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引姒墨到司徒府的,正是这位早逝的花灵姑娘。
她那时疑惑太多,关于自身、关于这位花灵的,而今总算窥见了时光中一段真相,却生出更多感叹。
她想阿瑶真是一个很善良的作家。
写了一个曲折婉转的好故事,故事里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好结局。
听说沈泉曾说过那只“妖物害人,戏耍我夫妻二人”这样的话。
那么想来他们二人正是因为共渡了此次劫难,才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才会最终走到一起吧。
真好。
沈泉心无杂念,一展抱负,五十多年的时光里有一位愿意为了他涉险的好姑娘陪伴。
晚娘勇敢地救了自己的爱人,得到了爱人的感激、愧疚和尊重,得到了圆满而温馨的一生。
他们是凡世里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幸福夫妻。
除了曾被一只妖怪“戏耍”过。
阿瑶真是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作家啊。
她应该很自豪吧。
在这个阿瑶精心安排的故事里,姒墨一点儿也不羡慕沈泉,她很羡慕晚娘。
晚娘也不曾得阿瑶的喜欢,但是阿瑶在魂飞魄散前却连晚娘也安排得很好。
如果母亲魂飞魄散前也能这样就好了。
四海八荒,姒墨总觉得,没有人会比自己更懂得‘私心’了吧?这位阿瑶姑娘对凡人的小爱便是私心,为了这个‘私心’可以放弃数百年修行,身死道消,最终也只陪在一个凡人身边寥寥五年而已。
五年,不过是兄长闭关一次的时间。
姒墨幼时似乎总是在一个一个五年里等待兄长出关,猜测兄长这一次会和自己说些什么话呢,会不会愿意听她攒了很久记在小本子上的话题。
她小时候总觉得五年太漫长了。
但那只是小孩子的想法。如今再回首,那些殷殷心境如今看来毫无意义,正如寿数不过百年的凡人尚有“往事如过眼云烟”一说,如果阿瑶百年之后重新启灵,能有机会修行千年位列仙班,还会记得这个凡人吗?
这个问题姒墨问过沈道固,那时他正在整理沈司徒书房里留下的策论,忽然抬头直视姒墨的眼睛,问她:“仙人要离去了吗?”
姒墨愣了一下:“……是。”
“去哪儿呢?”沈道固又问。
姒墨微微低头避开沈道固的注视,她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接下去要去哪儿,做什么,她确实都没有想过。
当日她决定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也只是恰好路过发现了一只魂飞魄散的花妖,她想知道人在魂飞魄散前会想什么呢。
现在……她好像又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了。
沈道固低下头轻笑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早知我就不该问的。”
“什么?”姒墨没听清。
沈道固摇头,又提起另外一件事情:“之前有人将我祖父困在梦中,我们那时都以为是为了给阿瑶报仇,现在过往之事已被揭开,那么为阿瑶报仇的猜测就不成立。”
姒墨不明所以,“嗯”了一声。
沈道固的声音虽然与平时的温和坚定相比,只多了一丝疲惫,握着文稿的指尖却渐渐收紧:“既然如此,那人既会法术,又有意谋害朝中官员,难保日后不会继续兴风作乱。仙人勿怪,臣曾询问崇虚寺方丈,方丈言说仙人的职责便有守护四时恒常、维护三千凡尘不为邪魔所扰一说。”
竹林风动的沙沙声里,沈道固目光灼灼,却是露出了自祖母去后一个久违的温和笑意来:“道固斗胆恳请仙人留在此处,必是两朝百姓之福,”他语气很轻很轻,缓缓说道,“亦是容臣报答仙人之恩。”
姒墨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她其实有很多话可以说。
说这件事情如果真的是邪魔作乱,九重天必会派仙君下来管的,说自己也不是什么称职的神仙,活了七百多年也没做成过什么事。
但沈道固好看的眼睛一直跟随着自己,她第一次发现凡人的眼睛这么深、这么亮,看得她几乎有一点害怕了。
她鬼使神差地说了声“好”。
沈道固那一点浅淡的笑意从刚才起就没有褪下去,此时礼貌地对她点了下头,低头继续整理手中文稿,却温声道:“冒犯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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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中的一间暗室内。
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拿起桌上的骨片,拇指轻轻在骨片上深深浅浅的凹痕处摩挲。
良久,紫檀小香炉中插的线香燃到了最后一寸,灰白的香屑“啪”地一声掉在香炉里,尾端在昏暗的室内透着不详的红色。
这只手的主人终于把骨片放回桌上,自言自语道:“没想到那只妖在沈泉身上还留了这样的术法,倒是先前白费了我一番力气。”
“不过,过程虽然周折,结果却正是我想要的。”
这人站起了身,宽大的衣袖扫过桌角,仿佛无意打翻了那只紫檀小香炉。香灰洒在地上,却并不平整,而是留下了纵横交错的痕迹,像骨片上深深浅浅的凹痕。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甚至有些意气风发。
“这老匹夫终于让出了位置,也到了我该尽情施展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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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老夫人头七之后,沈道固的两位兄长相继返回任上,其余沈氏族人也已经相继离开。只有一位嫁给太原宇文氏的姑姑如今住在京城徐国公府里,她长女早夭,如今还有一个儿子,叫做宇文恪的,是沈道固的表弟,比沈道固小三岁,和沈老夫人生前关系很亲近。
宇文恪是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的宠爱里长起来的孩子,一身鲜血都是滚烫滚烫的,连大冬天鼻子里呼出的气都是滚烫滚烫的。
他在守灵时就很是大哭了几场,之后见自己敬爱的表哥一个人孤零零呆在偌大的司徒府里,又为表哥狠狠哭了几场,任谁劝也要留在司徒府里陪着表哥同吃同睡,亲自安慰表哥。
沈道固:“……”
沈道固看着宇文恪哭到失声只能比比划划的憨厚模样:“不然还是我安慰你呢?”
总之,司徒府里这段时间也算人来人往,但姒墨一直住在青韶园里没有露面。
她虽然那日鬼使神差地答应了沈道固不会不管这处凡世的事情,但其实并没有想好自己的定位。
所幸除了给宇文恪当保姆以外,沈道固生活十分规律,每日申时都会在那棵汉中桂树下的花亭里读一会儿书,姒墨也就在旁边翻捡些《水经注》和地方志看。
他们并不说话。
又过了两天,圣人下旨让沈道固去督察四百余里外新造的离宫别苑建得如何了,特意嘱咐他此行不必急着回来,在那边多住几天。
其实只是圣眷隆重,怕这孩子憋在家里郁结难解,找个理由让他出去散散心,又调派了出身千牛卫的韩越峦领了一队护卫全程护送。
宇文恪骑在他心爱的小白马上一步三回头:“韩统领,圣人的旨意里真的没有写我的名字吗?外祖母也是我的外祖母啊!”
韩越峦眼神不动声色地飘向沈道固。
沈道固垂眸看地,摸了摸鼻子。
韩越峦于是义正词严回复宇文小世子:“真的没有。沈少卿此行是公务,不便带亲眷,世子请回吧。”
韩越峦今年刚满二十一,也是出身门阀,只是河东韩氏如今没落了,在朝中没几个说得上话的人。
但韩越峦自己刻苦用功,走了习武这条路,练得身姿挺拔、身形精壮,蒙祖荫领了个千牛卫的差事,得以侍奉御前,很得圣人的信任。
沈道固和韩越峦两人在御前常常碰面,彼此不算陌生,还有些默契在。
宇文恪握着韩越峦的手,怆然泪下:“韩统领,我表哥从小什么事情都不上脸,十岁以后有需要哭的地方都是我替他哭的。但他心里其实很难过很难过的,他路上要是有想不开的地方你也可以替他哭一唔唔唔……”
沈道固捂着宇文恪的嘴把他扔给小厮明理,明理上手一掂,转手又恭敬地扔给了宇文恪自己的小厮阿旺。阿旺把主子往腋下一夹,露出一个视死如归的表情,坚毅地一点头,这就打马走了。
身后的侍卫有略一走神的,回头就只见一横一竖两道英雄般的背影消失在晨光里。
一直在马车里的姒墨更是除了远去的马蹄声什么也没听到,不知道这就少了两个人。
沈道固向韩越峦拱手道:“韩统领,这一路要辛苦你照应了。”
“职责所在,不敢言辛苦。”韩越峦笑答。
他自认一向嘴笨,此刻有心安慰这位人品出众的同僚,却也只是握住沈道固肩膀,低声说了句:“节哀。”
沈道固拍了拍他手,二人各自翻身上马。
清晨的薄雾快要散开,天色从蓝调渐渐变暖,韩越峦见时辰差不多了,回头清点人马。
司徒府门前停了一辆素白的马车,车帘垂下密密的绦子,坠着一颗颗莹润的玉珠,像那种并不凶猛的瀑布、山里的小溪水,流下来把车窗遮挡得严严实实。
按理韩越峦应当上前查看,但他一向敬重沈道固,也是有意交好,于是只问沈道固:“不知沈少卿马车中是否有贵客,还是带了什么物事?”
沈道固看向韩越峦,难得几分促狭:“车中是我的亲眷。”
韩越峦心里冒出来一个苦哈哈的宇文恪。
他平时多给圣人办事,行事粗中有细,还因此喜提了个“韩哑巴”的荣誉称号,旋即就把宇文小世子从心里甩了出去,“哈哈”两声没有多问。这就催马上前,一行人向离宫别苑出发。
马蹄踏踏,沈道固和韩越峦聊天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马车中,像小时候难得有几次兄长给自己讲睡前故事,听不清讲了什么,只记得声音很好听。
姒墨坐在马车里,手腕上两只茶色的镯子互相碰得叮当响。
她想了一想,将那只没有刻任何花纹的镯子取下来,双手一捻,化为一条长链,绕了几圈挂在了马车摇摇晃晃的银灯笼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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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反派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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