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氏大厦顶层,百叶窗半合,将窗外璀璨的霓虹切割成一道道冰冷的色带,横亘在长长的会议桌上。彭苟“啪”地将一厚叠风险评估报告摔在袁酒满面前,纸张掀起的风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
彭苟(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急躁中带着嘶哑):“袁酒满!这项目根本就是个无底洞!公司完全没有重叠的业务基础去支撑,费钱费力,到最后,那专利大概率会被驳回!我们这是在烧钱玩火!”
袁酒满深陷在椅背里,指尖一支黑色的签字笔灵活地转动,节奏懒散,却每一圈都精准地停在同一刻度。他缓缓抬眼,眸色被幽蓝的霓虹映得如同深夜冰冷的海面。“我知道。”
彭苟一口气猛地堵在喉咙口,半晌才难以置信地挤出声音:“你知道?!你知道还执意要立项?!”
袁酒满指尖的笔倏然停住,声音低沉下去,像大提琴最后一个哀伤的延长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除了这个专利,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让她愿意见我一面。”
彭苟手掌猛地拍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连百叶窗都随之轻微震动。“可这专利本身就不成熟!漏洞百出!评估显示驳回概率高达78%!这根本不是稻草,是海市蜃楼!”
袁酒满将笔轻轻横放在风险评估报告的封面上,笔杆不偏不倚,正好压住了“驳回概率78%”那行刺目的红色数字。他的声音轻得像一颗玻璃珠滚过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冷静得令人窒息。“我知道。——但我只是需要抓住任何一点可能,试一试。”
变幻的霓虹光带在他脸上滑过,像一道无法愈合的、幽蓝的伤痕。彭苟望着他,一腔怒火忽然被一种沉重的疲惫与怜悯浇灭,声音也低了下来:“袁酒满,你醒醒!你只是总裁,不是袁氏的实际控股人!董事会、那些股东,他们不会陪你发疯,不会陪你去撞这堵南墙!”
袁酒满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微微侧身,抬手将百叶窗拨开一条更宽的缝隙。远处,旧码头星星点点的灯串在浓重的夜色里若隐若现,像一条被风吹散、即将坠入大海的珍珠项链。他望着那片微光,轻声道:“很快就是了。我已经签了‘不施行心肺复苏术同意书’。很快,我就可以按照遗嘱,继承他名下所有的袁氏股份。届时,我将是袁氏唯一的实际控股人。”
给在ICU里仅靠仪器维持生命的亲生父亲签署放弃抢救的同意书,这无异于……彭苟瞳孔骤缩,倒吸一口凉气:“不是…你疯了?!袁夫人知道吗?她绝不会允许!”
“不需要她知道。”袁酒满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冷硬如铁,“我是他法律上目前唯一具有完全行为能力的直系亲属,我有权利单独签署。”
“你不怕她事后发疯一样来找你麻烦?那是她丈夫!”
“过一段时间,她就没有精力再来管这件事了。”袁酒满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她为了和我争‘AI智能提醒系统’这个项目,已经孤注一掷,斥巨资入股了全国最大的连锁商超。要想把那套系统推行下去,后续需要持续不断的天量资金投入,前期根本看不到回报。她的资金链很快就会被这个项目彻底拖垮、套牢。到时候,她自身难保,哪里还有精力去管她那个早就厌恶至极、只剩一口气的活死人丈夫?”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一种极致的嘲讽:“如果不是为了让他活着多受罪,你以为李清婉会愿意让他‘苟延残喘’这么久吗?”
彭苟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顺着袁酒满的目光望向窗外,声音低得几乎被中央空调的送风声吞没:“……上次你为了逼雨齐现身,故意给曹老板下套。这次,你又给袁夫人下套……你是不是,又在等曹老板走投无路,再去求她?”
他收回目光,紧紧盯着袁酒满被光影切割的侧脸:“……真的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
袁酒满没有回头,任由变幻的霓虹在他脸上投下支离破碎的阴影。他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偏执:“有。”
彭苟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开口,试图唤回一丝理智:“酒满……有没有一种可能,雨齐她……已经不喜欢你了?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的误会,是我误导了你?”
袁酒满沉默了片刻,眼神依旧望着远处的灯火,声音平静却异常坚定:“没有关系。她可以不喜欢我,只要她也没有喜欢上别人。我可以一直对她说,我爱她。一天,一年,十年……直到她终于相信,或者直到她爱上我为止。”
“那如果……”彭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果她真的爱上别人了呢?”
袁酒满猛地转回头,目光如锐利的冰锥,直刺彭苟:“谁?你是不是查到什么了?”
彭苟心头一紧,立刻摇头:“没有!什么也没查到。她的行踪很干净,就像……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袁酒满微微皱眉:“她没有回家乡?一点线索都没有?”
“没有。”彭苟肯定道,“据说很早以前,因为她父亲……催婚催得厉害,几乎就和家里断了关系。”
“仅仅是催婚,就到了断绝关系的地步?”袁酒满的眉头锁得更紧。
彭苟叹了口气:“说起来是催婚,实际上……她父亲是为了凑她弟弟的彩礼钱,差点硬押着她去嫁人换钱。”
袁酒满怔住了。他忽然想起在彭苟婚礼那晚,白雨齐曾用那样轻描淡写的语气说:“我爸我妈要是能说得动我,我早就嫁人了。”那背后隐藏的,竟是如此不堪与冰冷的真相。在他此刻为她的过往而感到阵阵揪心时,她的伤口却早已在无人知晓的岁月里,独自结成了厚厚的老茧。
彭苟盯着他变幻的神色,内心挣扎,终究不敢说出更残酷的真相:白雨齐的父母甚至在得知她身患重病后,想的竟是如何在她病重消息传开前,尽快将她嫁出去,最后再换取一笔高昂的彩礼。她几乎是逃离了那个称之为“家”的地方,身无分文地坐上去往唯一可能帮助她的朋友郭敏非的火车,借了一点钱,从此孤身一人在H市里挣扎求生。
万幸,她遇到了曹静明那样心软善良的老好人,给了她一份工作,一个落脚处,毫无保留地教导她。
所以后来白雨齐才会为了曹静明的事那样拼命,豁出一切。再之后,她就一直走这种剑走偏锋的路数,去做那些别人不想要、不敢碰、不愿做的烂项目。
彭苟有时会想,白雨齐究竟算计到了哪一步?当初她让他帮忙隐瞒时,是不是早已算准,只要他彭苟作为袁酒满最贴身的秘书有意阻拦,袁酒满即使最终能查到真相,也必然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所以那天晚上,她才会在电话里那样平静又笃定地说:“狗贼,你会帮我保密的,对吧?”以及那句,“以后,可能还要再麻烦你了。”
彭苟完全无法想象,当某一天袁酒满拼凑出所有真相时,那积压的怒火与绝望会有多么骇人,而自己又将如何面对他那时的恨意。
可是,那又能怎样呢?彭苟只能在心底无力地安慰自己:或许再过几年,时间会冲淡一切,袁酒满就不会这么执着了吧?或许他会遇到更年轻、更鲜活、更能与他并肩同行的人呢?
这么想,无疑是对白雨齐的背叛。但彭苟望着眼前这个几乎为执念所吞噬的男人,悲哀地觉得,总得有人盼着袁酒满还能……好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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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氏大厦顶层之下,寂静无人的女卫生间里。彭苟反锁在最里面的隔间,坐在合盖的马桶上,身体微微前倾,用手捂着手机,压低声音,仿佛怕声音会从缝隙里溜出去。
彭苟(气息有些不稳,声音压得极低):“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让袁夫人那种锱铢必较的主,居然肯退而求其次,只投超市这套基础系统?”
电话那头,白雨齐的声音带着一丝微弱的电流杂音,听起来有些遥远,语气却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我把最坏的结果,用最直接的方式摊开在她面前。毕竟……我有‘前科’,她对我信任有限,我的话,她大概只能信个五六成。但这五六成,足够她权衡利弊了。”
彭苟用空着的手无意识地搓着额头:“可现在她的第一笔巨款已经彻底砸进超市了。这不就等于被套牢了吗?继续投,风险巨大;不投,前功尽弃,真是骑虎难下。”
“没关系的,”白雨齐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分析项目时的冷静,“AI智能提醒系统,如果只做最核心的两个模块——‘时效提醒’和‘生产链锁定’,不加那些过于庞大的金融或医疗扩展,对超市本身来说,未必不是一条引流固客的好路子。”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声音放缓了些:“现在人们选择多了,反而容易眼花缭乱。生产日期、保质期,东西一多谁记得住?一个能自动提醒、帮你管理的系统,锁定的正是每个家庭里那个掌握采购大权的人,这是‘时效模块’的价值。而‘生产链锁定’……大型正规工厂为了和那些山寨小厂区分开,证明自己血统纯正,是会愿意配合的。超市和各大品牌本身就有质量协议,但那些小店铺呢?卖的是真是假,谁说得清?这个模块,就是给追求质量的消费者一颗定心丸,告诉他们超市里的货,来路清清楚楚。把这两块做扎实了,至少日用品、零食这类高频消费的客流,是能稳住甚至增长的。”
彭苟忍不住反驳,语气急切:“但现在多少品牌都不愿意进超市了!上架费贵得像抢钱,客流又被线上吸走,超市里品类越来越少,拿什么去争?”
“不收上架费。”白雨齐的声音清晰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什么?”彭苟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收钱?那图什么?做慈善?用爱发电帮顾客记保质期?”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像是被他的反应逗乐,又很快消散:“好的产品本身就会带来巨大的流量。但再好的产品也有竞争对手。我们可以在A产品的详情页下方,给同类型的B产品做精准广告展示——收广告费。尤其是那些日常快消品、零食饮料,回购率极高,那些想抢占市场的新品牌或二三线品牌,会很乐意为此支付可观的广告费。”
彭苟愣了两秒,才吐出一句:“……奸商啊你。”
“商业逻辑而已。”白雨齐的语气听不出喜怒,“而且,那些知名大厂为什么会不愿意?现在市面上挂着他们牌子卖的李鬼产品还少吗?味道差点还好,有的直接是质量问题,坏了品牌名声,他们查都没处查。这个系统一旦上线,所有无法提供正规生产链证明的产品,都不能冠以正品销售。帮他们把被山寨分流的市场重新收拢回来,他们感谢我们还来不及。”
彭苟听着她条理清晰、几乎算无遗策的分析,一时之间竟忘了身处何地,脱口问道:“不是……你脑子里整天就想这些?还跑去申请专利?你对未来……规划得这么远?”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白雨齐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极淡的、近乎缥缈的自嘲:“因为不知道死神什么时候会来敲门……总得找点事情做,占住脑子。所以就……随便申请了一下。不然你以为,那百分之七八十的驳回率是怎么来的?”
“……”彭苟猛地抿住嘴唇,恨不得给自己一下。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生硬地转移话题,声音里带上了真切的关心:“……那你最近……身体还好吗?”
“就老样子。”她的回答轻巧得像一片羽毛落下,“反正,也不能变得更好了。”她忽然想起什么,语气稍微轻快了一点,“哦,对了,恭喜你啊,快要当爸爸了。”
彭苟心里一酸,连忙应道:“嗯……谢谢。那……先不聊了,我得赶紧回去了,离开太久不好。”
“好。”白雨齐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话。
电话挂断,隔间里只剩下彭苟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嗡鸣。他握着手机,在原地又呆坐了几秒,才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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