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进来坐坐啊。”醉仙居歌姬怀抱琵琶,对过路的尊客笑笑。
“不必。”
言无尽心无旁骛,没什么表情地摇头拒绝,一旁看热闹的沧南却像是发现了什么,一脸兴奋地凑过来耳语道:“她不会就是醉仙居最有名的那位紫衣阿瑾吧?长得可真是美,就是没有仙元,可惜了,不然说不定能选上天妃呢。”
“哦,和我有什么关系。”
言无尽目不斜视地抬脚要走,却被越说越兴奋的沧南一把拉住:“这紫衣阿瑾在燕都可是出了名的清高,向来只有她挑客人没有客人挑她的道理,主动邀请你进店说明她看上你了。师兄,你很行啊。”
“师弟啊,你还真是喜欢把无聊当有趣。”言无尽深深叹了口气,“师尊命我彻查燕都少女毒杀案也有好些天了,连凶手的影子也没找到,你居然还有闲心关注这些不入流的歌姬。”
“唉,这怎么能说是不入流呢,”沧南露出不赞赏的表情,“音乐么,自然是很雅的了,何况你都这么多天没查出来了,一时半会儿再在街上乱逛想必也是无济于事,不如进去喝喝茶听听小曲儿,没准思路就来了呢。”
言无尽无奈摇头,对他这位贪玩的师弟也没什么办法,只得跟随巧笑嫣然的阿瑾走入阁中。直上二楼,绕过一扇扇相隔的屏风,阿瑾忽然在某一扇面前停了下来,施施然行了一礼:“公子请入往生栈”。
“往生,”言无尽一顿,“为何唤作往生栈?”
“往生往生,字面意思上无非是离开现世,投生他处,”阿瑾微笑道,“如今醉仙居换了新主人,那位贵人是菩萨心肠,因始终无法忘怀在战场上牺牲受难的同胞,是以将此间命名为往生,意在为那些无辜冤魂超度。”
说完,阿瑾见言无尽正盯着面前的屏风,看得出神,又笑着问:“公子对这幅画有兴趣?”
画上方有一赤足踏云的青面雷鬼,其貌奇丑无比,双目圆睁如铜铃,瞳孔赤红,似有电光流转,虬筋暴起的左臂擎着九环钢叉,右手指间却拈着半开红梅,花瓣正落向屏风正中央的书生额心。那书生一身青衣,衣衫褪色凌乱,脊背微弓,跪伏于地,脚旁的白骨灯笼似有幽蓝色烛火明灭。
“这画气韵凌厉,笔法诡谲,将雷鬼描绘得栩栩如生,可谓鬼气盈卷,”言无尽再细细一看,赞叹,“红梅却胭脂痕新,花瓣以游丝勾勒,似冰绡一般,当属上乘佳品。”
“也是由醉仙居主人所作。”阿瑾笑着再次恭请,“酒菜已备好,二位公子,请随我来。”
言无尽久不下昆仑,没体会过燕都的尘世繁景,醉仙居也只是查案时来过一回,却不是以客人的身份。是以入席之后只是拘谨地端坐着,沧南倒是经常流连于灯红酒绿的老手,一坐下就着刚上的花生米和腌笋痛饮起来。
阿瑾坐在正中的梨花木圆凳上,周边的烛火像是特意为她调匀了,不十分亮,也不十分暗,她笼在一圈朦胧的光晕里,纤细如葱段的手指虚搭在弦上,轻轻一挑,“铮”地试了一个音:“上仙大人想要听什么曲子呢?”
“就弹你最拿手的吧。”沧南大大咧咧地笑笑。
阿瑾笑了笑,再次拨弦,宛若一滴冷雨敲在玉盘上,随即弦声不停,轮指如急雨,她就着嘈嘈切切的琵琶声,浅斟低唱起来。
“青砖伴瓦漆,白马踏新泥,山花焦叶暮色丛染红巾,屋檐洒雨滴,炊烟袅袅起……”[1]
沧南已喝得尽兴,举杯高呼着好啊,好啊,言无尽原本酒量不算好的,被沧南生灌了几杯酒下肚神智居然还清明得很。在时而清丽明亮时而低回婉转的歌声中,言无尽感觉到有一丝丝沉抑的情绪从胸口里慢溢出来,透过烛光他仔细打量面前的紫衣女人,偶尔视线与她碰上,言无尽会下意识一怔,因为他发现自己贵为上仙居然看不懂这个平凡女人的眼神,仿佛盛着江南的烟雨,迷迷蒙蒙的,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倦意与遥远。
歌声停了,曲声仍在继续。言无尽也朝着弹琵琶的女人举杯致意:“这是凡世的评弹?”
“是啊,上仙大人可曾去过江南?”
“不曾去过。”
“那么大人哪日空闲下来,可要找机会去一去了。”
“噢?凡世的江南有什么好?能比神界美么?”
“与人杰地灵的神界自然是比不了的。不过大人恐怕没体会过吧,春来赶路时细雨染衣,心爱之人就在河的对岸,他用杏花浸酒,你分明见不到他的人,却能闻见飘了满山的杏花香味,你分明没有喝酒,却像是已经醉了。”
阿瑾手势变幻,弦音忽地一转,作离魂调,她的声音也轻下来,宛若呓语:“幽幽咽咽,寻寻觅觅,点点滴滴——”
烛火猛地一跳,倏然悉数熄灭了,黑暗便从四面八方涌来。沧南早已大醉,眼神迷蒙地歪倒在一旁,阿瑾却被这忽然的黑暗吓了一跳,指尖摁在弦上忘了回拨,琵琶声突兀地凝滞了一瞬。
“不要再演了。”言无尽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完全冷了。
“公子,您这是怎么了?是不喜欢这首曲子么?”阿瑾怯怯地问。
言无尽猝然起身:“你是何人?说!”
随着仙力的外溢威压即刻从天而降,要知道上仙层面的强者仅靠随手施展的威压就将普通的仙者震得五脏俱碎,若是波及到没有仙力的普通人,那可是顷刻间能夺人性命的。即便此时言无尽有意收着劲力,威压还是制住了阿瑾的呼吸。她大张着嘴,面庞因过度缺氧而涨得通红。
“师兄!你干什么!她会死的!”沧南酒醒了大半,当即摔了酒杯去拽言无尽的袖子。
言无尽神色紧绷,默默看着跪倒在地不断挣扎的女人。她的脸色已经涨成了青紫色,双脚疯狂地乱蹬,喉间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唇角隐隐浮现出白沫的痕迹。
没有仙力的神族人就是这般弱小,倘若他再加大一些威压,这个女人全身的骨骼都能被轻易捏碎。言无尽瞪着阿瑾,死死地瞪着,期待着她会求饶或是随便开口说句话,可她什么也没说,最后一刻甚至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
“师兄!”沧南急喝。
言无尽拂袖一挥,氧气猛地灌入阿瑾口中,激得她打了个哆嗦,伏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
“唉,我说师兄,你可真不懂得怜香惜玉,”沧南埋怨地看了言无尽一眼,蹲下来,把茶碗递给了过去,“人家就一唱歌的普通姑娘,就算起了疑心,也别这么为难她啊。”
阿瑾咳了好一会儿才停下,用颤抖的手去够那茶碗,喂到唇边抿了口水,勉强顺了顺气。她抬起头看向言无尽,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公子为何怀疑我呢?”
“即便在这燕都,知晓我和沧南身份的也是少之又少,你方才连犹豫都没犹豫一下,开口就称我们为上仙,是谁告诉你的情报?”言无尽仍是冷冷的,看阿瑾的目光透着鄙夷,“再给你一次机会,说。”
“上仙大人莫要生气,实在是错怪阿瑾了。阿瑾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哪里胆敢谋害上仙。”阿瑾登时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急忙摆了两下手否认,说完又安静下来。
言无尽仔细看着她的眼睛,想象她所说的江南雨景。也许赶路的女子因为小小的一条河就望而却步了,杏花酿的酒味道虽然甜美,却终究少了一同品酒的人。
“说实话,阿瑾在见到上仙大人的那一刻就将您认了出来。”阿瑾笑了笑,“阿瑾起先只知道您二位是从昆仑山下来的,不是上仙,就是神尊。可阿瑾也听说过月寒神尊的传闻,他露面时素喜戴一副骨瓷做的白色假面,所以阿瑾猜想定然不是神尊,而是神尊的弟子了。”
“我与沧南掩盖了仙气,外表看起来与普通神族人无异,”言无尽冷冷地问,“你又是如何看出来,我们是昆仑中人?”
阿瑾笑了,像是听见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但即便她露出嘲弄的神情,甚至笑得有些刻薄,言无尽也不得不承认她还是美的,如同朝霞之珠玑,美得脆弱,可在呼吸间就轻易逝去。
“只要掩盖了仙气就能与普通人无异?上仙大人,或许您是太天真了吧?您二位仙人,混在这尘世人间里实在是太显眼了!你们的眼神是那么的高傲,透着不屑和鄙夷,你们看不起阿瑾,认为阿瑾只是一个不入流的歌姬,因为你们太过强大,你们谈论阿瑾的语气就像谈论一只蝼蚁——你们是高高在上的上仙,终究与我等贫民是不一样的。”
言无尽向来能言善辩的,也一时语塞,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哪里出了差错,可从阿瑾身上又看不出任何端倪。
是他太敏感了么?言无尽默默地想。
“今次,是我错怪你了,”言无尽背转过身去,“改日再过来请你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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