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满完成载人任务的医疗直升飞机舱内。
盛铭看不到直升机外的下方景象，但他另有办法。
在确定离开种植基地检测仪的扫描范围后，盛铭捏出一只新的小蓝蝶，晃悠悠地飞到机舱口。
小蓝蝶伸腿扒在机舱底板上，顶着剧烈强风，探头往外看去。
与之前派出的死士蝶不一样，盛铭并没有切断与新捏小蓝蝶间的精神链接。
视野共享。
斜向下伸的钢索末端，牢牢勾着一个捕兽铁笼。铁笼是钢筋焊接而成，常年的日晒雨淋，让笼身不少部位都染上了锈蚀的褐色。极具屈辱意味的兽笼之中，此刻却装着两个人，一坐一躺。
躺着的那个胸膛微微起伏，他还活着。
这时，坐着的那个似是察觉到什么，忽而抬眼，透过小蓝蝶的半球状复眼，与盛铭对上了视线。
小蓝蝶慢吞吞地将探出的脑袋缩了回去。
盛铭坐在驾驶座上，松了口气——他们的强攻救人计划，顺利完成了。
直升机驶离种植基地，划过昨晚落点过的学校，飞过山尸倒塌成堆的附属医院，越过群山，一路往南飞去
在行动前，盛铭便与陶冉他们约好了分开行动。
塞缪尔跟着陶冉和陆青林，带着剩下的三名学生向导，走陆路往汇合点赶。
盛铭则和谢轶一起，在救回简文睿后，一路南飞，直到直升机燃油耗尽。
他们约定在白城汇合。
白城。
安然无虞的白城。
仍有余力四处搜集高级向导，据说可以拯救所有人的唯一希望白城。
困扰盛铭月余的身世谜题答案、可能的感染解决办法，还有谢轶的亲人所在，都在那里了。
白城。
*
断翅勉强修复大半的金鹰高飞在天，它通过调节翅膀的姿态，滑落到了直升机的侧前方。
一鹰一机共同飞行了一小段后，旋翼转动的持续噪声中，盛铭清楚地听到了一声清脆鹰啼。旋即，金鹰偏转飞行方向，从盛铭的视野中脱离开去。
那是陶冉在和他道别。
“白城再见。”盛铭弯眼许下重逢约定。
偏转方向的金鹰绕了个圈，又从后方偏下的地方绕到了仍旧悬在空中的铁笼附近。
琥珀色的锐利鹰眼直直盯向谢轶，稳稳跟飞。
“……？”
谢轶跟鹰对视几秒，忽而福至心灵，抬手冲它挥了挥。
“再见？”谢轶试探说道。
金鹰转回脖子，不再锐利盯视，放松翅膀，留下一声短促的啼叫，便折返飞远了。
谢轶摸摸下巴，心想还好狗熊不会飞。
不然那只黑毛熊可能会瞪着豆豆眼，露出一副自己把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不谙世事的漂亮弟弟拐走的恼怒表情。
那可就太影响人心情了。
谢轶仰头看了下自己离飞行器的距离，起身，将铁笼顶上的洞口又掰大了点儿。他将简文睿用外套包着，捆到自己背上，然后攀着钢索，往上爬去。
*
航行路上，透过舷窗，能清楚看到脚下城市的满目疮痍。红与黑的灾祸疮斑残暴占据昔日丰饶翠绿的土地，狼烟四起，求救无门。人们在一夜间似乎只剩下了“苟活”这一个选项，所有人都在疲于奔命，求自己的命，求重新审视排序后，重要之人、事的命。
“我做不了救世主，你做不了救世主，这个世上，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做得了救世主。我们只是普通人，不是神。”注视着眼前无尽的绝望和痛苦时，盛铭再次想起了与塞缪尔的最后一场谈话。
他一早就预见了这一点，或者说，在经过现实血淋淋的教导后，他终于彻底认清了这一点。
谢轶坐到盛铭身边，报出一个坐标，平静道：“去这里，人会少些。”
不知何时出现的白虎崽也安静盘卧在盛铭脚边，偶尔用尾巴尖轻轻扫过盛铭小腿。
哨向间的浅层链接在没有及时补充复链的情况下，一般只能维持2-3天，最长也不会超过一周。他和谢轶之间的精神链接已经淡得只剩细细一条了，许是因为链接变弱缘故，又或者是被哨兵主人暗地里教训过，再次出现的白虎崽变得稳重很多，没再不管不顾地就往盛铭怀里砸。
盛铭稍微有些遗憾。但他已经知道了不打招呼就亲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为了浅层链接也不行。他垂眼看了下卧在脚边的虎崽一眼，能很清楚地感知到来自哨兵的安慰之意，盛铭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过多盯着地面。
在燃油耗尽前，他们降落在一片森林外围。
此地已然入秋，脚下的草甸从草尖开始变黄，远处的树梢也开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明媚黄色。河水蜿蜒流淌，一路通向远方的白顶雪山。
“桑格里纳。”简文睿裹着厚外套，眺望视野尽头的白顶雪山，喃喃道：“传说中年的老虎会主动步入的虎族墓地，雪山虎冢。首席，我们这趟行程，还没开始就好像不是很吉利啊……”
谢轶：“我是青年。还有……”
谢轶拍拍他的肩，漫不经心道：“别扯什么传说了，你的科研实证精神呢？”
简文睿迎风咳了两声，将脑袋埋进厚外套的毛绒衣领里，闷声道：“末日已至，科学难存。”
盛铭略过二人的耍宝嘴仗，往前走了几步。
风里送来清新热乎牛粪的气息，落在后面的谢轶顿时面色一变，痛苦闭眼，崩溃道：“要不我们还是换条路走吧？”
盛铭和简文睿同时笑了起来。
*
在萨拉穆与乌铎交界处的原始森林里，盛铭曾和陆青林步行穿行过很长一段。但这次不同，在谢轶的热诚建议下，他们有了更好的穿行法子。
——独木舟。新鲜现做、从砍树掏芯开始做起的原生态、流浪风独木舟。
静谧沉郁的夹岸森林中，两截原木独木舟一前一后，顺流而下。
盛铭和谢轶坐在靠前的一叶舟上，两舟以粗绳相连，简文睿和物资一起躺在后舟上，再加一个负责贴身护卫白虎崽。
简文睿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碍，充分休息后，只精神一直显得有些萎靡。临出发前，盛铭曾提出帮他做个简单的精神梳理，不过被简文睿拒绝了。
“有些大材小用了。”简文睿微笑婉拒，顺便开了个玩笑，道：“A级向导帮我一个普通人进行精神梳理，那跟公开我的手机浏览记录有什么区别？”
谢轶好奇道：“怎么？除了那些期刊传说，你还背着人偷看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呢？”
“你猜。”简文睿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正在掏出来的木花堆里快乐地钻来钻去的素威拱出脑袋，很不客气地冲简文睿翻了个白眼。
简文睿扭头就点谢轶，“没礼貌！”
谢轶无辜望天。盛铭微笑着将手搭上刨平的木舟边缘，他还没使力，就感觉船身往前一滑，没入水中。入水木舟顺着流水方向往前漂了一段，又被栓在船尾的绳子绊住，在水面上左右轻摇。
盛铭扭头，看到谢轶已经将手搭上了另一条木舟。但他站着没动，因为白虎崽正兴致勃勃地蹲坐在船舱里，一副理所当然的好奇观光客模样。
谢轶面无表情：“下来。”
小虎崽转转耳朵，假装没有听懂。
谢轶被它的无赖气笑，当即把手一收，抱臂站在岸边，也不动了。
简文睿左右看看，叹了口气，嘟囔道：“自己跟自己都要较劲，真是幼稚。”
一人一虎僵持数秒。
白虎崽率先软下态度，讨好地朝谢轶嗷了一声。谢轶神色稍缓，冷哼一声，也退了一步，抬脚在木舟边缘轻轻一踢。
第二艘木舟噗通滑入水中，船身都在入水的瞬间明显震了震。
简文睿无语地瞪了谢轶一眼，用浆板卡进船舱，从岸边抬脚跨入，小舟在水面晃动几下后稳稳浮在水面。
简文睿坐稳后，朝二人比了个帅气的出发姿势，白虎崽欢快地嗷嗷配音。
谢轶懒得理它，岸边水浅，简文睿桨板杵进石头河底，深情呼唤岸上俩人快点登船。
简文睿所在的后船还在离岸边很近的地方，但通过粗麻绳相连的前船已经被水流带得荡进了河流偏中的地方，离岸边有点远。
谢轶是肯定能跳进去的，他刚想扭头询问盛铭打算怎么登船，就见那位向导跟使唤外置生物机械臂一样，召出精神触手，熟练地实体化，上伸勾上横长树杈，然后伸手握住一荡。
球进了。
不是，是人进了。
谢轶怀着一种诡异的失落心情，起跳跃进了前船舱内，和盛铭面对面坐下时，他莫名觉得自己像是某个优秀杂技演员的普通人对照组。
谢轶晃晃脑袋，甩走奇怪思绪。
“出发！”简文睿抬起浆板，伸直胳膊挥向前方，肃然道：“这一次，属于我的，我要全部拿回来！”
傲立木舟船头的白虎崽疑惑扭头：“嗷嗷嗷？”
什么登西？
“……？”
“如果你的手机浏览记录都是这些的话，”谢轶头也不回淡淡道：“那确实是要好好藏好的。”
“哈哈！”简文睿邪魅一笑。
难得的欢快气氛在河面飘荡，一路往森林深处飘行。
林中的夜晚要来得更早一些，他们在日暮时分登船出发，两舟顺流而下，没多久，眼前便被黑暗包围。
离岸不多远的地方，有夜行鸟类被船声惊起，悄无声息地展翅飞起，留下一串瘆人的“whoohoohoo”声。林中回音四起，恍惚让人觉得身处荒野坟地。
盛铭面朝后船而坐，注意到简文睿受惊引起衣物摩挲声，开口安抚道：“应该是长尾林鸮，很可爱的，你不要怕。”
“好、好的。”简文睿瑟缩着往虎崽身边挪了挪。
夜里风凉，在船头站了许久的白虎崽终于舍得跳进船舱，甩着尾巴，一路走到简文睿旁边，盘卧趴下。
“好素威。”简文睿感动至极，“你是天使！”
盛铭有点羡慕。
有S级哨兵在侧，他们的行进时间并不拘于白天黑夜。况且大多数时候他们只需要借着水力往下，无需个人长久划桨。
夜深人静，只有明月高悬在头顶的时候，盛铭偶尔会觉得自己听到了森林的声音。
这时他总会下意识地朝谢轶看去。
谢轶就坐在他的对面，哨兵耳力更甚，盛铭也总会在谢轶脸上找到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不是幻听。
是森林真的在说话，
每每这时，谢轶的表情总会显得极为放松。森林的低语，大方给予哨兵的天然白噪音。
一种微妙而奇特的陌生情绪在盛铭心底滋生、长大。他总是弯眼看着这一切，停驻在此刻，内心平和。
又是一个在河面飘荡的夜晚，他们已经进入森林腹地，人迹罕至的林中河面上，一切都在静寂的黑暗中悄然发生。
简文睿已经在后船上睡了起来，白虎崽从登船起，就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谢轶也闭着眼，但盛铭知道，他并没有真的睡着。
四周很静，只有船下的流水声，永远流淌。
盛铭忽然想起简文睿在白天念过的一首诗。
出发前补充物资时，谢轶应简文睿的强烈要求，不知道打哪儿给他搜刮来了几本有关天启者精神力研究的学术期刊。可能是没注意，中间还夹了本不知道哪来的摘抄集。
简文睿学术期刊看得无聊了，就会大声朗读几段。据他说这样可以提神醒脑、更好地领会作者思路。但在被谢轶叫停几次后，他撇撇嘴，翻出那本摘抄集，随便翻到一页，没有感情地读了起来。
“日出未必意味着光明，太阳也无非是一颗晨星而已，只有在我们醒着时，才是真正的破晓。”[1]
谢轶这次没有喊停，盛铭也听得很认真。
“日出未必意味着光明，”盛铭对着水面，轻声重复，“太阳也无非是一颗晨星而已，只有在我们醒着时，才是真正的破晓。”
森林回应了他。
*
破晓。
晨曦初露，朦胧的白雾在贴近地面处浮动，缭绕在树干底部，远远近近的鸟鸣声也逐渐密集起来。
黎明的曙光穿过树叶间的缝隙，洒在叠满落叶的地上、河上、船上。
有什么轻盈的东西落上手背，痒痒的，盛铭从安睡中醒来，看到谢轶正拧着眉，面色凝重地抬头看天。
盛铭跟着抬头去看。
下雪了吗？还是风从雪山顶上吹下的今年新雪？
无数的灰白颗粒从头顶落下，像雪一样，在各处积起。
但这不是雪。因为这种颗粒落在手背的时候，不会被体温融化。
“是骨灰。”谢轶面色冷凝地伸手扫落盛铭发梢、肩上的灰白颗粒，替他戴上外衣帽子。
“白城在大批量焚烧尸体。”谢轶轻而笃定。
盛铭扭头往后看去，瞳孔因震惊而微微放大。
远处，几道粗壮的灰黑浓烟正喷薄往上，以烟柱为中心，借着风势，在周边下起了人造灰雪。
以死人为原料。
破晓。
焚尸。
死亡之雪。
他们抵达白城了。
[1]：“日出未必意味着光明，太阳也无非是一颗晨星而已，只有在我们醒着时，才是真正的破晓。”——亨利·戴维·梭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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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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