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骤然拉长、黏着，连空气都凝滞如冷却的油脂。
那声尖锐的“啊！”从四表妹口中迸出，音波似乎拥有了实体，扭曲着、震颤着，在这沉闷的、菜香已然寡淡的空气里一圈圈艰难地荡开。
桌面倾斜，以一种近乎优雅的、缓慢而无可挽回的姿态向上隆起。
那些早已失去热气的碗碟滑行着，瓷勺飞离，每一道冷却的菜肴都脱离了地心引力的束缚。
那盆泛着凝固白色油花的浓汤，整体腾空而起，像一整块被颠簸起来的、冻住的猪油糕，汤面上凝结的油块碎裂、分离，颗颗硕大而圆润，却不再滚烫，它们裹挟着沉底的、蔫软的葱花、暗红的椒片，在空中泼洒出一幅绚烂却又死气沉沉的画卷。
二姨惊愕的面容是这幅冰冷画卷的中心。
她杏眼圆睁，长长的睫毛每一根都清晰可见，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瞳孔里倒映着这漫天而来的、冰冷的“灾难”。
已然凉透的汤汁率先撞上经过精心熨烫的旗袍前襟——冰冷的油腻感瞬间渗透丝绸，那深色如同冰冷的触手，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向上蔓延、晕染，吞噬着原本鲜亮的布料，带来的不是灼痛，而是令人肌肤起栗的、黏腻的冰凉。
几滴浓稠的冷油溅在她白皙的手背上，缓缓压平、摊开，像某种不洁的装饰，肌肤因冷意而微微收缩。
周遭众人的反应如同逐帧播放的默剧。
姑父半张的嘴里还塞着冷硬的肉块。大舅猛地后仰，木椅腿发出‘吱呀——’一声拖长刺耳的惨叫。另一边，三婶的手刚抬到一半，像是电影卡顿了的画面。
而在这一切近乎凝固的、冰冷的混乱边缘，小外甥站在那里，咧开嘴，嘻嘻的笑声被拉长成怪异而欢快的音调。
他手里那枚刚点燃的鞭炮正迸发出耀眼夺目的金光，火星四溅，每一粒火星都拖着长长的、明亮的光尾，缓慢地绽放，试图用转瞬即逝的温暖驱散这满桌的冷意。
红色的纸屑如同喜庆又讽刺的花瓣，一片一片，悠然向外飞散、飘落，缓缓覆上那些冰冷油腻的菜肴。
整个世界，只剩下冷汤泼洒的黏腻轨迹、众人脸上缓慢绽放的惊愕，以及那鞭炮无声却绚烂的燃烧，试图温暖这早已冷却的一切。
时钟的指针悄然回拨一圈，院落里的阳光尚且温煦。妈妈的声音穿过楼梯：“乐乐，下来吃饭了！”
“来了！”一道清越的少年音从楼上坠落，随即是轻快的脚步声。沈乐像只灵巧的猫从最后六级台阶一跃而下，白衬衫衣摆扬起又落下。
他生得是极好的，偏偏生了双眼尾上挑的杏眼，看人时总像在打什么主意。
鼻梁秀挺，唇色嫣红，最要命的是左眼角那粒小痣，愣是在这副好皮囊上添了三分不像好人的狡黠，笑起来却格外乖巧，看起来20左右的年纪，浑身都是鲜活的朝气。
“咦，桌上没菜呀？”他探头望向空荡的餐厅。
“在外头亭子呢，就等你了。”沈凤玲女士伸手替他理了理翻折的衣领。
木质长廊尽头的六角亭里，圆桌已围坐满人。沈乐目光逡巡，率先撞见西侧那道身影时眼睛倏地亮起。
他三两步蹿过去，手指勾住那人后衣领轻轻一扯：“哥！”
正在斟茶的沈铭手腕稳当未洒半滴，只侧头淡淡“嗯”了一声。
他用杯底不着痕迹地推开沾着泥点的茶壶，将刚沏好的明前龙井挪到沈乐惯坐的位置前——那套青瓷杯盏边缘还凝着细微的水汽。
沈乐这才旋身朝众人打招呼：“二姨、姑妈、小舅——”尾音拖得绵长，像裹了蜜的丝线。
宴至中途，琉璃转盘上的菜色消减大半。二姑夹起一块糯米藕突然发问：“乐乐现在在哪儿高就啊？”
“暂时待业。”沈乐咬断藕丝笑得没心没肺。
“哎呦不是二姑说你，都毕业两年了总得成家立业......”
话音未落就被少年截断：“二姑说得对，所以我决定先成家。”
他忽然正色，“听说您家隔壁那姑娘离婚带俩娃？我看挺合适，您帮我牵个线？这样我直接当爹，立业的事儿还能再缓几年。”
二姑正要端茶的手倏然停在半空，手腕上的翡翠珠子相撞，叮铃作响。
姑父忽然用指甲敲了敲杯壁：“乐乐现在每月开销不小吧？听说你昨天又收了套限定版球鞋？”
他手腕上的沉香珠随着动作沉了沉，“年轻人总该有些理财计划。”
“姑父说得对！”沈乐突然双手合十，“我正打算投资殡葬行业——毕竟您上次说家里收藏的紫檀木家具将来总得有个好去处？”
他歪头时露出虎牙，“到时候给您打个亲友折，骨灰盒买一送一怎么样？”
满桌寂静中三舅妈噗嗤笑出声。
姑父的脸变成酱紫色时，三舅妈趁机把转盘扭向自己：“要我说还是先成家。我同事女儿刚留学回来，虽然比你大七岁但是......”
“女大三抱金砖。”沈乐认真掰手指，“大七岁岂不是能抱两块半？不过——”
他忽然压低声音，“她是不是左耳垂有颗红痣？上周在酒吧见过，她当时挽着的好像是个穿皮衣的姐姐......”
三舅妈的笑容突然僵住，机械地把清蒸多宝鱼转了过去，瓷盘底与琉璃转盘摩擦发出绵长的嗡鸣，这声尴尬的尾音还未消散，一直沉默的小叔忽然轻笑出声。
“年轻人倒是牙尖嘴利。”小叔的银筷子精准夹走鱼眼，“就是不知道本事配不配得上这张嘴？我公司最近缺个保洁......”
“小叔果然疼我！”沈乐眼睛亮晶晶的，“听说您上周刚辞退财务总监？正好我考过会计证，明天就去审计部报到——您保险柜里那些没发票的红酒账，我保证做得比您用碎纸机处理的报表还漂亮。”
小叔的筷子尖微微发抖，鱼眼咕噜噜滚进醋碟。
所有交锋都在转盘转动间完成。
当二姨终于放下象牙筷时，众人几乎同时松了口气。
那些被少年软刺扎过的伤口，此刻都化作投向主座的目光——仿佛在期待一场迟来审判。
她今日穿着香云纱旗袍，腕间冰种翡翠随着动作泛出冷光。多年执掌家族企业的威仪让她无需提高声线，整个亭子便自然静了下来。
“乐乐，毕业后闲散两年，难道准备一直啃老？”她目光如薄刃刮过青年带笑的脸。
“二姨这话冤枉人，我明明在啃存款。”
青年舀起一勺冰镇杨枝甘露，抬起眼时，眼神清澈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学生，“您三年前给的‘创业基金’，还剩不少呢。”
“哦，花完后呢？你靠什么吃饭？梦想吗？”
“梦想当然不能当饭吃。”沈乐忽然歪头笑起来，眼尾小痣在阳光下格外醒目，“不过您看我这脸，够不够资格吃软饭？毕竟二姨当初......”
二姨向来冷淡的脸上产生了一丝龟裂的痕迹。她的指尖在象牙筷上无意识地反复搓动了一下，像是在擦掉某种看不见的脏东西。
“乐乐！”沈铭突然按住他手腕。青瓷勺撞在骨碟上当啷作响。
青年任表哥攥着自己，却朝二姨扬起下巴：“怎么？我亲爱的二表哥终于要替您的‘好母亲’教训我了？”
“好了！”沈凤玲女士急忙往沈乐嘴里塞了块西瓜，“我看你是肝火太旺，说话跟点鞭炮似的。赶紧去湖边吹吹风醒醒神！”
沈乐叼着西瓜踢开椅子，汁水沿着下巴滴的领口胸前都是，他却浑不在意。
可那得意只在脸上挂了一秒就塌了下去，眼底深处嗖地窜过一丝没人看见的狼狈，旋即又被更满不在乎的猖狂覆盖了过去。
他在九曲回廊里漫无目的游荡，直到假山后传来窸窣动静。
五岁的小外甥正蹲在罗汉松旁，胖手里攥着半截断裂的紫竹——那是二姨上月从普陀山请回来的开光灵竹。
假山脚下更躺着钧窑蟋蟀罐的残骸——嗯，就是二姨夫去年秋拍上咬牙切齿拍回来，嚷嚷着要传家的那件三十万宝贝。
沈乐停住脚步。
他在脑海中细数这个魔童的光辉战绩：拔光过前二姨夫精心培育的素冠荷鼎兰苗，把祖传的田黄石印章磨成粉拌颜料，最近更是将二姑父的劳斯莱斯欢庆女神掰成了弯弓射雕造型。
此刻小家伙正试图把鞭炮塞进锦鲤嘴里。
沈乐突然想到去年得了举重冠军的四表妹。
青年眼角漾开涟漪。
他蹲下身时衬衫下摆浸在积水里，声音柔得像三月柳絮：“越越，想不想看更厉害的烟花？”
假山阴影落在他们身上，将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融成共同的墨色。
远处亭子里的人们仍在推杯换盏，无人看见沈乐从口袋摸出打火机时，眼底窜过的那簇幽蓝火苗。
乐宝看到二姨的惨烈状况：没错，我就是恶魔在人间，嘿嘿嘿(??ω?)?嘿
沈铭：如何撑起一个破碎的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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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小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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