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掌司大人,您说什么?”洛北川趴在枯井上伸头往底下瞅,所见之处一片漆黑,早不见刚开始还隐约的烛火,“您要是怕黑的,我扔点明火符下去,我这儿还有很多。”
明火符,顾名思义,一种会凭空焚烧照明的符纸,只要是不在水里,就能照亮持符者周围环境。
“我说,拉我上去!”一句咆哮穿透地表,以狂风过境之势冲出枯井,砸在了洛北川神经上,他立刻招呼拉绳子的众人:“快快拉绳子!”
风华司一众人一听,鼓足干劲,拔萝卜拽着绳子,总算是把自己老大给拽上来了,后者神情凝重,他们也不敢往前,只得好奇把人围了一圈,跟街头围观斗鸡似的。
“掌司大人,在底下找到什么了?”唐殊羽从人衣角抹了点泥,指尖捏着纸张翻页,目光平静地一番折腾,手里的笔尖都快擦出火花了。
谭长舟刚站稳,被小风簌簌一吹,脑子也清醒了不少。他没理唐殊羽那点小动作,只抬手揉了揉发紧的眉心,指腹无意间蹭过下颌——还沾着点黏糊糊的青苔,泛着井底冷湿腥臭的潮气。
这个动作也被唐殊羽捕捉,全写进了随身携带的《掌司办案记事簿》里。
当然,他们不知道的是,他家掌司手里还捏着个东西。
只有唐殊羽眯起眼,笔尖顿了一下。
“没找到什么,”谭长舟抖了抖衣袍,顺手把手里的硬物塞进袖袋,摘了斗篷,面无表情挥挥手,“回去吧,商量一下午饭怎么解决。”说着走到水缸边,开始撩水洗手,丝毫不理会面面相觑的众人。
掌司这是……在底下发现炸药了,赶我们走赶这么利索?
心有怨怼却不敢不从,风华司虽为朝廷掌管除鬼捉妖一事,却也是多数为普通人,当家的掌司可就不一样了,不仅有法术,师父还是当朝国师,当朝国师的师父更是前一代驱鬼师大宗师鹤尧,曾镇守京城两百余年,死后更是厚葬于皇陵,子孙亦享尽荣华富贵。
讲真,他们只是听说风华司招人,于是来凑数拿皇粮的,怎么着也不必把小命搭上吧,眼力见再没有,哪天嘎巴一下,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况且,风华司如今是形同虚设,月奉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也就过节或国祭之类的大事露露面,甚至还只有掌司排得上号,上前观礼,其余的,估计连祭坛都不知道在哪儿。
悲催地想到这儿,不平衡归不平衡,可也明白这种事有人替他们顶着,也不算坏事,至少惹了哪个鬼,账也不会算在他们头上。
因没人打扫,院子显得更加萧条寂静,或许原本就是废院,砖缝里的草都有几寸高了。
见人陆陆续续走的差不多了,唐殊羽才收了本子走近谭长舟,他早就知道谭长舟有所保留,从井底上来后,那人手握着拳就没松开过,因此也直白戳出,淡淡问:“拿到了?”
谭长舟闻言抬头,把袖袋里的东西扔给他,支着缸沿直起腰,拍拍额前头发上的水珠:“看看,认识吧?十万火急铃在这儿,别说是钻靖安候的车轱辘了,就他带剑闯进太和殿,也不稀奇了。”
唐殊羽晃了晃铃铛,没声,再看表面纹路,镂空雕刻的字符银花精美,却就是不见门派印记,立刻微微皱眉:
“这个上面没有门派印记,还没有铃舌。”
要知道,十万火急铃没有铃舌,就如同人没了头颅,没有门派印记的,就跟人没了脸。
最主要的是,十万火急铃既是灵器,灵器先是有了“灵”,再是“器”,若果失去了“灵”,那么,随便找个“灵”,给空位补上,它就能发挥相应的作用。
这个“灵”的聚集之处,是根据这个灵器形态的特点,并且一般是必不可少的零件,比如铃铛的铃舌。
所以,此时此刻,线索又断了。
“不妨再猜猜,为什么大理寺没查到这个铃铛,我们一来,就立刻发现了呢?”谭长舟看着明晃晃的水面起起伏伏,以及浮在水面的身影,突然提声,“掌印大人既已旁观多时,何不现身?”
像是回应什么,一阵“扑通通”陡然在不远处楼宇响起,唐殊羽顺声仰头看去,只见层层叠叠檐角处扑来数百只的白鸟,整齐有序地冲小院袭来。
“掌司大人,好眼力。”白鸟旋飞,从中走出来个头戴乌纱描金帽的男子,乍看长相明丽,细看又带几分阴柔,怀抱拂尘行礼,面上微微一笑,眼底却是试探,“你我许久不见,上一次,可是在……圣上的辰礼上。”
院子里另两人站着未动,默契朝晏松一礼,唐殊羽把铃铛悄无声息地塞进谭长舟腰里,后者看了他一眼,才缓缓开口:“雕虫小技,不足挂齿,掌印为了来找我,找来这种地方,倒是让小辈受宠若惊。”
京城谁人不知御驾南下巡游,不仅是摄政王,身为大太监的晏松也跟着同去。浩浩荡荡千人离京将近半年,在圣上和摄政王眼皮底下,晏松不可能让替身顶替,更何况培养一个替身所要花的精力时间,他司礼监大太监整天与圣上待在一处,且处理日常密令,没可能偷摸搞事情。
且距得到在临安休整的消息,算算时日,也该继续返程了。就说御驾从得到魏更案消息到派人回京,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也至少要十几日,那时,魏更坟头草都顶天高,线索更是早没影了。
魏更当游魂这才两日,晏松就回了京,要么是他身藏法力,动用了“千里加急符”或“千里快哉风阵”,不过前者送影不送人,后者消耗巨大,他要有这本事,身为同类人,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要么,是御前出了什么事,导致摄政王需要晏松回京,不料半路又接到了魏更案的消息,才有了今日这么一出“偶遇”。
晏松挥了挥拂尘,闻言哈哈一笑:“怎么会呢,后辈可期,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空着的手朝两人一摊,他微微收笑,“什么东西藏那么快,拿来瞧瞧。”
拿来瞧瞧,说的好听。
谭长舟在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面上恭敬笑笑,拱手的同时道:“那怎么行,污秽之物,怎可沾您的手。”他错一步,露出后面的枯井,一摊手,“不瞒您说,这个物件,是小辈从井里挖出来的,尚且不知所用,万一伤了您,实是不妥。”
好一个伶牙俐齿!
“是吗?”晏松心里暗惊,随即缓步走来,指腹摩挲拂尘上的机关扣,“那你拿着,不是更加不妥当,伤着了小辈,我可于心不忍。”
转眼人至眼前,谭长舟推开唐殊羽,自己撑着井沿一个翻身,利索躲开了弹出拂尘的银针,又几步蹬上墙头,踩着瓦片跳了出去。
晏松反应极快,看了眼扶着胸口直喘气的唐殊羽,后者本就是个手无缚鸡弱书生,这会儿看起来更是丝毫没有反抗之力,于是把人领着衣服扔进枯井,紧随谭长舟翻出了墙。
街道四通八达,四下人流皆起,谭长舟翻出墙看了一圈,果断一个猛子扎进贺诗巷,那个地方官员流动大,认识他的人又少,晏松他再能耐,先不说他那张好认的脸,就换件衣服进来的功夫,红楼里的客人都换几回了。
翻窗进屋,谭长舟先是看了一圈,红帐彩灯,陈设华丽却脂香腻鼻,再三确定屋里没人,才轻手轻脚地关上窗户,坐在桌前对着酒壶嘴猛灌。
酒液清甜,谭长舟抿了抿嘴唇,下意识摸了一下腰带,鼓起的圆球还在,但一想到院子里还留着唐殊羽,他就有些头疼。
指尖夹着符纸送出窗缝,想着探探目前唐殊羽的情况,谭长舟为以防万一又往门上贴了个“止符”,结果一回头,就看见床边坐着个人——手里捏的,正是他刚贴上的黄底红字的“止符”。
“不好意思,”那人抬眼,晃了晃另一手捏的铃铛,“牡丹姑娘托我取个物什,所以就直接进来了。”
谭长舟眯眼盯着他手里的铃铛,默默在腰带摸了一圈,冷笑一声:“好个牡丹姑娘,谁呀?”
“我。”那人站起来转了一圈,妖艳红纱裙跟着舒展,连带着前额上的花钿也绽开了花蕊,比真的牡丹还要芳华,面纱之上的双眼宛然朝他一瞥,“不像吗?”
谭长舟不知为何心里被鼓锤敲了一下,表情愣怔,随后飞身前掠,劈手去夺:“像你个大头鬼,拿来!”
“哎,这本就是我的,”东方邻月也没想到这人这么经不起逗,快速闪身回退,脚步轻盈如燕,语气也依旧悠哉悠哉,“不如你卖给我吧,出多少我都愿意。”
一时,在这小小艳房里,红衣翻飞如蝶,玄衣纠缠如蟒。
谭长舟一心跟他抢铃铛,频频贴面上前,几乎抓住飘拂一角,没想到京城这种金笼还有鸟雀能逗,东方邻月见不能再敷衍这个小兔崽,干脆一踹房门,鬼魅般转身推开轩窗,仰身后倒。
谭长舟瞳孔骤缩,无意识伸手抓住衣摆,东方邻月几无可闻的一叹散尽风中:“看来晏松是真老了,这也对付不了。”他掀起上身抓住房檐,踢开对方的手,又顺势碟栖花枝地当胸一踹。
脚下胸部肌肉坚实,还有跳动的震感,东方邻月讶异地微挑眉梢,然力道来不及收,触感一空,只好落在了地板上,拢拢滑落肩头的细带。
“咚”的一声闷响传进守门的丫鬟耳朵里,她扭头问同伴:“你听见了吗?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对方正在打瞌睡,迷迷糊糊睁眼:“你说什么?星星掉下来了?”
“……”
“那要不……就是……”好半天,对方又砸吧砸吧嘴,“就是……谁家公子放烟火讨姑娘欢心呢。”
“烟火”措不及防,被当胸踹得猛喷出一口血,肋骨断裂的脆响清晰入耳,肉条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双眼无神,忽然像是被什么吸引,目光从天花板移至红影,在东方邻月的诧异注视中,彻底昏死过去。
另一边,晏松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已经许久未用的御书房,在桌案旁弯腰蹲下,找到了王爷口中所说的暗格,又确定不会有人进来的情况下,抚上一旁的砚台机关。
“咔哒”一声,暗格跳出,露出里面一双质感温如凝脂、色泽皎如月华两指宽的白玉,美中不足就是其中一个断裂成了两半,切口犬牙交错,融入玉髓的殷红,宛若雪地红梅,触目惊心。
他轻轻屏住呼吸,用手帕小心翼翼包住,揭开系带贴着中衣,猛然冰个激灵,使巧劲牢牢塞进了腰带内里。
果然,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转身,虔诚朝着空荡荡的金窟玉殿盈盈一拜,怀抱拂尘,快步走出,在门槛处脚下一顿:“圣上有令,从今日到御驾回鸾,此地封禁,任何人不得擅入。”
不知想到什么,他又低声补充:“包括太后娘娘。”
左右宫女低眉顺眼,倾身行礼,前后缓缓合上门,轻声应了:“是。”
一旬前,临安,夭杏宫
三月芳菲,人间俗色点缀,烟柳如痴如醉,莺燕双栖枝头,应着畅春苑里一双比肩背影。
“孟泽快看!这株杏花好美啊!”宇文澜乐挽着沈孟泽走在石桥上,周围暖白暗淡,却衬得眼前人眼眸明亮,唇色光艳,年轻的帝王垂眼看着,只是轻轻一笑:“乐儿还喜欢什么,是星星还是月亮,是百花还是百草?”
前者闻言俏皮一眨眼,两弯眉高高扬起:“我要说喜欢孟泽,可会给我?”
沈孟泽眉目忽而染上淡淡忧郁,但稍纵即逝:“给,乐儿想要的,怎会不给。”
“那我还要孟泽陪着我,陪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那就陪着乐儿,陪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天色渐暗,素色流云相互追赶,被红霞橙光分割数段,鱼鳞罗列般整齐。
上灯前,两人踩着晚露一路回到寝宫,一推门,却见灯火通明,一名身着烟青色对襟曳撒的男人依在罗汉塌一边,旁边恭敬站着晏松,为其掌茶捏肩。
一副“君臣好”的模样刺得沈孟泽眼痛,他闭了闭眼,很快恢复平静,同宇文澜乐躬身行礼:“皇叔。”
沈信锦眯眼,注意到他潮痕斑驳的衣摆,又扫了眼强装镇定的缩颈小兔宇文澜乐,闲聊般开口:“畅春苑?是个好地方,只可惜,花太多了,不讨喜。”
“还有,”他伸手点点桌面,“以后记得按时进膳,酉时后到书房来研墨。”
仿佛五雷轰顶,沈孟泽摇摇欲坠,半天才找回自己声音:“是,皇叔。”
是,皇叔。
是,皇叔……
皇叔……
……
夜半,从书房到寝宫灯火摇曳,风静叶平,沈孟泽提着衣摆拾级而上,他身上浸透了春夜的阴凉,比夜风凉的,是紧篡着衣料的手掌。
堂堂天子,肘制于遗诏,压制于权臣。
孟泽啊,孟泽……不做笼中之物,你又能位于何方呢……一梦方泽,一泽方休……
安泽,是梦出来的啊……
推开殿门,暖风扑面而来,他抬眼,对上宇文澜乐惊喜的神情,她提着繁重的衣物从罗汉塌光脚跑下来:“孟泽!”
沈孟泽不自觉伸手,嘴角轻轻上扬,一把捞住伸手迎接他的姑娘,远看见束起的床帘,又看宇文澜乐穿戴整齐:“这么晚了,还不睡?”
“这不……等陛……孟泽嘛……”宇文澜乐磕磕绊绊回话,说完自己都笑了,取下金花发簪塞进他怀里,转身,“这儿的宫女用得不顺手,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回去,是啊,还要回去。
回到那个权与利的争端之巅……
沈孟泽一怔,握着发簪的手发抖,他替人慢慢把发饰去掉,几次发丝绕进指缝,怕扯疼了,就又松了松力道。
越是心急,越是一股酸痛泛上眼底,他皱眉想要驱散眼前的迷雾,却早不知手里的发簪掉落一地,湿润坠落散发的后颈。
支撑将近七年的高楼,在这一夜被几句话颠倒得粉身碎骨。
“孟泽,孟泽怎么了?”柔嫩的指腹触摸到眼泪的时候,宇文澜乐娇俏面容上的笑容消失,拉着沈孟泽的手轻声询问,“是不是王爷又为难你了。”
“不是……怎么会……”沈孟泽清醒过来,连忙用衣袖沾沾眼角,挤出个安慰自己的笑,“前几天乐儿念叨想家,我特地问了皇叔,皇叔说明天一早就启程。”他捏了捏宇文澜乐的耳垂,“我们要回家了,所以要养好精神。”
宇文澜乐一听,突然板起脸,拽着人往床边走,语气淡淡端来水盆,沾湿布巾:“那太好了,陛下您可要妾身伺候洗漱。”
沈孟泽看她脸色,故意逗她:“怎么?”
果然,宇文澜乐酸溜溜撇嘴:“后宫不缺我一个。”
屋内月光独泄,唯有相贴的体温,宇文澜乐窝在沈孟泽肩颈处,蓦有所感地睁开眼,游烟般的影子,就坐在床尾,仿佛一直这么盯着她,盯了三年。
影子不会发声,没有五官,更没有多余的动作,但很神奇,每每她盯着它,就能想它所想,知它所知。
他们是极致的知己。
从她被姑母选中,到嫁入天家后宫,影子就是她的知己。
“我知道了,可我还没做好准备。”宇文澜乐披着外袍坐起来,皱着眉头,用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气声,“过一会儿,心急吃不了豆腐。”
影子还是如此示意她。
“不行,我不同意。”愤色趴上她精致的脸颊,“你要听我的,只有我,也只能是我!”
影子依旧保持。
“可是……!”
“乐儿,你在做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沈孟泽沙哑的嗓音,宇文澜乐狠狠一颤,感到背后一片湿凉,她拢了拢衣袍,立刻柔声细语回:“我起来喝口茶,孟泽呢,孟泽要不要喝一口?”
“好啊。”沈孟泽要起身披衣,拍拍她的手,把被子往上拎了拎,“坐好,别着凉了。”
“等等。”宇文澜乐抓住他衣袖,人已经下了床,吹燃折子点上豆大的烛灯,橙暖色打在她侧脸,勾勒出说不明的温柔,微笑道,“我在外方便,孟泽贵为天子,那有君侍妾的道理。”
两杯凉茶很快端来,小巧的青玉杯锦鲤嬉戏,杯边撒着一弧金光,宇文澜乐亲自递
到他嘴边:“委屈一下了,不过,凉茶也有一番滋味。”说尽,习惯性地先抿一口自己那杯茶,再扶着杯子喂给沈孟泽。
杯底锦鲤钻出水,沈孟泽扭了下头,扯了扯嘴角,笑道:“还真是……唔!”
嘴角还没弯到最好看的弧形,猝不及防地,一口黑血涌上喉头,沈孟泽满眼不可思议地望向同床共枕的人,对方面上却浮出他从未见过的爽朗痛快解脱的笑,一种扭曲的欢愉,彻底代替了温和良善的微笑。
一瞬间,他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哈哈哈哈……
哈哈哈——
可笑吧,沈孟泽。
你只有流泪流血的份。
好痛啊,身体的五脏六腑在焚烧叫嚣,随风散了。
很痛吧,浮沉的心被冰锥开膛破肚,流血流脓。
咳咳,自创一句废话:
谎言最美的地方,无异于它割裂时的光影的撞击。
——————今日小剧场——————
谭长舟:你说你是谁?
东方邻月:牡丹,有问题?
东方小参:我有娘了!
两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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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井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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