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时的常泽已经离开了衡天山。
他近乎无头苍蝇似的随处乱飞,不知过了多久,才在一处小河边停下。
依稀有几户人家沿河而居。日出之时,陶大娘外出淘米,正在河边蹲下,把木瓢伸入水里,一个抬头,猛然就看到了晨光之中的人影。
“我的老天爷,他就那么坐在那里,”陶大娘用洗衣槌指了指远处凸起的大石头,“跟个影子似的,吓我一跳,总疑心我见鬼了。”
“怕什么,那人长那么好看,怎么看都更像那传说里的神仙!”旁边的王三姐嘻嘻一笑,洗衣槌猛地一砸进水里,溅起了半人高的水花。
陶大娘很快洗完了衣服,抱着木盆回家了。
嘎吱一声,门开了,昏黄的屋内有了一片亮光。
“是娘回来了吗?”
“是呢。”陶大娘答着,放下了木盆,把小女孩从榻上抱了下来,跨过门槛,放在了小院里的木桩凳上。女孩笑了笑,一双灰蒙蒙的眼睛找不到焦点,双腿无力地耷拉着,仿佛两条挂在身上的藤蔓。
陶大娘把女孩上身的粗布短衣往下拉了拉,随即拉开门出去了,“渴不渴,娘给你倒水喝。”
女孩撑起两只细瘦的胳膊,奋力往左侧挪了一点,好让整个身体放在小木桩的正中央。
不一会,陶大娘端着一瓢水回来了。
小鱼儿接过水来,轻轻啜了一口,又伸手指了指房顶。
陶大娘犹豫起来,把小鱼儿伸出的那根手指缩了回去,轻声道:“咱不和陌生人说话。”
小鱼儿摇摇头,反手握住了陶大娘粗粝的手掌,仰头朝着房顶道:“喂,你要喝水吗?”
没有回声。
陶大娘拿走了水瓢,又把衣服一件件从木盆里拿出来,抖三抖,搭在两棵树之间的长绳上。皂角的清香混合着梨子的甜气幽幽浮动,小鱼儿慢慢伸出了手,摸到了身侧的石桌,又摸到了石桌上散发着香气的梨子。
梨子大过了她的手。差一点,就差一点了,她奋力向前探去,将整个身体的力量压在了手上。
嘭!
石桌突然倒下,她也猝不及防向前倒去——
“鱼儿!”陶大娘被声音惊动,猛然回头。
一道清风小鱼儿的双臂之下穿过,眨眼功夫,她又稳稳地坐在了木桩上。
倒下的石桌及其下的石块都恢复了原样。
小鱼儿慌慌张张地伸出手——
摸到了那个梨子,和另外一只手。
对方把梨子交到了她手中。
陶大娘惊在了原地。
小鱼儿也抬头,用一双空洞的眼睛看向虚空:“你是神仙吗?”
对方——常泽没有回答,转身便走。
他的脚步没有落在地上,小鱼儿却忽然听懂了他的意思,忙道:“等一等!”
陶大娘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已经搬来了一个木头做的凉椅,“神仙请坐。”
小鱼儿把手中的梨子递了出来:“你不喝水,吃个梨子吧,娘种的,很甜。”
常泽默默站了半晌。
陶大娘转身继续晾衣服,晾完了,又朝着屋内走去。
那只拿着梨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
常泽终于伸手接过了那个不及拳头大的青梨,放在口中尝了尝,清甜中带着一丝微微的涩。
小鱼儿满怀期待:“怎么样?”
常泽点头:“很甜。”
小鱼儿笑起来,叫道:“哥哥。”
她用手指了指前方,示意他在凉椅上坐下。可惜她看不见方位,不知道凉椅在另一侧。
常泽没坐:“眼睛和腿怎么了?”
笑容从她脸上消失了,声音也变得很小:“眼睛是天生的,腿,小时候河里涨水,我去河边找娘,被树砸了。”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仿佛疼痛能够通过语言延伸出来。
常泽想起那一条小河,清澈而湍急。他为河的奔涌而停留,也有人为河的野性而痛苦。
如果没有遇见师父,他也是这样痛苦着,不知会死在哪一个草丛里。
他不知道自己离开是为了什么,或者只是单纯地不知该如何面对。
小鱼儿每说一句话就要停顿一会,“我的腿坏了,不痛,可是娘很痛。”
她把手放在了自己心口。
陶大娘从屋子里端出来两个陶土盘子,盘子里放着看不出形状的大饼,还有个小碗放着某种不知名的绿叶菜。
小鱼儿迅速收起了伤心的表情,深深地吸了一口大饼冒出的热气:“好香啊。”
陶大娘撕下一块饼,递给了常泽:“神仙也吃点吧,这饼看起来卖相不好,味道却是不错的。”
小鱼儿也笑着附和:“娘的手艺最好了。”
常泽摇头:“我不需要吃东西。”
小鱼儿忙道:“我饿,我想吃。”
她三两口把饼咽了,又准确地抓起水瓢喝了起来。
常泽没有再回屋顶,坐在院中看着母女二人。
陶大娘吃完了午饭,又拜了拜屋内的神像,才带着家伙什出门了。
常泽在这里停了下来。
陶大娘有很多活要做,没有功夫对他顶礼膜拜;小姑娘行动不便,毫不客气地使唤他拿东西,还总是有许多疑问。
“哥哥,你从哪里来?你是神仙吗?你会飞吗?”
常泽挑着回答:“我从远方来。不是。”
他始终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孤独漂泊着的流浪儿。
小鱼儿:“你能看到晚霞吗?晚霞是什么颜色?梨子是什么颜色?你有家人吗?你的家人不来找你吗?”
常泽:“今天没有晚霞。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小鱼儿:“你和你的家人吵架了吗?”
常泽:“没有。”
小鱼儿:“那你为什么离开他,他难道不会担心吗?”
常泽:“我想试试,他会不会来找我。”
小鱼儿:“他不来找你,你就不回去吗?”
常泽哑口无言。
夜色深处,万籁俱寂,只有母女二人均匀的呼吸声从屋顶下传来,月亮已经被乌云遮住,却有一道模糊的声音传来。
“走吧,再不回去,你会后悔的。”
谁在说话?四周黑影团团,却空无一人,唯有潺潺的流水声从河边传来。
他站起来,流水之声渐远,团团黑影化作了郁郁葱葱的花草,两岸石壁高耸。
这是衡天山下的山谷。
他沿着熟悉的道路向前走去。
幽谷地上竟然出现了卷曲的落叶。
他感觉有些不对,双脚却没有停下的意思,直直向着前方走去。
路的尽头,崖壁的藤蔓已然全部枯死,深黑的树根宛如死蛇一样挂在石缝之间。
他猛然回头,谷中花草不知何时已经萎绝,只余下光秃秃的石头稀稀拉拉地分布着,满眼萧索凄凉。
是什么让山谷的花草都枯死?出了什么事?
他猛然着急起来,眼睛一闭一睁,双脚却还在原地。他一挥手,手中没有半分光彩,仿若一个凡人。
他急唤道:“小青!小青!”
平日里一召即至的青鸟没有任何回应。
他三两步跳到了崖壁之下,伸手抓住了凸起的岩石,双脚向上一蹬。
“阿泽。”
熟悉的声音骤然传来,常泽差点从山崖上摔了下来。
一转身,正对上折丹面无表情的脸。
他心中一松,扑了过去。
然而那道身躯却仿佛没有任何力量,载着他一起向后倒去,砰一声磕在了石头上。
他想拉着人一起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抓了一通,只摸到了一团粘稠的液体。
不知何时,月亮已经出来,照在了谷中。
他身下的折丹睁着双眼,脸上一片青白,身体冰冷,胸口处有一个硕大的黑洞,鲜血争先恐后的往外溢出。
常泽心中一激,猛然睁开了眼。
倾盆大雨挡住了天光,小河在一夜之间飞速涨大,两岸已成了一片汪洋,唯有河边的树堪堪冒出了头,浩浩荡荡的洪水正向着河边住户狂卷而来。
常泽双手成掌,白光骤然化作一面无形的墙,挡住了来势汹汹的水流。同时,无数道白光击碎了木门,沉睡中的人们纷纷惊醒。
“涨水了,涨水了,大家快跑啊!”
有人仓皇逃跑,有人腿软倒地,哭喊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
陶大娘抱起了小鱼儿,朝着常泽猛磕了个头,随即向屋后狂奔而去。
仿佛感知到了常泽的抵抗,洪水松懈了片刻,又卷起巨大的浪花扑了过来,巨大的声音如雷霆般隆隆作响,几乎盖过了满地的哭喊的悲号。
幸而所有人都已经醒来,有人还在收拾东西。
常泽吼了一声:“走啊!”
天地之威如泰山压顶,根本不是任何一个人能够扛住的。
一个妇人连滚带爬地往后跑去,偶然脚下一滑,反而往下栽了一个跟头。
陶大娘骤然伸手抓住了她,“抓着我!”
小鱼儿攀住了她瘦弱的双肩。
妇人紧紧攥着她的手,嚎啕大哭。
常泽向后看了一眼,河谷平坦,离山还有些距离。凡人走得慢,又遇上大雨,已是注定的死局。
常泽叹了一口气,手中白光凝聚成束,向着四周铺开,卷住了大雨中的人。
咔嚓!
屏障应声而碎,巨大的浪头朝着常泽打了过来!
他抹了一把眼前的水,提着众人向山间飞去,洪水穷追不舍。
他们停留在山腰的一座陡石之上。
下方洪水浩浩汤汤,已不再向上猛涨。
众人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感念上苍的恩德。
只有小鱼儿呆呆地坐着。
一滴金色的血落入了她的眼中。
小鱼儿摸了摸脸,从地上站了起来,仰头向上,任由雨水落入她的眼中。
这一次,她的双眼准确地看向了身边的陶大娘:“娘……我能看见了……”
陶大娘泪眼朦胧,抱着她哭出了声。
在这一夜的大雨之中,还有许多人已无法再哭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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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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