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打开纸糊的窗户,夜色初现,外面是一种透亮的黑,因此她很轻易认出了窗外的祁照。
“祁照?你怎么来了?”
“你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今日郡主忽然找你?”
“你关心我啊?”山月忽然有了玩笑的心思。
祁照缄默不答,他只是对山月产生了好奇,她似乎有些不同了。
“你放心,”山月胳膊拄在窗棱,“郡主人也不坏,可能是有些娇纵在身上。她还邀请我去她的女学教书呢。”
“女学?教书?”祁照常年漠然的脸上难得露出几分哑然。
“是啊是啊,我厉害吧。”
祁照微阖双眼:“那行,既然没事,我就先回去了。”
“哎,等等。”山月赶忙拉住祁照的袖子,拦下了转身欲走的他,“喂,你就不多问问吗?比如我怎么教书?我会什么?”
“不感兴趣。”祁照低沉的声音一如往常,不起波澜。
“行行,你不感兴趣,但我还有事要说。”
祁照转身。
山月收起了一副小骄傲的模样,神色也更严肃了些:“祁照,你的理想是什么?”
“先贤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①’,这便是我的理想。”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②。先人也有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③’。如果你的心里是百姓,是黎民,是苍生,你要做的就是提高自己位置,而不是一直在底层挣扎。”
“你以为是我不想吗?可如果这样的代价是屈膝奴颜侍权贵,冷眼旁观百姓辱,那我这么做还有什么意义?”他的声音已经带上愠怒。
“你们文人就是心气太高。”
“这才担得起一个士字。”
“在你眼里,‘士’便是完人吗?”
祁照不语,深深地看着山月的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里有什么,但他在对方眼睛里看见了不解——我的坚持真的不对吗?
京城,一辆带有皇家标记的马车摇摇晃晃着从市井小巷来到了威严肃穆的青瓦白墙的建筑群。
山月撩开车帘看见这些,皱着眉回头问道:“不是要去书院吗?这是哪?”
“今日书院休息,你来陪我参加个宴会。”郦姣解释。
“为什么是我啊?”
“刚好你在啊。阿真不喜欢这些场合。估计在校场上练枪呢。”
“练武?卢姑娘很喜欢武术?”
“你不知道阿真的身份吗?”郦姣有些讶异,“也对,百姓们啊只看得见那些男子们。阿真可是我大魏的女将。”言毕叹了口气。
“女将?”这回轮到山月震惊了,从未听过大魏有女将军。
“是啊,阿真的父亲是前任卢家家主的独子,早年征战沙场留有重疾,早早去世了。阿真蒙父恩,接过了她父亲的使命,练武习兵,上阵杀敌,也是立下了不少的战功。但是卢家其他人心中只有家私那些事,对着阿真这个孤女虎视眈眈。”
“因而,阿真格外厌烦这些只会空谈的闲散子弟。”
郦姣的马车停在谢府侧门外,她优雅地扶着侍女的手下车,对山月嘱咐道:“今日是京城谢家设的宴,你可不要给我惹麻烦啊。”
“谢家?”山月想起了谢信礼。
山月跟在郦姣身后,踏入谢府。
府内雕梁画栋,曲径通幽,假山流水,处处彰显着百年世家的底蕴与奢华,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檀香和淡淡的食物香气。
进入一个水榭,灯火辉煌,丝竹悦耳。郦姣立刻被几位贵女和世家公子围住寒暄,言笑晏晏。山月则被安置在了一个相对角落的位置,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什么嘛,把我晾在角落。”山月撇撇嘴,好奇张望着这百年世家的园子。
“成姑娘?”一个打扮素雅,面容清秀的姑娘来到山月身边,“你便是那位解开了郡主九曲玲珑的成姑娘吧?”
来人虽打扮素雅,可那衣服布料看着都是极好的,想必又是位世家小姐。
“是我。姑娘是?”
“谢家小女,谢尔如。”谢尔如面含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成姑娘坐在这无事,不如我带你逛一下这园子吧?”
“好啊好啊。”山月早就无聊了,更别说现在有一个这么温柔的姑娘带自己闲逛了。
谢尔如一边走一边向山月介绍着府中的奇花异草、名家字画。不知不觉,两人来到了前厅所在。
“呀,都走到前厅了,我们平常不来……”
话还没说完,一阵压抑着怒火的咆哮声从前厅敞开的窗户里传出:“祁照啊祁照,你说你怎么就那么犟呢?真以为我不敢对你家动手啊?!”
谢尔如脸色一变,想拉山月离开。
但山月听到了“祁照”二字,心猛地一跳,脚步定在原地,忍不住透过窗棂缝隙向内望去。
只见厅内,一位身着官服、身材魁梧的男人背对着她们端坐主位。祁照站在下首,脊背挺得笔直,但脸色苍白,双拳紧握。地上还散落着几张写满字的纸。
男人抓起桌上一杯茶,劈头盖脸地朝祁照泼去。
茶水溅湿了祁照的旧袍,茶叶粘在他的额发上,狼狈不堪。
“呸!就凭你这点微末才学,也配妄议朝政?你写的这些狗屁东西,连给我们家四郎提鞋都不配!滚回你那狗窝去,好好伺候你那痨鬼老娘!再让本官听到你胡言乱语,仔细你的皮!”男人的辱骂刻薄恶毒,字字诛心,尤其提及祁照病重的母亲,更是触及他最深沉的痛苦。
山月听得心惊。
祁照身体微微颤抖,严重时屈辱、愤怒和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恨意,但他死死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只是深深地,几乎要将脊骨折断般地躬下身,默默蹲下,一张一张捡起地上被踩踏、被茶水污损的诗稿。那背影,是山月从未见过的卑微与孤绝。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她为祁照感到锥心的疼,也为这**裸的强权碾压感感到畏惧和窒息。
她害怕被发现,害怕看到祁照此刻可能看向窗外的眼神。她猛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谢尔如见状,急忙跟在山月身后。
前厅里,重新站起身的祁照抬眸,看向两人离开的方向。
离前厅远了些后,山月停下来微微喘着气。
谢尔如跟上来,以为山月是被男人的凶神恶煞吓到了连忙安慰道:“成姑娘别担心,那是我堂伯父。为人蛮横跋扈,一向脾气不好,妄自尊大,只是苦了那位公子了。”
“谢姑娘不知道那位公子是谁吗?”
后世祁照和谢家谢信礼齐名,谢家人难道不认识他吗?
“他?”谢尔如回想了一下,摇摇头,“不认识。成姑娘认识吗?”
山月眼神定定,嘴唇轻颤,没有言语。
山月脸色苍白地回到了宴会厅,勉强在角落坐下。
郦姣结束了寒暄,走过来,看她脸色不对,微微蹙眉:“怎么了?我刚刚看谢姑娘带你走了,发生了什么?”
山月不打算说出实情,只含糊道:“没……没什么,走岔了路,有点晕。”
郦姣不疑有他,在她身边坐下,拿起一块精致的点心,目光投向宴会厅的中心——那里,谢家三郎谢信礼正被一群年轻士子贵女们簇拥着。他身姿挺拔,容貌俊朗,言谈举止温文尔雅,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引得周围人频频点头,目露欣羡。
“喏,谢家三郎谢信礼。人们都说他会是下一任谢家家主。“郦姣用下巴点了点,语气平淡,“才学是有的,家世更是顶尖。人人都说他光风霁月,是世家子弟的楷模。”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不过,你瞧瞧这满堂宾客,有多少是真心倾慕他的才学,又有多少是冲着他谢家三郎的身份,冲着他未来可能执掌的权力来的。”
抿了口茶,她继续道:“皇家与这些世家大族,表面上一团和气,实则暗流涌动。皇家想集权,世家想保住祖荫和特权。赵家野心勃勃,谢家看似保皇,也不过是想借皇权压赵家一头,稳固自己‘第一世家’的地位罢了。这其中的博弈,凶险着呢。映真常说,这些人精于算计,反倒不如边关将士来得痛快。”
“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闻言郦姣轻笑,瞥了一眼山月:“是啊,和你说什么?”
山月看着被众人环绕、仿佛自带光环的谢信礼,那从容自信的笑容,那举手投足间的影响力,与刚才前厅里祁照被泼茶 辱骂、卑微捡纸的狼狈身影,在她脑海中形成了最惨烈、最讽刺的对比,一股强烈的不平与心疼在她心中翻涌。
宴会散场,郦姣的马车将成山月送到离家不远的地方。她心情沉重地往家走,脑中挥之不去的仍是祁照受辱的画面和谢信礼光鲜的身影。
在巷口昏暗处,她差点撞上一个人影。定睛一看,正是祁照。
他独自一人,低着头,失魂落魄地走着,身上似乎还带着未干的茶渍和尘土,手里紧紧攥着那叠污损的诗稿。
“祁照!”成山月忍不住叫住他,声音带着关切和急切。
祁照抬起头,看到是她,眼中先是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但随即被更深的阴郁和自嘲取代。
他扯了扯嘴角:“哦,是成姑娘。刚从谢府的琼林宴回来?想必见识了不少高门气象吧。” 语气带着明显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酸。
成山月被他话里的刺扎了一下,走近几步,急切地说:“你看见我了?对不起。”
他握紧拳头:“那又如何?看我的笑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山月连忙解释,“我是心疼你。祁照,我知道你有才华,有不平。可是,可是这样硬碰硬没有用的。谢家,还有那些权贵,他们势大根深。你这样只会让自己受伤,让你母亲担心。”
她鼓起勇气,说出憋在心里的话,“你能不能不能稍微服一下软?不是让你放弃理想,只是韬光养晦,先让自己站稳脚跟,至少,至少让自己能说话,能被听见啊!你这样只会被彻底碾碎,你的声音永远不会被听见!”
这是她能想到最“实用”的建议。
成山月的话像火星溅入了油桶,瞬间点燃了祁照积压的所有屈辱、愤怒和不甘。
“成山月!“ 祁照低吼一声,眼神像受伤的野兽,“你以为你是谁?你懂什么?你以为你出入几次高门,就懂得这世道的规则了?就懂得我的处境了?”
“服软?向谁服软?向那些只看出身、践踏才华的蠹虫低头?向那个泼我一脸冷茶的谢家蛀虫摇尾乞怜?!“ 他逼近一步,眼中燃烧着怒火和失望,“你也开始学着用他们那套识时务者为俊杰、圆滑处世的道理来教训我了?你是不是也觉得,像我这样的寒门,就该认命,就该夹着尾巴做人,才配得到一点施舍?”
“你如今是不是也觉得和那些贵人同流合污,指点江山,比管我这不识抬举的闲事更有趣、更有前途?!” 祁照的话语如同利刃,扎进了山月的心里。
山月被他劈头盖脸的指责和误解气得浑身发抖,委屈、心疼、不被理解的愤怒一起涌上来。
她口不择言道:“祁照,你简直不识好人心!我多管闲事?是,我就是多管闲事!你清高,你有骨气,你宁折不弯。可你看看你自己,除了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除了让你和你娘的日子更难过,你得到了什么?你写的那些诗,除了给你招来羞辱,有几个人真正看到了你想说的‘不平’?你这样倔下去,只会一辈子困在泥潭里,一事无成,活该!”
最后“活该”两个字出口,成山月自己都愣住了,后悔不已。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
祁照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中所有的怒火都熄灭了,只剩下死水般的冰冷和深不见底的绝望与自嘲。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嘶哑低沉:“好一个‘一事无成’,好一个‘活该’。多谢成姑娘金玉良言,祁某受教了。”
他不再看山月一眼,攥紧那叠破纸,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消失在巷子深处的黑暗里。
那背影,比在谢府前厅时,更加孤寂,更加绝望。
成山月僵立在原地,夜风吹得她浑身发冷,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又像是被塞满了冰冷的石头。她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那些话像刀子一样捅在了祁照最痛的地方。
她看着祁照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我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喃喃自语,声音哽咽在喉咙里。
巨大的无力感和悔恨席卷了她,她只是想帮他,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
巷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和冰冷的月色。
谢府的繁华喧嚣、郦姣的话语、谢信礼的光环、祁照绝望的眼神…在她脑中混乱地交织。
来到这个时代,她一直以旁观者自居,好像把周围一切当成一场梦,一个游戏,自己可以率性而为,梦醒游戏结束一切如常。
可是今日看见的、听见的种种无不告诉她:成山月,你现在真实地身处在在这个时代。
她抱着双臂,蹲下身,在无人的夜色里,无声落泪。
①出自北宋张载。
②出自唐代虞世南《蝉》
③出自北宋范仲淹《岳阳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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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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