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止没想到玄离会这样单刀直入，玄离低头边烫茶具边说道：“我从小是由我祖父和母亲教导长大的，学的都是怎样当云州城的城主，所有人都认为我会越过我父亲成为云州城主。”
“我父亲小时候学骑马摔坏了左腿，身体的残疾让他变得叛逆，我祖父说他文不成武不就，整天无所事事，对云州发展漠不关心，有愧为江家人。”
江宁远其实没有真正认识过江齐云，他藏得太深，笑起来太有迷惑性。
玄离看了看了书房里的陈设，“我父亲他只喜欢做各种手工活，这些桌椅、书柜、茶具，甚至这副围棋，都是我他亲手制作的，我小时候一直觉得他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
“其实我父亲只是太早意识到江家人的命运而已，他在反抗他的命运。”
玄离的语气变得缓慢，“所以我想当一个侠客，城主府这四方的天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我要自由自在地活着。十三岁那年我遇到了一样想当侠客的陈郁，就是现任江州城主，他那时候还只是云州城主陈都的弟弟。他年长我两岁，但是脸上有一种我们那个年纪没有的从容，我那时候不懂那种从容背后的意味。”
“我只是非常羡慕他能来去自由，无拘无束！”
玄止看着玄离的表情逐渐变得柔和，回忆在此刻给了她平和而放松的心情，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玄离脸上有这样的神情。她知道玄离一路走来必是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在这一刻他像释怀了，有片刻安宁。
“那天下大雪，我好不容易避开所有人翻墙出去，刚走到城门口就遇到了牵着一匹老马的陈郁。他带着斗笠，一身黑色短褐，鹅毛大雪就落在他的肩膀，他一点都不觉得冷，我看了看身上穿的厚棉衣，抬头就看到他的双眼，他的眼神坚定而明亮。”
玄离想起了那双眼睛，漂亮极了，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跳动的光彩。
“我决定不出城了，我就跟在他后面，他吃饭点什么菜我也点什么菜，他买东西我也买东西。他见到男人打女人，就让我牵着马，上前打了那个男人一拳，喂了一颗药丸，恐吓他如果以后再动怒打自己的妇人，刚刚吃下去的毒药就会发作，越生气发作越快。但是如果能心平气和，好好对待自己的妻子，那么那颗药就永远不会发作。”
“那男人自然不信，开口大骂了几句，挥拳要回击陈郁，结果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呻吟。那妇人看着丈夫的惨样，跪在地上求陈郁饶过她丈夫。陈郁于是再给那个人喂了一颗药，那个人渐渐平静下来，信了陈郁的话，妇人搀着他回家了。”
玄离停顿了一小会，然后端了一杯茶给玄止，玄止看他脸色平静，接过话头，“陈城主倒是个周全的人！我猜那药肯定是普通的药丸子，哪有那么神奇的药丸。”
玄离点头，“是，那只是两颗糖豆，陈郁打他的时候趁机点了他的神阙穴，神阙穴是任脉要穴，被击中后会导致腹部气血运行不畅，再加上那人大怒肝气郁结，所以反应就更加激烈，而那妇人跪下后，立即帮她丈夫按摩肚子，陈郁最后一次喂糖豆时趁机解开了穴道，气血运行起来，痛症也就慢慢消减。”
玄止赞叹道：“陈城主真是个心思细密之人，他见那个男人敢当街打自己的妻子，就知道那妇人不是一个果断坚强的人。如果只是单纯教训一下那个男人，那妇人以后估计也更难过，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那个男人害怕。这种男人必然是欺软怕硬之流，所以陈城主两颗药丸让他害怕起来了！会医术真的很有用处啊！”
玄离脸上有淡淡的笑意，“是啊，陈都姑父久病成医，知道医术的重要性，陈郁也跟着学了一点皮毛。陈郁十二岁就开始周游九州了，那天，我牵着他的马跟在他后面，厚着脸皮问他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要去哪里。我对他充满好奇，可是他只回答了他的名字，还骗我说他叫陈善，从善如流的善。”
“我跟着他去了赌坊、戏园子，他在赌桌上是一个豪掷千金的赌徒，在戏台下又像一个梦里不知身是客的看客。都说千人千面，但是陈郁一人也有千面，我在锣鼓喧天的戏台下，觉得特别安静。”
玄离仿佛回到了那一天，陈郁就站在他前面，他看着他的背影，莫名的心安。
“我看着陈郁的背影，心里想烧着一团火，我迫切地想要成为他那样灿烂的人。说话时语气冷静，语调平缓，看人的时候眼神专注，笑的时候很爽朗很大声，喝酒的时候一饮而尽。我羡慕他的人生，他看起来是那样恶毒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我向往那样的人生。”
玄止看到玄离脸上在发光，他当时内心一定真的很热切向往那样的生活，他也一定很喜欢陈郁那个人。
玄离继续说道：“我把他拉进城主府，他并不惊讶，他知道我是谁。我把他介绍给我阿娘，我跟我阿娘说很多事情城主、县令不能管，但是侠客可以。”
“所以我应该要先去游历九州后，再回来当城主。我还说我要跟着陈郁离开，我要学医，我能照顾好自己。我阿娘还没回答，陈郁倒是先拒绝我了，他说我文不成、武不就的只会连累他，要不是看在我替他出了饭钱、赌资和戏票的份上，他才不会跟我来城主府。”
“我阿娘请他留在城主府过夜，说天寒地冻的没有任何地方比得上城主府舒服了，陈郁就留下了。但是他在半夜逃跑的时候被我抓到了，我带他回厢房的时候故意饶了一圈城主府，让他知道哪里的墙最好爬，守卫最少。我威胁他不带我走就永远把他困在这里，他那时候笑了，说我真是个小孩子，然后回去睡觉。我决定证明我不是小孩子，便在马厩里守着陈郁的老马，我瑟瑟发抖了等了两个多时辰，终于挨到天亮。他来牵马时，再一次笑我是小孩子，但是他带着我出城了！”
玄止心里叹气，江宁远肯定没能和陈郁一起离开，她轻轻放下了茶杯。
“出了城门，看见我阿娘坐在城门外等我，我在马厩等陈郁，她就在城门口等我。她只对我说了一句话，阿远，他有哥哥，但是你没有，你只有一个弟弟。我那时虽不知陈郁的身份，但是我懂我阿娘的意思。陈郁也懂，于是他牵着马往回走，我跟着他走。当我看着城主府大门上金光灿灿的牌匾后，晕倒了。”
“我发烧昏迷了一天一夜，醒来后发现陈郁就站在床边。他看见我醒了，就叫了一桌子的饭菜，在我面前大吃大喝。我知道他不会带我走了，我求他教我怎么成为一名侠客，等我学会了就一个人闯荡四方。他说侠客是闯出来的，没有教出来的，而且我太老了，他太年轻了，我们当不了师徒。”
“可是我昨晚见到他了，他老了，长皱纹了，头发也白了！而我依旧年轻！”
“小九，你看看，岁月真的很不公平的！”
玄止没有接话，而是看着玄离，然后倒了一杯茶，递给玄离。青春的面孔对玄离来说，是一种细水长流的折磨。
玄离接过玄止倒的茶，茶杯上的温度让他不再那么伤感，“陈郁还说，他在城门口遇到我时，从我看他的眼神中看懂了我不安分的心。”
“所以他带我去赌坊去戏园子，他说赌场之所以不会被赢到倒闭，是因为摇骰子、发牌的都是庄家，庄家掌握了主动，有了主动就有能动，而我不是庄家，我是赌客，我在博运气，我的运气不会变成实力的。他还说去戏园子也是，戏台长、宽不过八米，却能一日三秋，上演人生百态。我想要追逐的戏台外生活，就是另外的风景吗？戏台上唱的哪一出不是现实。”
“他说我一个都没有领悟，所以拒绝带我走，我在墙下堵他，说那些话也都证明我是个小孩子，要不是我在巷子里坚持了将近三个时辰，表明了我的决心，他连城门都不会带我出去。”
“他还说，他知道我阿娘有意让我知难而退，所以他配合着带我出了城门。但是没想到我身体这么弱，发高烧还要昏迷一天一夜。于是我哭得像个小孩，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我不理解为什么我一定要接任城主，为什么不能像他那样自由？我也伤心为什么陈郁要那么坚定地拒绝我，我想要开心快乐地活着不行吗？”
玄离说道这里，笑了，带着自嘲和怀念的情绪，轻松地笑了出来。
他那时候的确还不懂江家人怎么可能开心快乐地活着呢！
“陈郁说我之所以这么不想当城主，是因为我读了太多书，懂得了太多道理，但又没有经历过磨难，所以陷入了虚无的状态。我只不过是因为害怕未来，才会想要逃离江家。他说这是我幼稚而可笑的叛逆，我侮辱了侠客两个字。”
“我那时候不懂陈郁眼神里的鄙夷，我拼命想要挣脱开的束缚，是陈郁没有机会享受到的温暖。我羡慕他自由的灵魂，随心所欲的人生，而他羡慕我父母健在，家庭幸福。”
“小九，你知道我当时听到陈郁那样说的感受吗？”
玄止摇头，她看玄离的笑脸，有种无法言喻的沧桑。
我羡慕他的人生，少年的陈郁一样羡慕江宁远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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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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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我羡慕他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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