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控室内。
迷津跪趴在地，已经长至鹿身大小的角杈压得它再难站立，它向一侧偏着头，将还在不断生长的巨大鹿角搁在地上。
此起彼伏的哀号声中，麋鹿抬起下巴，对着空气发出一串高频尖叫，人耳不可闻。无形的声波以麋鹿为中心，波纹般圈圈外扩。
作为“灯塔”本身的93名先代格桑尔复制品，则被一早安置在最深也最安全的基地底层，整个空间只有他们和维持基本生命体征的仪器存在。
“灯塔”完全遵从S001的指令。
除了这间屋子内先一步痛苦倒地的众人外，其他藏于这座地下基地的所有管理人员、科研助理、后勤安保人员，原本应于无知无觉中，被某种看不见的精神力波动、悄无声息地更改脑内的神经结构，修改死亡之后的身体底层代码，使之变得易于操控。
只是，盛谨行厌恶欺瞒。
于是，在无形的转化精神波触及每一个被选中的个体前，基地各处，响起了一道临时启动的紧急广播。
盛谨行选中了程婉作为告知一切的广播员。
安定柔和的女声，以最易于普通人理解的方式，原原本本地解释了白城此刻正在做的事情。
程婉语气轻柔和缓，“晚上好，很遗憾地通知各位，你们即将迎来作为人类的死亡……”
远一点的地面上，被盛谨行硬核操控反水的活尸群已被屠戮殆尽。他先前所做的所有抗争和努力，都像从泉眼中舀水一般，无论舀走多少，泉眼都会在水舀离开的同时，汩汩涌冒，迅速将水补齐。
此时此刻，重现聚集在周围雪山上的活尸数量，似乎与最先并无差别，依旧尸潮如海。
而现在，这片前路再无任何阻碍的血红尸海，已经将浪头打到最高。它们攀至山巅，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前进气势、呼啸着、嘶吼着，奔袭往下。
遥远的震动音响在地下高速传播，轻易便在这座深埋于地下的基地城中激起共振。
封闭的白城地下好似一个巨大的地听，不太远的远忧与近在头顶的近患同时举起鼓槌，咚咚敲响。远近交杂的震颤合奏中，程婉尽可能简明且详尽地陈述完白城的转化理念。
没听懂的还在发懵；听个半懂的克制不住地全身颤抖，不知何时软倒在地，眼泪糊了满脸；彻底听懂以及提早知道部分的，有的暴怒砸摔，有的崩溃大叫着拒不接受，也有的心如死灰，只满脸麻木、死气沉沉地仰头盯着还在不断说话的播报仪器。
崩溃、哭喊、拒不接受，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广播放出第一个字时，他们的死亡就已经板上钉钉了。
地下基地的广播系统是单向播报的，当然，如果那名技术员还活着，盛谨行随时可以控制他调出各个安置在走廊和房间各处的摄像头，他们会高清无死角地看到此刻浮现在人们脸上的表情。
但显然，他们并不需要。
除了盛谨行和程婉以外，房间内只有一个接一个被黑泥裹满的扭曲人形物，倒在地上，不时抽搐一下。所有的垂死挣动和声音都被闷在形似特意定制的专属黑色裹尸袋里，贴合盛装，不漏一丝一毫，死寂犹如一片墓地。
正在进行的转化相关事项已经解释完毕，程婉重复了三遍。
宣告死亡通知的广播安静下来，等待新一轮传送信息的电流在线缆里沉默蛰伏。
程婉扭头，和盛谨行对上视线，那双灰眸仍旧显得很是平静，无波无澜。程婉冲他很浅地笑了下，转回操作台上的黑色话筒前，略作思考后，再次开口，平静道：“各位白城的工作人员，大家晚上好。”
“首先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自己。我是程婉，一名隶属于白城的高级研究员，主攻方向与哨向相容性与向导素合成有关。除此之外，我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一名精神力评定等级为A的女性向导。”
“我有两个孩子，大的今年刚从军校毕业，感染爆发时，他正好在在初始爆发地之一的萨拉穆毕业旅行。”程婉适时停顿一下，似是要将某种情绪传达给听众，继续道：“小的刚满6岁，可能是因为一直被我带在身边，困在这座地下基地里的缘故，她从开始会爬起，就一刻不停地四处探索、捣乱，搞破坏。除了模样像我，小的性子与我完全截然相反。”
“我在白城工作了近十年，我熟悉这里的一切，也早已习惯生活在这座面积有限地下研究院中，这里有我所需要的一切。但对一个从小长在这里，才刚6岁的孩子来说，这个基地、这座城市，却总是显得太小也太腻味了。”
“这里早就不能满足她的好奇天性，对这一点，我心知肚明。”
“原本，我是打算等这个夏天过完，就送她去外面的世界上小学。但是，灾难改变了一切。”
昏暗银白的走廊之中，有人仰头，呆呆地看着宛如闲话家常的临时广播。
这又是什么？绝地求生跳台家庭情景剧？死到临头了也要听不认识的陌生人在那大发感慨吗？她是影视剧里那个话多的反派吗？不对吧，要死的可是我们啊！明明是我们……啊……
“请放心，我会和各位一起，参与转化。”
什……么？
“在我觉醒成为A级向导后，我受到了很多优待，生活、工作，甚至包括无实物的爱情。我曾经因为向导的身份很受困扰，不明白为什么是自己这么一个普通、平凡，毫无任何才能的人觉醒这样的天赋。我曾经以为这是赐福，后来又觉得这是诅咒，再后来我就什么都不想了，只是接受。”
“接受这样的自己，然后试着找寻自己能做到的部分。”
她到底都在说些什么啊？什么……啊？
无数道迷惑的心声情绪从四面八方传来，程婉站在接收的中心，垂眼，温柔摩挲了下手上的素圈戒指。
在盛谨行的默许，或者说放任不管下，程婉召出的自己的精神体——一只身体扁平、呈现幽灵白色的海月水母。
“玲珑。”程婉温声吩咐道：“去吧。”
被黑泥无情吸走大半照明的死寂室内，在屏幕光的映照下，一只直径接近半米的海月水母，在空气中优雅收放伞形胚层，轻盈地往迷津头顶游去。
玲珑落在迷津肆意生长的巨大角杈之上。
竖直向上生长的坚硬角杈轻易刺破海月水母的透明躯体，迷津偏头注视着它，安安静静。
“拜托了。”程婉偏头看向盛谨行，“我是自愿的。”
盛谨行盯着她看了好几秒，似在评估什么，几秒后，他移开视线，冷漠道：“随便你。只要你不后悔。”
程婉弯眼轻笑，真心诚意。
“我能做到的部分……”程婉喃喃对着自己说道：“这就是我能做到的部分。请开始吧。”程婉面对着黑色话筒，闭上了眼。
盛谨行安静地看着监控面板，穆宁已经举起了第二支药剂针管。
“停下，穆宁。”他打开了塔顶的摄像通话。
穆宁在屏幕上笑了起来，站在控制台话筒前的程婉，也无声笑了起来。
迷津接到主体的指令，一瞬之内，更多的鹿角分杈针一样从主枝上生起，将顶上戳着的透明水母顷刻穿成无数碎片。
程婉在瞬间弓起腰背，被巨大的痛苦捏攥着砸倒在台面之上。与此同时，从鹿角林里掉下来的透明碎片，则犹如无形的虚幻幽灵般，径直穿过墙壁，四处游散。
——迷津的“攻击”，将玲珑切成了数量众多的迷你小水母，目标明确地游向每一个被纳入转化计划中的将死人类。
比指甲盖还小的透明水母温柔落在每一个等待转化之人的额侧、眉心，或者耳边。
“不要悲伤，不要害怕。”比广播中更温柔、真实的女声近距离地在耳边响起。
“我和你们一样，也有牵挂、留恋，有放心不下的人和事。我们既是不幸的多数，也是幸运的少数。因为死亡不会成为我们的终点，我们会组成一支勠力同心、坚不可摧的战士队伍，会成为一把为自由而挥的锋利尖刀。我们既是宣告人类反抗之心的烽火狼烟，也是阻止人类迎来最终灭亡的缓冲区。”
看不见的无形精神波改造中、听得到的温柔低吟的女声安抚中，每一个在转化人员，仿佛都步入了生命诞生之初的广阔海洋——蔚蓝的光波在眼前摇晃，虚幻的温暖洋流将躯体包裹，意识逐渐下沉，堕入永无黑暗。
意识彻底消散前，他们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将会一起战斗，从死亡开始，直至终焉。”
程婉倒在地上，砸出一声沉闷声响。
盛谨行走到她的旁边，低头，面无表情地夸赞道：“很不错的演讲。”如果关于孩子的那一部分能更真诚一些就好了。
仅凭语言力量，就能完美展现高级向导的情感共鸣与安抚能力。
她是一个很优秀的向导。
程婉虚弱地撑开一条眼缝，尝试看向盛谨行的方向。
她的视野一片血红，什么都看不清，但她还是尽力对准了盛谨行的方向，气音断续道：“反正都要死，死得心甘情愿一点，不是会更、更好吗？”
“是吗？”盛谨行以问句做答。
“你厌恶欺瞒。”程婉早已察觉不到口鼻处不停往外逆流处的血沫，兀自说道：“对无关之人缺乏同理心，你认定他们都是帮凶。你恨这里的一切，你希望他们都死得足够痛苦和绝望，你想让他们体会到莫大的恐惧，除了、除了孩子、孩子们。”程婉被倒流进入气管的血沫呛得剧烈咳嗽，单薄的身板像被电打一样上下起伏。
盛谨行专注地盯着她看，借以忽视发生在地面塔顶，最令他心碎的那场单人转化。
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但你没有阻止我，你接受了我的代价。为什么，是因为她吗？”程婉吐着血笑了起来，早就不能视物的血红视野开始迅速转黑，她能感受到生命的流失，声音也低到轻不可闻，“生命实在是太过脆弱，也太过宝贵了。”
“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人们在为真实的理由死去时，能免于，免于一部分的恐惧……”虚弱的心脏停止跳动。
房间内重新变得静悄悄的，盛谨行凝视着程婉的尸体，几秒后，他如傀儡般转动视线，依次扫过堆满整座房间地面的黑色墓碑。
00:10:22
无需回头去看，他清楚知道剩余时间。
如果一定要亲手送深爱之人去死，死前的时间，你会如何度过？
*
来自地面之下的震动，穆宁并非毫无察觉。
脖颈上的鲜红数字还在倒数，她却犹如彻底放下心般，靠着身后的物资箱，坐了下来。
她能感受到，此刻在脑内发生的神秘变化。
不断俯冲进入奇行种活尸群内的撒旦战意正盛，源源不断的力量从它体内涌出，凶悍撕碎所有胆敢靠近白塔的一切。
身为它的主体，穆宁正沉浸在另一重奇妙感受中。诱导剂带来的精神力狂涌爆流中，她似是闻到了一缕独特的熟悉香气——极为久远的记忆，稻谷成熟之际，飘荡在田间地里的清浅米香。
随之而来的，还有喧嚷热闹的人声。那些，好像都是自己早已连容貌都记不清晰的亲密家人。
那抹令人怀念的气味散得很快，穆宁无法抓住，不受她本人控制的精神流再次将她甩入另一重体验之中——穿透骨髓的冷寒，扑面而来的风雪，还有被雪被压弯的松林枝条。
这是什么？
这也是我的记忆吗？
陌生的精神体验再次一闪而过，在穆宁来得及升起更多疑问前，急促嘀响的颈环倒计时停在了艳红的“00:00:03”。
她的耳边，不，她的意识深处，传来一道近似承诺的宣告，那名被她不断逼迫的向导说道：“在我死去之前，你永远不会转化。”
……什么？
穆宁陷入了巨大的迷茫之中。
“依照你们的计划，我‘写入’了新的‘标记’，成功改变了你的神经结构。但是，”盛谨行一字一句道：“你的‘标记’，不是作为战士的标记。而是与我相同，共分指挥权柄的首领‘标记’。”
“穆宁，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那么你就去做。”盛谨行平静道：“我已经把你需要的军队准备好了。去指挥它们吧，你会比我做得更好。”
不足半秒的呆滞中，地面嘶吼更近。稍远一点的地方，从雪山峻岭上下来的活尸前线也已踏上谷内平地，滚滚而来。
深藏于地下的崩溃哭喊也早已归于平静，一切都在黑暗之中进行。它们从地面坐起、站直，无声集结成队，整齐划一。而后，在盛谨行稍显疲惫的一声“出发吧”后，默然抬步，整齐如军队般，往前、往上。
与地面的唯一连接通道被依次打开。
它们沉默着，从白塔底部列队而出。最前的是一队血红如火的剥皮活尸，面目不辨，明显如军队旗帜。
*
如果一定要亲手送深爱之人去死，死前的时间，你会如何度过？
我会尽己所能，延长她的生活时间。
这是盛谨行的答案，而他也以共分“指挥位”的方式，成功做到了。
哨兵能做到的高伤害攻击，向导通过凝聚精神触手的方式，同样可以做到。与之相对的，向导能做到的精神操控，条件具备的话，哨兵也同样可以做到。
盛谨行他，心甘情愿做为穆宁操控活尸军队的指挥媒介。
“穆宁。”盛谨行直接通过布满整个山谷的波动精神网道：“做你想做的，一切。”
“我会帮你。”
不需要你以生命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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