。立马又换上张笑脸,夸奖男孩儿道:“不过已经很厉害啦!后头两次,真的只差一丝丝!”
少年失落的心情,因着鼓励再度焕发出朝气。摸摸后脑勺说:“身上钱不够了!早知道,不买那串糖山药就好了!”
“我这儿也花光了。”女孩儿将风车夹在腋下,里里外外翻着,“没事儿!大不了初一,领了压岁钱再来!”
“可……可是……”男孩儿不舍地望着木海。他怕一晚上不见,女孩儿最喜欢的那条被旁人捞走。
“喏,这个给你!”刚从秦川手中接过竹网,韩凛转头就递给了少年。浅笑晏晏道:“拿去试试,说不定一下就成功了呢!”
面对陌生的善意,两人先是一顿,而后略略升起些警惕。但看对面温文尔雅、品貌非凡,委实不像居心叵测之徒。
何况还有秦川从旁帮腔,一声声锣鼓点儿似的:“是啊,快拿着!不然一会儿,可要叫别人捞走了!”
“谢、谢谢大哥哥!”男孩儿伸手接过,女孩儿亦对着他们鞠躬道谢。粗黑辫子垂落下来,像极了结实的藤。
“哎呀,又弄破了!”秦川和韩凛看得津津有味,男孩儿却紧张到脑门都冒了汗。三四把下去,照例功亏一篑,总差那么点子。
“要不,换我试试?”秦川早就摩拳擦掌。一面提议一面将袖口卷高,抄起支网子就冲了下去。
这一下可不得了!米纸遇水就化成浮絮,鱼影子没碰着不说,连带浪都拍了几尺高。大人小孩全陪着吃瓜落儿。
“哈哈——哈哈哈——”女孩儿指着秦川湿花的脸,乐得东倒西歪。红袄揉作一团,好似凑拢的火苗。
“嘿、嘿嘿嘿,这还真、真挺不容易的哈!”秦川抹抹面上水珠。不屈不挠,接连尝试两次,亦是无功而返,鱼肚子也不曾碰着。
韩凛观察许久,已然掌握其中诀窍。他先看看男孩儿,再望望女孩儿,绽开抹柔和笑容道:“这次换我,可以吗?”
“哦……当、当然可以……”两人着了魔般结结巴巴。要不是女孩儿反应快,拿胳膊拐拐少年,那厢还不知要迷糊到什么时候。
韩凛拾起渔网,略微揽了下袖口。比也不比,沿木盆边缘斜斜入水,直奔目标而去。
滴答滴答……滴滴答……近处三人六只眼睛,愣没看清那鱼是怎么入的网,又是怎么被稳稳捞上来的。
“哇,大哥哥太厉害啦!”欢呼雨点般砸下,霎时就包围了韩凛。秦川摆出副钦羡表情,痴挣地凝视眼前人。
“来,送给你。”擦擦滴下的水渍,韩凛顺手给自己捞了两尾可意的,宝贝着捧在手里。
路上,一会儿学鱼儿嘟嘴,一会儿扮鬼脸鼓腮。看得秦川愈发五内作烧、心猿意马,脚下不由加了紧,只想快些拖着韩凛回家去。
院子里,花灯早就点上了。一排排亮着,仿佛列队等待校阅的星斗。门前两盏尤其红火,玉盘似的挂在那儿,照着满屋明净温馨。
“我们还要一起点蜡烛呢,记得吗?”韩凛抬起眼。他眸里盛着火珠,心间衷情燃成一片绮丽绯艳。
“当然记得!”秦川笑笑。快步上前,将门一把推开道:“早都预备好了,官人请吧!”
“什么时候备下的。”韩凛接茬往下说。对面根本没觉察出,他用的并不是询问语气。
“嘿嘿,是不是特别精心、细心、贴心?”秦川一面卖关子,一面邀功请赏。
“我看呐,该是黑心、歹心、没安好心才对!”韩凛见他小词儿一套套的,登时接过话头。
“哎,天地良心啊!”秦川仰头大呼冤枉,“我可是一大清早往这儿赶,饭都没顾上吃!”
“呵呵,承福回去就禀告过了。”韩凛这才揭晓谜底。跟着道:“还说替你置办点心的路上碰见了韩冶,被拦下好一顿问。”
“大过节的,咱不提别人!”秦川收起笑意。嘴唇不自觉地朝前嘟着,像是受了什么极大委屈。
“呦,夫君这是吃醋啦?”韩凛瞧着有趣,愈发往秦川近处逼去。灯光照下来,将一张脸抹得嫣红俏丽。
“哼哼,我吃醋?”岂料对面猛一下发力,搂过韩凛紧紧贴住。嚣张道:“官人还请慎言。免得过会儿,又怨做夫君的不肯怜香惜玉。”
“呵呵呵,秦将军好大口气——”韩凛一式将计就计,顺着肩膀摸向秦川胸口。
“只怕雷声大雨点小,到时要如何收拾脸面呢?”伴着声悠长鼻息,韩凛轻巧脱出,闪身进了卧房。
没错,他又用回“秦将军”的称谓!邀请藏在挑衅里,这可比主动投怀送抱,更对秦川胃口。
屋子中央,金色披风随便丢在地上。鹅黄长衫轻薄飘逸,好似手间烛火晕染开的光。
“来啊……我们一起……”一改适才张扬倨傲,韩凛声音很柔,仿若有雨滴下来。
“好……好啊……”秦川骨头都酥了。被对方那“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从容姿态,拿捏到毫无还手之力。
第一支红烛,由两人共同协作点燃。韩凛捧着烛台,秦川引燃灯芯。热气扑在面上,有种和煦得暖。
秦川将团酥安放于桌角,双臂自韩凛身后一点点环过。身高上的优势,让他轻轻松松就能触到对方肩膀。
“这回,咱们点那根粗的吧。”他低声提醒。手心覆上韩凛手背,两下算热到一处去了。
“嗯……”韩凛顺从颔首。发丝因晃动产生摩擦,搔着秦川侧脸丝丝作痒。
火苗窜起寸许高,一下映出二人影子。打在对面窗户上,真好一折双宿双飞、恩爱有成的画面。
玉烛一支接一支燃烧,卧房亮如白昼。光晕轻纱般拂过,为彼此蒙了层忽明忽暗、忽闪忽灭的雾。
“真好看……真美……”气氛不可避免地暧昧起来。与身畔花火一道,里应外合、互通有无。置身其中秦川确信,自己捉住了**的实体。
“咚咚——咚咚咚——”陡然闯入的敲门声,仿佛不速之客,生生打断两人动作。屋中情调急转直下,只剩灯烛还在撑着。
比起恼怒,秦川更多的是纳闷儿。难不成拜年的没找对户家,稀里糊涂才叩错了门?他甩甩头,决意不去理会此事。就当这家没人,访客敲一会儿也就消停了。
双手恢复自如,揽过韩凛就要索吻。**一刻值千金,秦川分毫都不愿意浪费。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然而那敲门声,就像知道里头人在干嘛一样。不急不躁,只一劲儿地拍。
秦川先耐不住性子。他口干舌燥,后脑勺跟木鱼似的邦邦直跳。问询也丧声歪气,裹在团竹炮响里,分不出个豆。
“不好意思,您找错人了!”秦川瞅都不瞅,开门刹那便下了逐客令。要不是素日教养拘着,真想直接给人推走。
“不应该啊!我记住地方了,就是这儿!”门外竟站着韩冶。他一手提食盒,一手拎酒坛,正满脸坏笑地打趣。
“怎、怎么是你?!”秦川震惊到无以复加。呼声比头顶烟花还响,搅扰了房中的韩凛。
“嘿嘿,早上我见承福东奔西走采买东西,就多聊了几句。”对面到是有问必答。
“结果他支支吾吾半天,愣是半句不肯透露。”韩冶忽地狡黠一笑,“其实不说我也有办法!这不,稍微跟跟就找到地儿啦!”
不顾对面越来越冷的脸,来人一边踮脚一边朝里张望。嬉皮笑脸道:“秦大哥,我皇兄呐?我可是备足了礼,才敢来的!你看还有烤红薯!焦香流油,好吃得紧嘞!”
韩凛在屋子里等不及,走进院儿中查看情况。见门外立着韩冶,亦是大惊失色。
但不消几秒就镇定下来,站在秦川身后,不住拉他腰带。一壁扯一壁望着韩冶乐,这家伙回回都能送得好助攻。
“你皇兄今夜不见客!要想拜年,明日赶早儿吧!”秦川撂下话。不待来人做半点儿反应,便把韩冶跟红薯齐齐拒之门外。
“夫君这是做什么?”韩凛被扯痛手腕。边揉边明知故问道:“小舅子厚礼登门,怎得连茶都不招待一杯?”
“少装糊涂!答应过好好陪我、好好表现!”秦川关严卧房,回身瞬间便将人顶到床边立柱上,“除夕夜还没过完,就想反悔了?”
要说韩凛真是有两下子。顺起自己傻小子的毛来,简直易如反掌。只瞧他笑眼一眨、朱唇一嘟,调子比枝头夜莺还美妙。
“反悔当然是不敢啦——”配合着话语,韩凛扭扭腰肢,“可夫君搂得这么紧,人家动都动不了,怎么好好表现嘛?”
嗔怪矫揉造作,直把秦川勾得五迷三道。连忙小退一步问:“太、太紧了?那有没有弄、弄疼你?”
真不知是怀中佳人演技逼真,还是对面檀郎历来记吃不记打。半步退让看似无关痛痒,行家眼里却足以攻守易势、喧宾夺主。
阵风吹起烛火,争相摇曳。光线半明半暗,将人勾勒得愈发立体饱满。尤其是韩凛嘴角噙着的笑,妩媚妖娆且不怀好意。
秦川恨不得立刻动手!他委实等不及要看一看,对方会如何迷惑引诱自己?而自己,又会在怎样的攻势中沉沦耽溺?
韩凛以手扣上秦川肩膀,随即踮脚吻住对方。好一场目断鳞鸿心有寄,枯苗望雨喜相逢。
“唔……唔唔……”欢吟从秦川口中漏泄。神智弥散前夕,他感觉有人解开了自己的腰带。
与湖畔生疏不同,韩凛这回可谓驾轻就熟、应付裕如。每一下搭放拉扯,都提前算计好了力道。
秦川被摸得飘飘欲仙。他微微扬起下巴,发出与对面类似的低吟声。那动静好听极了,比任何凡间器乐都要美。
韩凛往前倾着身子,以配合爱人越仰越高的头颅。他用舌头顶开唇瓣,卷过对方就是阵盘绕牵缠。
秦川脑门上生起汗,喉结不住地上下打滑。韩凛今次似乎过于主动、过于灵活了。他在探寻、在侵入、在攻占,一如每次自己做的那样。
无法判断这是不是错觉。或者说压根儿等不到秦川想明白,韩凛处便发起了一下轮进攻。
……
“呵呵……多日未见,将军风采不逊当年……”他语出调笑。扶在肩侧那只手,缓缓向下挪着。
“嘶……”风从窗户隙里灌进来,吹在秦川腿上。接着便是灯火暖洋洋、热乎乎的舒适触感。
他清楚韩凛要干什么!
举动被刻意放慢,秦川几乎连血液都沸腾了。他欣赏着、等待着,在这片裹挟着**的战场里,自己将是唯一的君主。
热气是最先扑上来的,炽烈潮湿到仿佛衔着水滴。韩凛仰着脖子凝望眼前人。他眸子里盛着露珠,嘴巴一张一合。
韩凛并不急于求成。他是个很有耐性的猎手,擅长以猎物形式出现,泰然自若、气定神闲。
……
这方不辨生死、无分天海的境地下,彼此是仅存的真谛公理。
……
眼前这副潦草模样,正是其勾魂摄魄的致命武器。他不明白世间怎会有人,将狼藉与美艳结合得如此天衣无缝。他打心底里庆幸,自己是那个拥有韩凛的幸运儿。
“你这样,真是美极了……”秦川状态稳下来。他拉过韩凛按在立柱边,两人换回早先站位,主导权再次发生转变。
韩凛粲然一笑。深知今夜彼此心照神交,完全不需要言语。除夕守岁、天寒日久,的确没必要争片刻长短、瞬息高低。
“这床榻,一时半会是躺不上去了……呵呵呵……”他暗自思忖着。一个恍惚,倒叫对面眼疾手快攥住衣物。
为与佳期作配,韩凛此遭可是用足了心思。外面华冠华服不说,里头照样明艳鲜丽,秦川全然看醉了。
锦绣绫罗盛着如玉肤光,就像丝绢掩覆下的花瓣。留得一日是一日,香得一时是一时。
他痴迷着靠过去,韩凛身上仿佛压了具铜像。可与这千钧之力不同,秦川嗓音直比春水还柔。
“剩下交给我……你安心享受就好……”说着吻上爱人耳廓,炙热是心内渴望最为直观的体现。
……
手指捋过身前,不急也不燥。与其说是**,不如说是安抚慌乱。
……
“好舒服……真的好舒服……”韩凛像是喝多了,脑袋一个劲儿打晃。这种被深切疼惜着的感觉,犹如慢性迷药,教人心甘情愿上瘾。
秦川揽过胳膊搭在肩头。本就窄细的手臂,这下愈发柔若无骨。
……
“还能说话吗?”柔情适时落幕,露出背后隐藏的獠牙。韩凛熟悉那语气,不属于秦川,而属于秦将军。
他很想点头示意,可发现自己做不到了,只好将就眨几下眼睛。原来这一场里,猎手从不止自己一人。
“说!说你想要我!”秦川把重量压上去,前番温存果然真心与假意并进。
韩凛弯出笑容,他喜欢势均力敌的较量。各自伪装成猎物,只为将对方诱入机关陷阱。
“我想要你……”韩凛兀自念着,轻歌浅斟、低吟慢唱,“想要你和我一起……堕无间、登极乐……悲喜一府、生死一处……”
昔年誓言毫无预兆降临。唤醒的不仅仅是希冀,更有岁月中那些情深意浓、抵死缠绵。
邻居院儿里响起串小鞭,噼里啪啦、慌张纷乱,一如心底无从遏止的渴望。
秦川用尽浑身气力,才控制住没在话音落地前扑上去。
……
“抱紧我!否则,你会摔倒!”最终号令下达。简短干净到,使韩凛想起战场上的军鼓。
他双手穿过秦川两臂,手指紧紧抠着对方的背。这可真像一座山啊!巍峨雄壮、岿然不动,哪怕指甲已经嵌进皮肤。
……
韩凛感觉扬了上去,越升越高、越飘越远。飞过万家灯火,穿透日月星辰,直直冲向天界边际。
但有一点他很清楚,那就是自己随时可能掉下来,陷进土里、埋入地下。飞多高跌多低,皆由眼前这人说了算。
此时此刻,秦川成为命运实际的主宰。事实上只要他想,就能掌控自己的生死,恣心所欲、为所欲为。
一并涌进的不只**,更是时间和记忆。仿佛世间有千百个韩凛,正同时被千百个秦川占有。
“啊啊!啊啊啊!!”尖叫轰鸣,化作无处不在的烟花火炮。烧着彻夜通亮,照着彼此的来时路。
……
他倒进床里,脚背拂过掉落的衣裳,身侧是两人胡乱堆叠一块儿的腰带。崭新荷包就垂在手旁,枫红胜火、灿若云霞。
韩凛仰面朝上,尽情回味着。脸上露出餍足的表情。
“你以为这就完了?”秦川双手撑住两侧,居高临下瞧着他。加重语气道:“欠了这么久的账,就算还上了?”
“哟,夫君今日好兴致……”韩凛身子吃不消只嘴上不肯饶人,“士别三日尚且刮目相待,何况秦将军这般英雄盖世?”
打完言语机锋不够,还要再补几手动作。但他忘了,自己傻小子向来吃软不吃硬。
捕捉到对方窘迫,秦川选择了视如无睹。若换作平时,自己一定会等韩凛缓过来。然而新岁当前,他才不想错失良机。
……
浪潮席卷韩凛全身。使他欲生不得生,欲死不得死,修不成神仙亦做不了凡胎,照理说应该十分懊恼才对。
怎料这看似消耗的折磨,竟意外寻对路子,帮他抵达另一层境界。那种名为永恒的期待,因希冀不灭从而萌生出满足感。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韩凛还是想到那头蒙眼拉磨的驴子。看不见、等不来,反倒会一直振奋抖擞、狂热激昂。
他把自己拱起来,屋外鞭炮炸成一片,窗幔也跟着颤个不停。
新一年,到了!
秦川扯散头上发带,递给韩凛道:“不是总盼着结发吗?如今时辰正好,有劳官人费神!”
“坏蛋……大坏蛋……”韩凛嘴上挣扎,身体却已诚实地调整起角度。他接过赤绳,不知是自己脸比较红,还是这线比较艳。
好戏正式开演!
……
单单一个打结的动作,就不知反复过多少遍。
青丝抓在手里,仿佛握不住的水流。总是捞一点掉一点,跑一点又剩一点,左支右绌、应接不暇。
韩凛急中生智,变换姿态勒住秦川,使其跟进了盘丝洞似的无法动弹。
……
红绳只差最后一个扣了,可他不忍心如此结束这场游戏。
中途好几次故意失手。全为留住那份深刻多一秒,再多一秒……哪怕,只有一秒……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