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月荷在薛家的第一晚睡得很安稳。清晨少了花楼街的叫卖声,有的只有那河水流淌的声音,以及鸟儿在山间鸣叫的声音。那安稳的一晚,盛月荷做了一个梦:梦里面父母抱着她,恭喜她步入婚姻。那晚她还梦见了薛兆,他在不远处站着,穿着军服,看起来十分挺拔。梦里面父亲牵着月荷,郑重地把月荷交到了薛兆手上,这位丈夫也牵起她的手,在自己的岳父面前做下承诺。
果然是梦!
梦里醒来的月荷看着这空空荡荡的房间,不禁自嘲地笑了起来。她认真想了想昨日薛兆说的那番话,真实残忍,却又真切直率!她决定今天一早告诉他:不管两人是否有感情,既然结了婚,她就会做到妻子该做的本分,不会逾矩,也不会再让他不适了。
书房里未见到薛兆,月荷想着是夫家比较早起,生怕自己逾了规矩,便立马从床上起来开始洗漱了。打开房门,正碰上打扫走道的孙妈,孙妈看新妇自己先起了,便上前去寒暄。
“二少奶奶,您起的真早,二少爷是要起了吗?需要什么我帮您拿!”
月荷被这话问得不知如何回答,屋子里根本没了薛兆的影子,哪还有起不起这一说。想必是凌晨就起了?
“大概是起了吧!屋子里没人了。”月荷如实回答。
“这怎么可能呢?夫人吩咐…”孙妈刚要张嘴,便感觉要祸从口出,连忙换了语气:“我晚上都是在大厅睡的,鸡打鸣我就开始打扫了,压根儿就没看见二少爷的影子!”
盛月荷从小在盛兴斋是按照未来掌柜来培养的,年龄虽小,这察言观色的本领还是有的。这含糊语气中的实情,她不用问也知道:薛兆一定是被迫成亲,家里人守着不让他跑了。可谁拴得住这江城有名的狂徒啊!她无奈的笑了笑,说:“应该是跑了吧!”
孙妈一听,这可吓坏了,大呼喊叫地满屋子找人。吴管家派家丁连忙去外边打听,薛家老爷气得边拍桌子,边骂道:“逆子!逆子!”吴管家心里盘算着二少爷可能去的地方,突然一惊,小心翼翼地说道:“这二少爷该不会跟着红党的那些人跑了吧!”这话一说,吓得薛夫人当场哭了起来。薛老爷一听,气得更甚,大骂道:“他妈的,政府现在到处抓人,他要死也别拉着全家一起死!”坐在沙发上的盛月荷面无表情,只是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闹剧。他昨天说的很清楚了,她又有什么可惦念的呢!虽然她不知道那人说的“国之不国,家之不家”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薛兆心中所求必是没有她的。
家里正乱着,掌舵的薛老太太从楼上走了下来。那是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穿着一身旗袍,发髻梳的整整齐齐,浑身上下散发着优雅的神韵。“你们慌什么,景桓认识的那是打军阀的时候认识的长官,这就要抓了?那汪精卫见过的红党更多呢!再说了,孙先生都是和他们合作的,说明这红党也是好的!”老太太一字一句,句句铿锵有力。
“妈,您小点声,少说两句吧!”
正在此时,外出打探风声的家丁回来了。
“俞家少爷说咱景桓少爷考上了中央军校,今天早上开拔,到南京去了!”家丁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冲进门一边喘着气一边说道。
“开拔?去南京?”
“说是咱们这边这一批录取的学生过去,和南京那边的学生一起学习!”
“胡扯!报纸上根本没他名字,我早就知道他跃跃欲试,跟学校都打好关系了,看到薛兆和薛景桓的名字,一概不收!”薛老爷斩钉截铁地说。
“咱二少爷根本就没用自己名字,他自己给取了个名儿,叫薛务观,俞家少爷还说,咱二少爷是第一名入选的!”
薛家虽是江城有名的望族,但说到底也是几代的财富堆起来的商户家庭,江城每变次天,薛家就得刮层肉,现如今也只是个华丽的空壳子,装裱门面罢了!眼看着要读大学的儿子转而去当丘八,薛老爷子自然是不愿的,但总比跟着‘那些人’,与政府作对,也总是安全得多的。只不过这新婚之夜出逃,却也确不大合规矩!这时,大家都不约而同的回过头去看这新婚的小妇,眼神中夹杂着同情。新妇第一天过门就被丈夫抛下了,在那传统的年代,这是多么大的悲事啊!可这新妇还没怎么,一旁的阿菊倒是先哭了起来:“我们家姑娘往日里也是东家和夫人捧着长大的,姑爷怎能如此这般薄待她!”
一旁的月荷安慰了一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阿菊,面对着薛家长辈,微微欠了一下身子,抬头说道:“各位长辈,我深知薛家娶我是救我于水火,先生对我无感情,只是为了报答恩情,才娶我进门。月荷不奢求先生爱惜,只做好家中妇人本分,好好侍候长辈,便是月荷对各位最好的报答了。”她这一番话,让家中长辈十分感动,暗暗感叹自家娶了个明事理的好孩子,之后的日子里便对月荷更是好了。
火车轰隆隆地驶入南京城。“起立!”一声令下,几节车厢的士兵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薛兆站在一车厢第二排,他目光炯炯,身体站的板直。他想着那天面试时,教官问他:“你为什么报考我校?”
他的回答铿锵有力:“杀敌卫国!”这是他的梦想。
他生于光绪三十五年,长于军阀混战的那些年,看过一派又一派的军阀代表占据江城,也看到过恶狠狠的军阀如何在那些洋人面前做小伏低,甚至是东边弹丸大的地界出来的人,都可以让他们俯首听命。他从小看着父亲如何在这其中游走存活,深知父亲在这乱世中保持家门兴旺并非易事,但读过的书,见过的世面,让他无法面对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家。从那时,他便知道只有武装和军队,一个真正属于国家的军队才能使国家免于危难。而即将到达的这所军校是培养军事人才的宝地,所以他在第四军做列兵的时候,便毅然报考了这所中央陆军军官学校。
军校的日子相较于家中自然是艰苦:荤菜不多,几日才能吃到一点儿;雷打不动的拉练和负重跑是家常便饭;各种近乎严苛的规矩也是层出不穷……薛兆虽性格有些张狂,倒也不是个只爱享乐的公子哥儿,这些苦也能慢慢适应。不知不觉在南京就过了一个多月。
一日休息时分,骑兵科和步兵科在宿舍门口的槐树下聊天,可不知怎的,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两边互不相让。一旁经过的薛兆也被同科同学拉了过去。
“哎哎哎!你骑兵科不是觉得你们骑马厉害嘛!咱派个人跟你们比,你们敢不敢?”说话的是一个名叫黄金生的广东人。一听这话,被拉住的薛兆就明白大事不妙,他不是一个喜欢主动挑衅的人。
年轻气盛的男孩是最经不得挑衅的,此话一出,对面就骚动起来。这时一个个子不高的同学拨开人群,一把跳到椅子上,大声嚷道:“居然有跟我们叫板骑马的,老子今天不秀一把,还真以为老子是个马夫呢!弟兄们,别跟我抢!老子今天非得给他们步兵科上一课!”转身说完,他便回过头,歪着脑袋,眯着眼睛说道:“对面的,你们谁上?”
“薛务观!”没等薛兆反应过来,临铺兼邻桌好友黄金生已经把他推到前面去了,薛兆回头瞪了一眼这位“好兄弟”,他一边做出求饶的表情,一边用嘴型说出“盐水鸭”三个字。
“怎么,这位同学,犹犹豫豫的,是怕了?”对面骑兵科的小个子又开始叫嚣起来。
“我是帮你看看还有没有弱点的,免得你输得太惨!”薛兆挑衅地笑着。
这下双方参赛者是准备好了,可这马也不是想骑就随时可以骑的,这该怎么比呢?这时,骑兵科的这位俯下身来,小声问道:“今天老子豁出去了,晚上你敢不敢来这树下赴约,跟我一起潜入马场,比一把?”
“你都敢,我有什么不敢!”
半夜学校围墙旁出现了一高一矮的两个影子。两科第一名居然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翻过了学校围墙,潜入了马场。两人还真偷偷地牵出了两匹马准备比一场,可这刚跑出没200米,就给马场卫兵给逮了回来。两科第一名就这样一起关了禁闭。这关禁闭的日子可让两科教官头疼,本来是年轻气盛的事儿,两个学生又是两科的优秀人才,关三天写个检讨也就差不多可以放出来了。可这两个人在禁闭室依然谁也不服谁,大打出手,就这样打一次架三天禁闭,累积起来,竟整整罚了半个月。到最后,气得教官不仅罚禁闭,还罚他们禁食一周。
“哎!兄弟,老子真的饿的不行了,你抬抬手,把检讨写了好吧!”饿了一周的小个子终于忍不住了。
“我不写,要写你写!”薛兆没好气地说道。
“老子这不是写了吗?这么长的检讨,还要老子怎么写?”
“你写的那是检讨?那简直就是一出骑兵赞歌,我看你拍马屁还真他妈是一绝!”
“哦,就我那是赞歌啊?哥们儿你看看你前几天写的,把老子骑兵骂得一文不值,还半点不带脏字,你那检讨写的好,人教官咋不放你出去呢?”
“那不是被你这孙子给撕了吗?”
说完两个人怒目相视。突然,两个恨不得扒了对方皮的人居然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搞得经过的同学们百思不得其解。出禁闭室的那天,阳光明媚,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矮点儿的少年转过身来,伸出手对着薛兆说道:“路逸鸣,湖南人。骑兵科三班。交个朋友呗!”薛兆笑了笑,伸出手:“薛务观,步兵科二班,多个兄弟!”
八月是桂花飘香的季节,放假日的南京街头出现了许多穿着灰色军装的学生,他们充满着朝气与活力,象征着这个民族的未来与希望。只见夫子庙旁的小巷口,三个穿着灰色军装的学生,坐在鸭血粉丝汤摊子前,正撕着盐水鸭。他们豪言壮语,谈着自己的理想。
“为我中华民国,肝脑涂地!”湖南人路逸鸣高举鸭脖。
“为我天下苍生,死而后已!”广东人黄金生高举手中的鸭腿子。
“为我民国强军,赴汤蹈火!”湖北人薛兆举起另一只鸭腿子。
“干!”说罢三人便闷头啃起这四分五裂的盐水鸭起来。
后来,这盐水鸭成了三个人永远无法忘记的美好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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