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燕看着对面的少年喋喋不休而不自知的模样,她的一颗心渐渐的沉了下来。
那些关于另一位女子越来越频繁的细节,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她日益不安的心上。
她放下煮豆浆的木勺,想勉强扯出笑容,却失败了,她只能过身去,尽力压制住声音的颤抖:
“望秋哥哥,你还记得《诗经》中《氓》的故事么?‘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林燕是认识字的,在她爹爹还未亡故之前,那个记忆里已经模糊的男人还会握着她的手,用毛笔指着《千字文》上面的字,一字一句给她启蒙。
后面认识韩望秋,她也会经常问他借书去看,各种诗词歌赋均有涉猎,所以这一刻她才会如此敏锐的察觉到对方语气中的不妥,才会用双方体面的语言去委婉质问。
韩望秋何其聪明。在她背过身去的瞬间,他便已停下了话语;当她吟出《氓》的句子时,他立刻明白了那委婉言辞下的惊涛骇浪。
他急切地起身,长臂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她转了过来。
少女面容姣好,不然也不会被称为‘小豆腐西施’,此刻却眼圈通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白皙的脸颊因委屈染上一抹薄红,更显楚楚动人。
他用指腹轻轻揩去她脸上的泪痕,双手捧住她的脸,迫使她的目光与自己相对,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是我不好,总提些不相干的人,让燕儿受委屈了。”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仿佛要望进她灵魂深处,“但我韩望秋对天发誓,我对那苏婉,绝无半分男女之情!在我眼中,她与路边的草石并无不同,不过是……苏鹤兄的附属罢了。”
随即,他话锋一顿,脑海中浮现的,是林燕如神女般降临在他家徒四壁的茅屋,为他撑起一片天的身影。
他眉眼间的宠溺几乎要满溢出来,紧紧握住林燕的双手,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下定了决心:
“燕儿,我们成婚吧。就在这个月底。”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你我既已订婚,你也已及笄,合该早日完婚。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林燕,是我韩望秋名正言顺的妻。”
林三娘看着面前的女儿,感觉自己的头脑一瞬间变得空白,她用手探了探对方额头的温度,确定没异常才惊讶的开口:
“什么叫月底你们要成亲?这韩望秋还未考上进士,家里连份像样的聘礼都凑不齐,就想娶你?”
林燕知道这件事自己不占理,于是扬起大大的笑容,凑到林三娘面前,谄媚地给她捏捏肩,捶捶背,争辩的语气带着一丝娇嗔:
“娘,望秋哥哥在努力凑聘礼了……”
林三娘抚开女儿的手,急促地打断了她,声音尖锐:“不成!绝对不成!”
林燕被母亲吓了一跳,这几天的委屈与若得若失的不安重新萦绕在心头,她把嘴一撇,脚一跺,开始口不择言:
“娘!你怎么如此势利!当初你也是没要我爹聘礼的,怎么到了现在变得如此市井了!我现在都觉得你陌生……”
“啪!”
一声巴掌声打断了林燕大逆不道的话,沉默如潮水在房间散开。
林三娘看着自己发麻的右手,怔愣住了,随后她小心翼翼地开口,想要安慰女儿,只见林燕崩溃的叫了起来,随后推了她一把,快速的跑出家门,只留下她声声呼唤,带着浓浓的后悔:
“燕儿!燕儿……”
林燕一路小跑出家门,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捂住脸,身子因抽泣而不停颤抖,需要大口呼吸才能缓解心口的闷痛。
待她稍稍冷静,才发现自己竟一路跑到了镇上。周遭人声鼎沸,小贩叫卖、杂耍喝彩、孩童嬉笑……
她不禁想到了小时候爹爹去世,家里一下子穷困了起来,娘重新捡起做豆腐的手艺,刚开始生意不好,家里一个月都不见荤腥。
后面生活好点了,每当收摊以后,娘时常会带自己来镇上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
想到这里林燕笑不出来了,悔意如同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她怎么能……怎么能对娘亲说出那样伤人的话?
她焦急地来回踱步,目光无意间落在不远处一个卖荷包的摊子上,记忆猛地闪回——娘亲那个用了多年、边角都已磨破却舍不得换的旧荷包。
一个念头如救命稻草般升起:给娘买个新荷包,再好好认错!
这个想法让她脚步瞬间轻快起来,仿佛找到了弥补裂痕的方法。她快步朝那摊子走去。
就在距离摊子十几步距离的时候,她感觉脑后传来一阵剧痛,随后原本明亮的天开始变得天旋地转,她的眼皮不受控制地开始合拢,在失去意识前她听到两个男人的交谈声:
“是……她吗?没抓错?”
“放心,画像对过了,就是她。”
当林燕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趴在地上,双手被反绑,眼睛被布条蒙住,四周一片漆黑,只有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脂粉香气,如同黏稠的糖浆,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鼻腔。
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拼命挣扎,手腕被粗糙的麻绳磨得火辣辣地疼,却无法撼动分毫。
“窸窣”的脚步声靠近。
林燕的心脏狂跳起来,她恐惧地向后缩去,直到脊背抵住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呦,小美人醒了?别怕呀。咱们这儿,可是温柔冢,销金窝呢,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地方。”
随着一阵妩媚的女声从上方传来,林燕眼前的布蒙眼的布条被粗鲁地扯下。
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林燕闭上了眼,好一会儿才敢睁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身着桃红纱衣、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她云鬓高绾,簪着朵俗艳的大红绢花,正慢条斯理地抽着烟斗,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睛,如同评估货物般,冷冷地在她身上逡巡。
“你……你是谁?这是……哪里?”
林燕瑟缩着身子,把自己往后继续挪了挪,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颤抖。
那女子用冰凉的烟斗挑起林燕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庞。半晌,她满意地笑了,红唇勾出残酷的弧度:
“模样是真标志,天生就是吃我们这碗饭的料。听着,不管你从前是谁,从今往后,都得叫我一声‘妈妈’。”
“欢迎来到春风楼——你的新‘家’。”
“家”字被她咬得极重,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讽刺。
大宁三十二年,王朝终是迎来了它的气数。烽烟四起,乱民如潮。
而这天下大乱,却成了林燕唯一的机会。
在被卖入春风楼的第七年,她终于趁着管束松弛、人心惶惶之际,从那个肮脏的魔窟里逃了出来。
她用破旧的麻布紧紧裹住头脸,遮掩着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拖着一条被打至微跛的腿,混在流民之中,如同惊弓之鸟,朝着记忆中的小河村方向,艰难跋涉。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好似不灭的星火:回家,回到娘身边。
半个月后,那熟悉的村口终于出现在眼前。战火尚未波及这个偏僻山村,它就像被时光遗忘,与七年前别无二致。
她停在村口,用手指胡乱梳着自己杂乱如鸡窝的头发,不敢再踏进一步,手指不住的颤抖,呼吸因为紧张而急促起来,良久,她才鼓足勇气,一瘸一拐地走向那间刻在灵魂深处的屋子。
然而,映入眼帘的,是杂草丛生的院落,倒塌了一半的篱笆,和布满蛛网灰尘,显然久无人居的破败房屋。
她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娘……我回来了。”
她用那副被热水生生烫坏,嘶哑如同破锣的嗓子,朝着空屋呼喊。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回荡,无人回应。
恐惧攫住了她。她发疯地冲向屋内,猛的推开门,却只看见正屋里放着一尊无人打理,布满灰尘的牌位,上面赫然写着——显妣林母三娘孺人之灵位。
林燕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这些年来支撑她的力气突然消散,她直直的倒在了地上,心中因为巨大的哀伤而吐出一口污血,她绝望的想着:一切都晚了。
邻居听见隔壁废弃房子传来声响,壮着胆子踏进了林三娘的故居,却见一个身形消瘦形同鬼魅的女人躺在地上,地上还有血。
她害怕的凑过去,确认地上的人还有口气,拨开杂乱的头发辨认了许久,才发现这个狼狈的女人竟是当年的“小豆腐西施”,林三娘的女儿林燕。
邻居眼中流露出巨大的怜悯,抹着眼泪,她也是看着林燕长大的长辈,看到失踪的人成了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心头一片哀戚,声音带着哭腔与埋怨:
“燕丫头……你怎么……怎么才回来呀!你这些年去哪儿了呀!你娘在你失踪的第三个月就疯了!天天念叨着要出去寻你,拦都拦不住。”
“后来没力气了,就攥着根给你新买的玉簪子,天天喊你名字,嗓子都喊出血了……第二年就……就去了啊!”
林燕僵硬地转过头,想藏起自己丑陋的脸。邻居却温柔地将她的脸扳回来,粗糙的指腹抚过那些疤痕,眼泪滴落:
“你这孩子,你说话呀!你这些年去哪儿了?谁欺负你了啊?告诉婶子,婶子给你出气!你饿不饿,去婶婶家里,婶子给你下碗面,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呀。”
看着林燕空洞的眼神,邻居犹豫再三,还是狠心道:
“燕丫头,听话,和婶子回去吧。不该想的别想了,你……你那个未婚夫韩望秋,他……他早就娶了城里苏家的小姐,叫苏婉。他们搬去城里享福了,还……还生了一对儿女……”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脑海中炸开。
林燕僵在原地,整个世界在她眼前旋转、崩塌、化为齑粉。
亲人离她远去,所爱之人背叛了她,她一夕之间成为了孤家寡人,什么都没有了,世间再大,再也没人会温柔的唤她‘燕儿’,带她去镇上吃小馄饨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