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神崖底的风，裹挟着玄冥真水的死寂与鲜血残留的灼热腥气，呜咽着卷过嶙峋的黑岩。
玄宸帝君仍旧蜷缩在冰冷的泥泞里，像一尊被彻底打碎后弃置荒野的神像。
此刻的帝君，正是他漫长的神生中最狼狈的时刻。
他的右臂焦黑，森森白骨裸/露在罡风中，沾染着污秽的泥浆和斑斑血迹，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牵动着皮肉翻卷的伤口，引发难以忍受的剧痛。
他的眉心处，那个焦黑的孔洞，如同第三只绝望的眼睛，边缘残留着暗金与紫红交织的断念符咒的反噬之力，正丝丝缕缕地侵蚀着他摇摇欲坠的神魂。
他的身上，帝袍早已碎成褴褛的布条，勉强挂在身上，露出其下遍布的、新旧叠加的狰狞创伤。
有被裁决剑气撕裂的深痕，有被冥火灼烧的焦痂，更有无数在大战中留下的，尚未完全愈合的旧疤，如同丑陋的蜈蚣爬满了这具千疮百孔的身躯。
他微微仰着头，布满血污和泥浆的脸上，那双曾蕴含宇宙生灭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与死寂。
视线没有焦点，涣散地望着铅灰色的、被罡风撕扯的厚重云层。
他堂堂天族帝君，追她至此，本意是要杀她的，不曾想竟然杀不了她，反而把自己弄成重伤，还需要她施于援手，相救于他。
这个认知，如同最冰冷的九幽寒铁，贯穿了他最后一点支撑的傲骨。
帝君的尊严，毕生的信念，连同对自身力量的控制权，都在那一次又一次荒谬绝伦的反噬中，被碾成了齑粉。
他甚至连自我毁灭都做不到。残存的意识里，只剩下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
就在这时，一片淡青色的衣角，带着一丝微弱的、与这毁灭之地格格不入的草木清气，闯入了他死寂的视野边缘。
姜离捧着五彩斓澜的草药，一步步走近，脚步在泥泞中显得沉重。
她停在几步之外，目光落在玄宸帝君那残破得不成样子的帝躯上。
当看清那焦黑的骨臂、眉心淌血汩/汩的孔洞、以及帝袍下遍布的、深可见骨甚至隐隐露出碎骨的伤口时，她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饶是她身为神农后裔，尝遍百草，见过无数伤病，甚至曾深入疫病横行的死地，也从未见过如此惨烈、如此触目惊心的伤势。
这不仅仅是对□□的摧残，更是对某种至高无上的存在的一种彻底亵渎与毁灭。
那焦黑的白骨，那眉心如同被恶鬼啃噬出的黑洞，那帝袍下纵横交错、新旧叠加、仿佛诉说着无尽征伐与痛苦的伤痕，每一处，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
她知道天族帝君素来高傲，目空一切，这样的重创，他如何受得了？
方才替他拔了剑，又赶着去找草药给他敷到伤口上，也没有细看他的其他伤处。如今得了空，顺带帮她检查身上的其他伤处，这一看之下，震惊莫名。
她那双沉静的眼眸瞪得老大，瞳孔因极度的震惊和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毁灭”本身的巨大冲击而剧烈收缩。
脸色刹那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比崖顶的冰雪还要苍白。
纤细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寒意击中。
“你......”
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却不知该说什么。
责备？
怜悯？
询问？
在这样惨烈的景象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玄宸帝君空洞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涣散的视线终于聚焦在姜离那张写满震惊与不忍的脸上。
那眼神，如同死水微澜，只泛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嘲讽，随即又沉入更深的死寂。
他甚至连开口呵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微微阖上了眼睑，仿佛要将这令他感到无比耻辱的注视隔绝在外。
姜离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清澈眼底深处的悲悯，迅速压过了震惊。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知道是不是他心中的那丝神力与她体内莫名的力量同源，她竟能感同身受体会到他的痛苦与无奈。
再细想一层，愤怒便盖过了怜悯。
如同面对一个无比熟悉的，在自己生命中重要无比的人，她真的很想狠狠地骂他一顿，把他骂醒。
这些伤，都是他自找的。
明知道他不可能杀得了她，明知道他的所有杀念，所有杀意，所有由此引发的后果，都会反噬到他自己身上，他还一意孤行的想要杀死她！
她觉得无语死了。
姜离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怒意。快步上前，不顾地上的泥泞污秽，半跪在玄宸帝君身边，伸出双手，试图去搀扶他。
经过多次较量，姜离知道面前这位天族帝君不可能杀得了她，于是，她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没有了这种致命的威胁，往日里那个沉着冷静的神农医者姜离又回来了。
“
此地湮灭之气侵蚀神魂，不宜久留。”
姜离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跟我回神农山，你这一身的伤，需要及时治疗。”
就在她微凉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玄宸帝君焦糊破碎的帝袍的时候，一声嘶哑、虚弱，却依旧蕴含/着滔天怒火与刻骨屈辱的咆哮，猛地从玄宸帝君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滚开！”
此时的帝君，如同垂死凶兽最后的挣扎。他仅存完好的那只左手猛地挥起，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狠狠挥开姜离伸来的手。
姜离愣了一下，她没有料到濒死的帝君竟然还能来这么一下，她反应更快，迅速避了开去。
而玄宸帝君就没有这么好受了，他本就破败不堪的身体，因自己突然发出的剧烈的动作，导致再次牵扯到牵扯到身体上那无数大大小小的伤口，犹其是被裁决之剑贯穿而过留下的巨大血洞，鲜血狂喷而出，剧痛让他猛地弓起身子，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呛咳。
他强忍着眩晕，布满血丝的帝眸死死瞪着姜离，里面燃烧着倾天的怒火和一种被冒犯的极致屈辱:“妖女！休得碰触本君，本君宁葬身于此，也绝不受你这妖女的摆布！”
他一口气把话说完，又引来一阵更剧烈的咳喘。
他已经表明了立场。
他宁愿在这冰冷的泥泞中流尽最后一滴血，魂飞魄散，也绝不愿再被这个操控他、践踏他尊严的“妖女”触碰分毫。更遑论被她“救”回什么神农山了，那将是比死亡更甚的奇耻大辱！
姜离见他一口一个“妖女”，再好的耐性也被他这目空一切的性子消磨殆尽。她知道，得治治他这高傲的性子，不然的话，带他会神农山，他口不择言的，只怕会被打死。
“你一口一个妖女，叫得还挺顺口的。”
姜离眼神突转凌厉，猛地站起身来，指尖神力大涨，直击玄宸，“简直放肆！”
神力当头罩下，仿佛五指山瞬间压下。玄宸被这股莫名而来的神力压制得不由自主跪于地上，任他如何发力，都无法改变这被压制的状态。他登时气得脸都歪了。
但是，生气之余，更令他震惊的是，面前这位凡人少女何来这股具有如此巨大威压的神力？竟连他堂堂帝君都反抗不了。
他无比震惊地看向姜离。识海中的断念禁锢之墙突然裂开一道缝隙，似曾相识的画面一闪而过。
一位素衣女子悬浮于虚空之中，她冷冷地盯着他。
“九幽孽障，你倒是叫得挺顺口的。”
素衣女子的眼神突然凌厉，指尖神力迸出，“简直放肆！”
神力直击向他，仿佛五指山瞬间压下。他不由自主跪于地上，任他如何发力，都无法改变这被压制的状态......
今日这场景，与几千年前的记忆何其相似，但是，当年压制他的素衣女子又是谁？
正当他思绪飘忽间，耳边，传来姜离清晰的话语。
“玄宸帝君，你此刻本源动荡，神魂受创，天罚剑的反噬之力在你体内交织肆虐，更有九幽冥火蚀骨之痛。若放任于此，不需半日，你这副躯体必然分崩瓦解，神魂溃散只在旦夕。葬神崖湮灭风暴若因帝君本源失控而引爆三界业力，玄宸帝君，你真的以为自己能够担得起这样的后果？”
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银针，精准地刺中了玄宸帝君帝魂深处那最沉重、也最无法回避的恐惧——因他陨落而引发的三界浩劫！
玄宸帝君的呼吸陡然一窒，布满血丝的帝眸中，那滔天的怒火仿佛被浇了一盆冰水，摇摆不定地闪烁起来。
他死死盯着姜离，嘴唇翕动，似乎想反驳，想怒斥她危言耸听，可那眉心不断传来的、撕裂帝魂的剧痛，那右臂白暴露的冰寒，那体内几股毁灭力量疯狂冲撞带来的濒死感，都在无情地印证着她的话。
就在他心神剧震、意志动摇的这电光石火间，姜离忽地欺身上前，她的身形快如鬼魅，根本不给一点反应的时间。
她并非再去搀扶，而是双手闪电般探出，一手精准地扣住了玄宸帝君那只完好的左手手腕脉门，另一手则如同灵蛇般穿过他腋下，牢牢扣住了他相对完好的肩背位置。动作迅捷、精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完全不像她外表那般纤弱。
“得罪了！”
姜离一声低喝，猛地发力，纤细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硬生生将比她高大沉重许多、且身受重伤的玄宸帝君，从泥泞中半拖半架了起来。
“你，放肆！”玄宸帝君惊怒交加，目眦欲裂。
他从未想过，自己堂堂九天帝君，竟会被一个他视为蝼蚁的“妖女”如此强行拖拽。无边的屈辱感瞬间冲垮了理智，他疯狂地挣扎起来，不顾一切地调动体内残存的、哪怕一丝的帝力，试图震开这胆大包天的束缚。
然而，他重伤濒死的帝躯早已是强弩之末。姜离扣住他脉门的那只手，指尖萦绕着一丝极其柔韧、却带着强大封镇之意的碧绿气息，如同最灵巧的锁链，瞬间渗入他本就混乱不堪的帝脉，将他试图凝聚的最后一点力量强行打散。
同时，架住他肩背的手更是稳如磐石，将他大半身体的重量牢牢支撑住。
强行凝聚力量失败，反而引发了体内伤势更剧烈的反噬，玄宸帝君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眼前阵阵发黑，挣扎的力道瞬间减弱了下去。
他只能像一具沉重的、失去提线的木偶，被姜离半架半拖着，跟踉跄跄地、无比狼狈地被迫离开了那片浸透了他帝血与屈辱的冰冷泥泞。
罡风在耳边呼啸，玄冥真水的冰冷气息试图侵蚀，却被姜离周身散发出的、越来越浓郁的草木清气所隔绝。
玄宸帝君的意识在剧痛与眩晕中沉浮，视线模糊。他只能模糊地感觉到，姜离带着他并未走向任何已知的天路或传送阵，而是踏入了葬神崖边缘一片看似普通的、被浓雾笼罩的原始密林。
踏入浓雾的瞬间，时空仿佛发生了奇异的扭曲。
脚下不再是嶙峋的黑岩，而是松软厚实散发着泥土芬芳的腐殖层。周围扭曲狰狞的怪树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高耸入云、枝叶繁茂、流淌着温润生命光泽的参天古木。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化不开的草木清香、馥郁药香，以及一种沉淀了万载岁月的、厚重而安详的气息。
云雾缭绕间，隐约可见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如同沉睡的太古巨兽的脊背。
神农山。
玄宸有些明白了。
其实，并非葬神崖边缘过去就是神农山，而是这位少女撕开时空裂缝，叩开了神农山的大门。
神农山，虽然存在于凡间，但听说尚无一个凡人能够找得到它的所在。
这里与葬神崖的毁灭死寂，如同光与暗的两个极端。
玄宸帝君残存的意识被这浓郁的生机刺激，勉强清醒了一丝。他艰难地抬起眼眸，扫过四周。
没有巍峨的神宫仙阙，只有依山而建、错落有致的古朴石屋和木屋，屋顶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和藤蔓，与山势林木融为一体。
一些穿着粗布麻衣、面容朴实、身上没有任何强大力量波动的凡人身影，正在山间梯田中弯腰劳作，照料着形态奇异的灵植药草。他们的动作娴熟而专注，眼神清澈，带着一种与世无争的平和。
这就是神农族？一群毫无法力的凡人？
玄宸帝君心头掠过一丝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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