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推开房门,走进来一个修长的人影。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他径直走到床边坐下,掏出一颗碗口大的夜明珠放在床角,清冷的光辉立马映开,虽不明亮却又足以看清。
那人伸手探了一下重曜大汗淋漓的额头,接着将身上的被子全部卸到里侧,大氅、披风,连带被汗水浸透的外衣全部脱下来扔到旁边,用法术替他烘干里衣,这才拉过一条被子将人盖好。
做完这些,那人并不急着离开,漫不经心的将手肘支在枕头上,凝望着这张与自己相距咫尺的脸孔。手指轻轻滑过他的眉骨、鼻梁,最后落在颜色浅淡的唇瓣上。
他抚他的脸,一下又一下,贪恋又克制。
房间里鸦雀无声,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似乎无论他做什么对方都不会有意见,并且只能接受。
一种本能和冲动驱使着他靠近,他低头,轻轻吻他的眼睛、鼻尖、唇角……
突然,他猛的偏过头,伏在他颈间,紧紧抱着他的脖子,整个人都在颤抖,像是在沉默大哭,积压的痛苦、压抑的气氛充斥着整个房间。
过了许久,起伏的脊背终于慢慢平复,他松开他,掀开被子,爬到榻上,挤进他怀里,与他紧靠在一起,直到天明才悄然离去。
重曜一路昏昏沉沉到了渌水,虽说还是不适,但已勉强能撑住。一到地方,章敬的人就将他们引到落脚的驿站。各族都来了不少人,光是看驿站前停靠的马车上插着各式各样的族旗,便可见一斑。
引路的人说,大会后天才开始,这几日可以稍事休息,随处转转。晚上章敬要带他们去见几个妖族的精英人物,到时候会派马车来接。重曜说他就不去了。火媚理解,吩咐彩蝶留在驿站照顾他。
傍晚,火媚和阿潇阿苑便被马车接走了。重曜打算早早休息,准备炭盆时,发现带来的银炭路上差不多都用完了。他本打算结一层结界御寒,又不知自己会睡多久,恐无端惹出麻烦,便找驿站伙计请他帮忙买些。伙计却说,他们这里没他说的这种东西,道是有一种取暖用的晶石,只不过价格高昂,寻日那些妖界贵族们拿来温些茶水吃食。
重曜想,若是买些放在床上,道是极好。
按照伙计所说,重曜果然在一个铺子里找到这种晶石,但价格昂贵到让彩蝶瞠目。不过看到重曜拿自己的钱付账,彩蝶不免对他刮目相看了几分。
渌水是与昭南城完全不同的两种风土人情。彩蝶甚少出远门,这也是头一回有幸来这种地方。处处新奇,又处处有趣。来来往往的都是平时难得一见的各族新贵。彩蝶看的眼花缭乱,不时点评几句。重曜听着,偶尔会回应一句。
彩蝶在一个铺子上瞧见毛皮围脖,兴冲冲的说:“我看这个给阿潇阿苑用正合适,这地方风雪大,既能防寒还能挡风。”
重曜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就买下了。彩蝶看他对阿潇阿苑也很上心,默默在心里又为他加了几分。虽然身子弱,又是个人,但是不占自家姑娘便宜,也知道心疼孩子,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希望成为姑爷。反正人的寿命短,等他死了,姑娘带着孩子另嫁也是一样。彩蝶默默的想。
突然,有人高声吆喝着让路,重曜和彩蝶随着人潮站到路边。
只见一辆华贵堂皇的马车缓缓驶来,最为引人注目的是马车上插着杆墨青的族徽大旗,八个骑马的男子在前面开路,后面同样跟着八个身材魁梧的骑马男子压阵。
周围人群都只是低声议论,谁都不敢高声冒犯。
彩蝶兴奋的说道:“这是什么大人物?排场这么大?”
耳畔传来一个好听的声音:“这位是宛城王之子尺夙,少时便于军中成名,传闻他父亲的城王封号有一大半的功劳都属于他。”
彩蝶闻声转头,立时看呆了。只见身畔这人身如青松玉竹,姿如明珠朗月,真真谪仙入世,出尘绝伦。
“余公子,好久不见。”
重曜看清面前这张脸,面上并无半分波澜:“想不到阁下对妖界中人也如此了解。”
萧莲舟浅笑:“这世上的事,只要我想,就没有我不知道的。”
重曜欲走,萧莲舟拦住他的去路:“许久不见,余公子不介意坐下喝杯茶吧?”
重曜说:“我跟阁下还没有这样的交情。”
萧莲舟也不恼,一派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模样:“所谓交情,交往交往自然就有了。”
萧莲舟微笑着走近,在他耳畔轻声道:“你要是不去,我可不敢保证你身边这位美丽的姑娘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重曜:“……”
萧莲舟慢慢退开两步,对彩蝶温柔说道:“姑娘,我与你家公子久别重逢,有许多话要说,若是太晚,兴许今夜便不回来了。”
彩蝶从没见过这么好看又这么客气有礼的男人,当场就沦陷了:“没……没关系,我会转告我家姑娘。”
“有劳了。”
“不麻烦不麻烦……”
萧莲舟微笑着看着重曜:“余公子,请。”
重曜随他来到一家小酒馆,坐下便道:“有话就说。”
萧莲舟给他倒酒:“听说这家店的酒水十分有名,你素来对酒很有心得,尝尝看。”
重曜说:“萧仙君有话便说,我们都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萧莲舟放下酒壶,端起面前的酒尝了一口,说道:“妖界的酒果然还是不如人界,入口辛辣,回味苦涩,实在算不上佳品……”
重曜起身离开,萧莲舟抓住他的手:“你现在对我当真是没有一点耐心……”
“莫名其妙。”重曜将手抽走,径直出门。
萧莲舟起身追出来,重曜冷脸。萧莲舟问:“你就不好奇我为何会在这里?”
“你在哪里与我无关。”
萧莲舟拉住他,带着一种莫名的执拗:“为何无关?凭什么无关?”
“你问我?”重曜觉得好笑。
萧莲舟目含悲色:“我知道你还在怨我,甚至恨我,但我希望你明白,过去的事情我也有难处。无涯……”
重曜淡看着,整个人透着冷漠疏离:“你想如何?”
萧莲舟似乎看到希望,紧抓着他的手:“我们都放下从前,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重新开始,好不好?”
闻言,重曜心里想笑,但同时又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他从前到底是给了萧莲舟多大的底气,让他觉得他一再背叛、抛弃、伤害自己之后,还能理所当然的说出这种话?
“好啊。”重曜看着他的眼睛,想听听他还能说出多离谱的话。
萧莲舟眼底闪过一丝难明的情绪,他握着重曜的手,所以重曜明显感觉到他身子僵住。
“说完了?”重曜问。
萧莲舟回过神,轻轻松开他的手:“单云阁打算借此次冬会挑起妖界内乱,虽然暂时还不知道他的目标是谁,但我希望你能帮我引见一个人,阻止此事。”
果然,这些伎俩尽用在他身上了。重曜莫名笑了:“你希望我帮你引见谁?”
“章敬。”
“他是妖界大将,你凭什么觉得我能帮你?”
萧莲舟直言:“章敬此人最是重情重义。你对他有大恩,他对你一定有求必应。”
重曜有些意外,萧莲舟看出他在想什么,说道:“你可能不知道,当年在郢阳,他曾带人来救你,却因误会与沈怀亭大战一场。那之后,我查了他的来历,发现他是妖界中人,自然而然也就查到当年你前往妖界发生的事情。”
重曜不禁有点佩服他了,一点蛛丝马迹就能顺藤摸瓜。
“章敬为人警惕,若无人引见,他必然不会相信我所言。万一打草惊蛇,下次单云阁行事只会更加隐秘,让人难以防范。”
重曜说:“先不说我与章敬有没有交情,他单云阁要做什么,那也是仙界与妖界的事,与我何干?”
“我知道你素来没有人妖之别,定然也不愿意看到妖界刚刚安稳,便又起战祸。你只需要帮我引见,其他的事情我会处理。”
“你不是跟他同体一心?单云阁要做什么,你该大力支持才是。”
“在你眼里,我就是善恶不辨、是非不分之人?我认可的事我自然支持,我不认可的事,自然不支持。”
重曜却说:“你支不支持,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对仙妖之争不感兴趣,同样,对你的这些说辞也不感兴趣。单云阁若能轻而易举就挑起妖界内乱,那是章敬失职、诸方无能。”
“你知道战乱若起,妖界有多少生灵罹难?你就忍心看他们无家可归,饱受摧残?”
重曜看着他,深邃的目光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你若真有心为妖界生灵着想,有一万种法子阻止此事发生,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
萧莲舟心头一紧,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面前的人像是变了一个人,有一种不敢亵渎冒犯的威严。
萧莲舟的态度又温和了几分:“无涯,我希望你帮我。”
重曜厌烦的说:“你跟单云阁之间的倾轧,我不想掺合。”
萧莲舟垂眸,平静的说:“我以为你会比任何人更恨他……”
重曜反问:“我为何要恨他?”
萧莲舟浅笑,眼底却有悲伤:“是啊,你为何不恨他呢?”
萧莲舟伸手替他整理披风,重曜避开,萧莲舟放下手:“我从来就知道,我们是两种人,但其实,我们又是同一种人。你跟我都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并愿意付出一切的疯子。”
“我跟你不同。”
萧莲舟笑,这个笑容有一种拆除一切伪装的纯净:“是不同。因为你比我还要疯。无涯,我比你想象中更了解你,在旁人眼里,谢无涯是一个潇洒恣意、浪荡不羁之人,但我知道,其实你骨子里比任何人都保守克制,可这并不是真正的你,更真实的你,还藏在你那些极端的保守克制之下,那底下,到底是克己守礼的情种,还是毁天灭地的疯子,谁知道呢?一个能随随便便就豁出命去爱另一个人的人,能是什么正常人?”
重曜平静的说:“恭喜你,目光如炬,一早就摆脱我这个疯子了。”
“……”
重曜离开,心中却五味杂陈。疯子?在他们眼中,他就是个疯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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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4章 冬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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