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无尘原本晦暗无光的眼眸忽然变亮了几分，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右手执筷，夹起手边盘子里一块淡粉色的蒸肉，喂到她嘴边。
雪时一口咬下去，惊喜道：“好吃!”
“这叫做镂金龙凤蟹，”司无尘笑吟吟道，“取活蟹蒸熟的，再用橙子果肉、黄酒一同腌制，填入橙子做的食盅里再蒸过一道，所以吃起来会有股清淡的甜味。”
“师父，我还想吃鱼。”雪时央求道。
司无尘闻言又将剔去骨刺的一大块鱼肉盛到她盘中：“这是用酒盏蒸的鲫鱼，里面还有火腿丝和笋丁，为师已经先替你尝过了，味道很是鲜美。”
雪时吃了一口鱼肉，犹嫌不够，三下五除二便将那盘鱼肉吃得一干二净。
“光吃肉怎么行？蔬菜也要多吃些，”司无尘心情变得极好，又往她碗里添了一筷子，“这叫做山家三脆，取得是山地里头的嫩笋，野蘑菇和枸杞芽，用猪油炒香，应该合你的口味。”
雪时刚经历一场高强度的班试，之后又一直卧床昏睡，两三日都没怎么吃过东西，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师父给她夹了什么菜，她全都一扫而空，好像永远吃不饱似的。
这边正吃着，座下却俨然乱成了一锅粥。上仙们都是能喝的，喝酒的方式不同，醉狠了也是千姿百态。沧南和言无尽互相搂着对方的肩膀放声大笑，周寻野高举酒壶像一个疯狂的陀螺般绕着墙柱旋转，他身边冬紫正插着腰厉声呵斥着什么，而封奇早已酩酊大醉，正仰躺在地上打呼噜，其余的上仙则留在原位自斟自饮着。
抚楹面无表情地将一杯杯烈酒灌入腹中。
喉咙烧灼，已尝不出酒的味道，她忽然手一抖，掩唇剧烈咳嗽起来。
“师姐，别喝了。”晏文好一把夺过她的酒杯。
抚楹满眼皆是醉意，目光朦胧地笑了笑。她忽然摊开手掌，翻手一转，桌案上凭空多了一把七弦制的古琴，纤纤玉指摁在琴弦上，轻轻一拨，短促的一声弦音，有如崩云溅雪之势。她开始低低地吟唱起来。
“倚银屏，春宽梦窄。”
“断红湿，歌纨金缕。”
“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
“幽兰旋老，杜若还生。”［1］
歌声低回，堂内霎时安静下来，喝得正尽兴的上仙们纷纷转过头来，就连高座上一脸索然的神尊，也面露一丝和缓的笑意。雪时听着琴声与歌声，心中仿佛有雪花萧萧而落，她满眼尽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而她在雾中寻寻觅觅，长久思念的人影却已不在了。
“来，”司无尘将一个小杯子递到她唇边，“陪师父喝点。”
雪时沉浸在歌声中，没留神呛了一口，登时嗔怒：“师父!”
司无尘笑了起来。雪时看见他出尘的面容不断凑近，心脏一下子跳得很快……
“啪!”晏文好摔了酒杯，猛地站起来。
琴声乍然而止，就连大醉的抚楹也清醒了几分，呆呆地看着正中。
晏文好大步迈出，在距离司无尘仅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他掀袍跪地，双手抱拳：“师尊，弟子请求发起夺位挑战!”
司无尘好似没有意外，轻轻笑了笑：“老九，你要挑战何人？”
“六师兄云崖!”晏文好沉声说。
雪时急忙从师父的神座上起身，灰溜溜跑回原位。沧南和言无尽坐在一起，正一脸严肃地议论着什么，雪时有些慌神地凑过去问：“出什么事了？”
“夺位挑战，”言无尽解释道，“只要是师父门下的大弟子，随时都可以请求更改排位，规则也很简单，挑战者想要谁的排位，打赢他便可以轮换。不过大家同为上仙，比一场都是一场苦战，如今众多大弟子中，除了一开始就排名首位的大师兄，位次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化。”
“比如说我，”沧南苦笑着说，“原初排位第八的，却被冬紫师姐夺位成功，如今都快垫底了。”
“而原本排位第十的冬紫师姐，却是连番发起夺位挑战并取胜，最终她战胜了封奇师兄，排在了第二。”言无尽话音又一转，“不过我倒是没想到，老九会想要挑战云崖。”
“为什么？晏师兄不能挑战云崖师兄么？”雪时疑惑道。
“也不是不能，”言无尽摸了摸下巴，沉吟道，“我了解老九，他不是好胜的性子，此番又是在师尊的宴会上，他怎会贸然发起挑战？”
沧南闻言却呵呵笑了起来：“四师兄书读得多，平日里倒也应该多关心师弟师妹们。晏文好挑战云崖的动机，很难理解么？”
言无尽常以“万事通”自居，鲜少遇到他不晓得，沧南却晓得的事情，当即替沧南斟满杯中的酒：“师弟知道什么？不妨告诉我。”
沧南却不答，只是隐晦地叹息了一句：“柔情易成负累，哀哉!”
言无尽恍然大悟。
“什么什么？”雪时急忙问，“我怎么听不懂？”
“小孩子过家家，懂这些情情爱爱的干什么？”沧南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尖，就此揭过不提。
……
司无尘垂眸，视线落在晏文好那张缠满绷带的脸上。
“你是本尊的徒儿，自是可以向你的师兄师姐们发起夺位挑战，不过真就这样着急？一定要现在比么？”
“一定要现在比，弟子一刻也多等不了!”晏文好斩钉截铁地说，“求师尊成全!”
“好吧好吧，”司无尘微微叹息，转头看向座下的云崖，“那么你可愿应战？”
“无法拒绝。”云崖脸上仍是一副散漫至极的笑容。他仰头将杯子里最后那一点酒一饮而尽，这才站起来。
他一袭白衣，面容出尘俊逸，身姿挺拔如松，有种闲云野鹤的气质。而晏文好虽然身高体型与他差不多，许是脸上覆满绷带的缘故，总给人一种莫名阴沉之感。
“师弟，请指教。”云崖抱了抱拳。
“等等，”晏文好忽然说，“在比试开始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师兄。”
云崖意外抬眼：“你问。”
“师兄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挑战你？”
“我怎么知道？”云崖笑笑。
“师兄难道不好奇么？”晏文好淡淡道，“师兄排位虽在我前头，年纪却比我高出许多，何况师兄出自云家，是叛臣云忍的后裔，论起来只是奴仆出身，对于身份如此低贱的师兄，我本是不屑于挑战的。”
云崖眼中的狠毒与狰狞乍现，又很快强压下来。他有些勉强地笑着：“果然啊，在等级尊卑分明的神界，一个人自出生起便被打上了烙印。只是没想到庸碌半生，如今却连自己的亲师弟也瞧不起我。”
他很快地收起了所有的情绪，笑容愈发扩大了：“那么师弟又是为何要挑战我呢？”
“因为我很嫉妒你!”晏文好低吼。
云崖愣住了。
他不是不了解这个师弟的性情，出自神界的远古氏族，又归属“天玄子”一脉，生来便具有神之眼，自是矜贵傲慢，不愿与凡俗同尘，如今却坦然说出嫉妒他这种话，实在难以置信。
“我出身尊贵，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心之所向，无不如意，”晏文好冷冷地说，“只有一样东西，是我未曾得到，师兄却已然得到了的。”
他甩了下衣袖。
在昆仑山列位上仙当中，只有晏文好是使用短剑的仙者，剑名为“影棘”，有阴影中的残酷之意。刃身极短，仅余九寸，常被晏文好贴在手臂内侧藏于袖中，随着他衣袖一甩，剑刃从袖口滑出。
云崖笑笑，默念仙诀，也祭出自己的武器。
那是一把长刀，也是昆仑山最为著名的宝刀，是在云崖飞升上仙之后月寒神尊所赐，刀名“龙吟”。
晏文好挑了挑眉：“许久不见师兄使用龙吟刀，还以为它早已不知所踪了。”
“普通的对手，还不配让我祭出龙吟刀，”云崖轻轻挥动刀身，“但师弟你却有这个资格!”
此时座下已是鸦雀无声，即便在场的实力几乎都位于上仙阶层，夺位挑战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一件大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从中阻拦的，唯有雪时没见过什么世面，还没开打就看得惊心动魄了。
“小雪时，你猜谁会赢？”沧南转过头悄悄地问。
“我也不知道……”雪时摇了摇头，茫然地说，“应该是晏师兄吧。”
她还没有忘记那日班试上被晏文好的神眼震住，那样可怕的感觉，她不想再经历第二遍。
“一个金铢，我赌云崖师兄赢，怎么样？”沧南搓着手说。
“啊……可是我没那么多钱……”雪时有些纠结。
“没事儿，输了可以先欠着，等来日宽裕了再还也不迟!”沧南爽快地一挥手。
“好啊，那我也跟师弟赌了，”言无尽将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押在桌上，“我出一百个金铢，赌晏师弟赢!”
“一……一百个？”沧南目瞪口呆，“师兄为何对晏文好如此有信心？”
“不知道，直觉吧。”言无尽摇头笑笑。
［1］《莺啼序·春晚感怀》吴文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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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秘境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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