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像换了一个人。他依然是那个高效的清剿员“734”,但每一次外出任务都变成了他搜集情报的机会。他利用清玉玲指导的方法,在庞大的管理局数据库里,像一只耐心的蜘蛛,编织着自己的信息网络。他调阅了数十份与父母当年“案件”时间相近、地域相关的、看似无关的日常报告、物资调动记录、甚至能耗数据,寻找异常波动的模式。
他以“核查黑市时间器械来源”为由,“拜访”了一位名单上的前研究员。那老人蜷缩在堆满废纸的公寓里,眼神浑浊,但在瞬巧妙地提及几个“信标”早期使用的技术术语时,老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喃喃道:“……那不只是个计划,那是个……筛子……筛掉不稳定的,‘低效’的……”
“筛子”。这个词与之前在时隙里听到的“筛选”呼应上了。
在一次清剿一个非法时间记忆调制窝点时,他“依法”收缴了所有设备,但却暗中扣下了一枚品质极高、内部封存着强烈“抗争”意志的记忆琥珀。私藏违禁品风险极大,但他需要这些真实的情感作为锚点,对抗体制日益强大的同化力。
关键的突破,来自一次对过去清剿行动报告的“复盘”。
在一份关于早期某次针对“情感互助团体”的清剿报告附录里,他发现了一串被刻意模糊处理的物资编码,经交叉比对,这些物资最终流向了一个标记为“基础建设-第七区”的仓库。而那个仓库的安保级别和能耗,远超其名义上的用途。
“信标”可能不仅仅是一个抽象计划,它可能有一个物理核心,一个进行实际操作的地点。
他将这个发现隐藏在一次常规的任务报告里,以“发现潜在基础设施安全隐患”为由,提请相关部门“注意”。这份报告按照流程,最终会流向后勤和安保部门的高层。
几天后,刻钟教官在一次任务简报后,看似随意地对他提了一句:“734,你之前提交的那份关于第七区仓库的报告,眼光很独到。有些陈年旧账,是到了该清算的时候了。”
瞬心中一震。刻钟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更重要的是,这像是一种隐晦的认可和招揽。“效率派”注意到了他,并且认为他有“利用价值”。
他站在宿舍的窗边,看着下方秩序井然的城市,手中紧握着那枚蕴含“抗争”意志的记忆琥珀。真相的轮廓正在变得清晰,但通往真相的道路,却需要他更深地融入这个他试图对抗的体制,获取更大的权力。
他对清玉玲说,更像是在对自己宣誓:
“我需要更快。需要站得更高。高到……足以看清‘信标’的全貌,足以改变游戏的规则。”
清玉玲静静地看着他,数据在她眼中无声流转。
“路径清晰。风险同步提升。请注意,你正在主动选择进入风暴眼。”
瞬没有回答。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利用“信标”,爬上权力之梯,然后……要么掌控它,要么摧毁它。
计划的推进,比瞬想象中更为迅猛,也更为冷酷。
他变得越来越像刻钟教官,甚至……青出于蓝。他的眼神更加锐利,言语更加简洁有力,下达命令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他学会了用“大局”、“效率”、“必要性”这些词汇,为他所有越来越激进的行为披上合理的外衣。
清玉玲始终在他身侧,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她提供数据,分析利弊,预测风险,但从不评价他的选择是对是错。她是他最高效的副手,也是最冷酷的镜子,映照出他每一步的攀升,也映照出他灵魂深处不断扩大的阴影。
「权力是最好的催化剂。」小零的记录带着科学般的冷静,「样本正在熟练运用体制的规则来扩张自身权力,其‘功利主义’思维模式已完全内化。‘拯救妹妹’的初始动机,已成为其权力野心的完美道德遮羞布。」
而小昙,则成了瞬辉煌上升之路上,一个被逐渐遗忘的注脚。
她的“治疗”仍在继续,身体机能稳定,甚至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健康”。但她留在医疗中心的时间越来越长,瞬去看望她的次数却越来越少。每次见面,瞬都能感觉到妹妹眼中的“空洞”在扩大。她依然认得他,会对他微笑,但那笑容像是设定好的程序,缺乏温度。她开始用一种近乎背诵的方式,复述着时间管理局宣传教育手册里关于“秩序”与“奉献”的句子。
有一次,瞬在处理完一场由新征税方案引发的、导致数十人时间被强制清零的小规模骚乱后,带着一身疲惫和难以言喻的烦躁去看望小昙。
小昙看着他制服上沾染的、不属于他的时间尘埃,一种强制清零后残留的能量微粒,轻声说:“哥哥是在清除危害秩序的杂质吗?手册上说,为了整体的效率,个体的牺牲是必要的。”
瞬如遭雷击,愣在原地。他看着妹妹那双清澈却空洞的眼睛,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他仿佛看到了时间管理局最终极的“作品”——一个被彻底净化了情感与个人记忆,只剩下对体制绝对服从的空壳。
他第一次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产生了剧烈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怀疑。他如此拼命地向上爬,不就是为了保护她吗?可为什么,他感觉正在失去她的速度,比他攀升的速度更快?
“小昙……”他声音沙哑地开口,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那些关于“效率”、“大局”的说辞,在妹妹这纯粹的、被植入的“信仰”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丑陋。
就在这时,他的通讯器尖锐地响起。是刻钟教官的紧急召见——关于推翻旧时间管理局最高评议会的最终行动部署。
权力的召唤,如同海妖的歌声,瞬间压过了他心中那短暂的动摇和痛苦。
他深深地看了小昙一眼,那个眼神复杂到难以解读——有愧疚,有挣扎,但最终,都被一种决绝的硬光所覆盖。
“哥哥要去完成重要的任务。”他最终只是这样说,然后转身,大步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他没有看到,在他转身之后,小昙那空洞的眼神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如同火星般微弱、却真实无比的悲伤,随即又湮灭在程序的平静之下。
最终的行动,与其说是革命,不如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政变。瞬和他所代表的“效率派”,利用计划前期积累的舆论优势和对基层武力的掌控,在评议会进行时,发动了致命一击。
战斗主要发生在“永恒殿”的核心区域。瞬亲自带队,突破了最后的防线。当他站在评议会长老们面前,用能量枪指着那些曾经遥不可及、掌握着时之城最高权力的老人时,他心中没有激动,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完成一道复杂数学题般的平静。
“旧的时代结束了。”瞬的声音在空旷的议事大厅回荡,“从今天起,时之城将遵循更高效、更纯粹的秩序。”
没有慷慨激昂的演讲,只有一句简单的宣言。但这比他任何长篇大论都更具力量。
他成功了。他站在了时间权力的巅峰。
加冕仪式简单而高效,符合他一贯的风格。他拒绝了那些华而不实的称号,沿用了“执政官”这个职能性的头衔。他搬进了永恒殿最高处的指挥中心,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时之城,从光鲜的中层,到污浊的尘壤区,尽收眼底。
清玉玲跟随他进入了这里,如同他不可或缺的影子。
在新政权的第一次高层会议上,清玉玲站在他身侧,平静地陈述着:
“旧制度的时间利用效率为31.7%。新制度下,通过绝对公平的配给与严苛的惩罚条例,效率可提升至89.2%。新法典已拟定完毕。恭喜你,瞬,你的统治将带来前所未有的秩序与效率。”
她递上那部以“绝对公平”为名,实则将每一个公民都牢牢绑定在时间生产机器上的法典。
瞬接过法典,指尖划过冰冷的封面。他抬起头,望向下方如同精密仪器般开始按照新规则运转的城市。他看到了尘壤区那些曾经和他一样挣扎的人们,在新征收队的监督下,麻木地从事着高强度、低回报的时间劳作。他看到了中层区域那些曾经享有特权的阶层,因为“贡献度”不足而被重新划分等级,脸上充满了惶恐与不甘。
秩序。效率。他得到了他曾经“渴望”的一切。
但他感觉不到丝毫喜悦,只有一种置身于巨大冰冷机器核心的虚无感。
就在这时,一条最高优先级的加密信息,直接传送到了他的私人终端上。发送者是医疗中心。
信息内容很简单:
“编号T-734(小昙),于标准时 14:32,生命体征消失。初步判定原因:时间流自我闭合,意志性消亡。根据新法典第7条,‘无贡献度个体’的终结,无需启动调查程序。”
信息后面,附着一张冰冷的、盖着电子印章的“资源回收”通知。
瞬拿着信息板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世界所有的声音,仿佛在这一刻彻底消失。他听不到下属的汇报,听不到城市的喧嚣,只能听到自己血液瞬间冻结的声音。
小昙……死了。
不是死于疾病,不是死于外力。是“时间流自我闭合”。用最直白的话说……是她自己,放弃了生存的意志。
在那个被剥离了所有珍贵记忆、只剩下空洞“健康”的躯壳里,最终连那点维系存在的本能,也熄灭了。
他赢了整个世界。
却输掉了唯一想要守护的人。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化作了一尊时间的雕塑。手中的新法典,重若千钧。
清玉玲静静地看着他,琉璃般的眼眸中,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脸上那复杂到极致的表情——那是一种超越了悲伤和愤怒的、彻底的空白与崩坏。
她没有说话。
没有提供任何选项。
因为这一次,所有的选择,都已用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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