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之中,阿苗停止了奔跑,在屋檐下愣愣地站着。
雨水从砖瓦的缝隙之中滴落下来,凉得像冬三月的雪,落在他的后颈和脚趾上。他一个激灵,又往后缩了缩。
他今天起得很早,和大哥一起收拾好药物出门,大哥看诊的速度很快,是他见过最厉害的大夫,所以他拿药的速度也得快起来。
来看病的人太多了,哪怕只是低低的交谈声也足以盖过他咕咕叫个不停的肚子。那么多人都没有吃食,甚至没有手或没有脚,大哥也没有吃东西,他不能开口要,显得自己很没用。这不好,会被赶走的。
幸好这一早晨太忙了,忙起来饥饿就消下去了,他从小到大都很懂事,身体也很懂事,不会在关键的时候给他添乱,他越想越觉得满意。
等到忙完了,肚子里的叫声又响起来,大哥也知道他饿了,给他抓了五枚铜钱。大哥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好人。
他飞奔着跑向东街的包子铺。城里的人越来越少,吃食更是少得可怜,他必须用很快的速度才能给自己和大哥各买一只包子,他攥紧了手中的铜钱飞跑。
可是天怎么下雨了?雨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他往左看看,一伸出去就淋了一头的水,他猛地缩了回来。
风很大,吹过屋檐的缝隙呼啦作响,把雨点扇在他的裤脚上。这是大哥的衣服,很舒服,很柔软,他都舍不得弄脏,拼命地把自己缩成一团。
身后的门板只剩下了一半在风雨之中摇摇晃晃,他却不敢往里面躲。
从前的药铺掌柜总是打他,如今他在夜里时时还觉得疼。
雨什么时候才停?包子是不是卖完了?老天啊,神仙啊,快停下吧。
女娲娘娘停停雨吧,女娲娘娘收了神通吧。
四野无声,大雨如坠,他咬了咬牙,把外衣脱下来放在了身侧,又朝上拜了拜:
“求女娲娘娘保佑,我一会儿就回来取。”
他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中。
……
“公子,那阵能不能挡住他们?”
息徒兰咬咬牙,“有这满城煞气,杀个千年老妖也够了,天天被他们盯着我们怎么办事!”
“可是她还在里面……”
“四长老的女儿能被自家阵弄死?我看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阿四恍然大悟,“公子英明!”
息徒兰一挥手:“少拍马屁,赶紧把人都赶到河边去,没想到这阵这么有用,快把符纸和灵石都给我,我要让这场雨来得更大更猛烈!”
……
大雨持续不停,河水已然暴涨。
临河的屋子开了一道小小的门,一张长满了水泡的脸探出来,“怎么回事?这雨还停不停了?”
邻院的老大爷抬头仰天,口中喃喃不停:“这天要变啊……”
雨声太大,水泡脸没有听清,大喊道:“您老说什么?”
梆!
水泡脸心中抖了一抖,这大白天的,谁还打更?
梆!
“天漏了,往下倒,
地崩了,潦水光,
屋檐下,长绿毛,
炕头上,生野草,
衣裳烂,筋骨潮,
血里头,长蓬蒿,
眼瞅着,窗户外,雨丝里,人来人往,
却不见,生前死后,恩尽魂消……”
梆子咚咚作响,似有若无的吟唱远远传来,水泡脸心里发麻,啐了一口唾沫,骂道:“大白天的号丧啊!”
一抬头,只见一道人形长队蜿蜒铺开,沿着河边一步一叩,向天祈愿:
“大雨滔滔,大河迢迢,河神娘娘,盼尔远来……
“托庇尔身,消灾免罪,河神娘娘,顺风顺水……”
隔壁早已瘫痪的老太爷奇迹般地站了起来,同手同脚地走进了雨中,走到了长队之中,一跪、一叩。
水泡脸呆若木鸡。
……
雨雾之外是崩毁的悬河,漫天鲜血倒灌而下,把三千里广莫之野变成了一片血流的长河。
血泊之中静静躺着一个人,双目紧闭,脸上血肉模糊。
另一个人跪在旁边,被长发遮住了脸颊,正是折丹。
但,是万年之前已经死亡的他和匆匆赶来只看到尸体的折丹。
“师父。”此刻的常泽叫出了声,但声音却仿佛被横亘的距离吞噬,没有激起一丝波澜。他抬脚想往前走,却砰一声撞在了虚空之中,摸到了满手的冰凉,后颈处的鱼鳞正微微发烫。
远处。折丹伸出了右手。
常泽眉头皱成一团,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又是什么阵法?
他满腹狐疑。
下一刻,折丹伸出右手,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不!停手!”
常泽猛然跳了起来,拼命拍打着看不见的屏障。距离太远,折丹的动作不大,脸上的表情根本看不清,常泽却心中一痛。
白光从他的掌心噼里啪啦地扩散,带着万钧之力砸在了屏障上。
“住手啊!”
折丹丝毫没有被惊动,手下血肉翻涌,往外一拉,胸口出现了一个血洞。
鲜血淋漓的心脏在他手中跳动。
常泽停下动作,死死地盯着他,脑海中出现了阵阵晕眩。
这是一颗残缺的心脏。
还有一半在哪?是谁把他伤成了这样?
轰!
折丹手一捏,心脏化作碎片融入了躺着的身躯。他仰头望天,晶莹的眼泪顺着眼角缓缓流下。
天地之间风云忽变,顷刻间乌云已经层层堆了起来。
常泽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几乎与来势汹汹的黑云共振,他猛地一拳砸在了虚空之中。
遥远的折丹什么也没有听见,平静地俯下身,一点点吻过那张了无生机的脸,额头、眉梢、眼角、脸颊、鼻尖、嘴唇,最后俯身亲了亲耳垂。
“阿泽,别怕,我很快就回来陪你。”
声音清晰地传入了此刻常泽的耳中,宛如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
“住手!你要做什么?”
常泽急道。
折丹一转身,带着满身鲜血闯入了东山。
昡曜没有在惯常栖身的山巅,而是站在了背光处的深谷,见有人来,静静问道:“做好决定了?”
折丹:“还有什么遗愿,我替你完成。”
昡曜摇摇头,“恐怕你不能了,动手吧。”
折丹偏过头,一抬手,四周新生的草木从他的脚下开始褪色,昡曜睁着双眼倒在了地上,无数金光从他身上迸射而出,没入了一片荒芜的东山,他的身体消散在天地之间。
创世诸神中最后一位衡天神君有两种天纵神通,抬手万物生,落手天地尘。
天道所在,予取予夺,系于一心。
轰隆!
一道雪亮的天雷裹住了他的身体。
常泽怔怔地看着雷光中的人,缓缓伸出了手,在那层看不见的罩子上四处摸索。
雷光散尽,折丹跨出一步,睁开了眼,深绿的瞳孔中已有白雾蔓延。
满是灰烬的衡天山逐渐远去,他已然置身于一片火海之中,火海上端坐着一个吊眉怒目的壮汉,质问劈头盖脸:
“天道使你如何,你就如何?”
折丹冷漠以答:“天道将死,诸神不存。”
执明分毫不让:“我偏不信这天道,想要我的命,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火焰如惊涛骇浪般席卷而来,又迅速燃尽,化作了天地尘埃。
执明倒在了地上,依然怒目圆睁。
折丹:“有无遗言。”
“天道死了是什么……”
“人道。”
折丹转身,抬手接下一道天雷。
常泽的目光跟着他的身影一次次跨越空间,从火海到雪山,从莽原到山洞,他每杀一位神灵,就有一道雷霆落在他身上。
直到天地都沦入无边的黑暗,与浓墨重彩的乌云融为一体,瑕清终于出现在了广莫之野的血泊上。
折丹:“我在等你。”
瑕清微微点头,迎面走来:“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天道究竟需要你做什么?”
“神灵不死,怨气不灭。我要重建人间轮回。”
瑕清了然,张开双臂:其余人我帮你解决了,现在,你动手吧。”
她的额头赫然呈现出被天雷劈过的黑雾。
折丹微微点头,“多谢。”
瑕清也倒在了广莫之野。
万道雷霆齐齐落下,尽数劈在了唯一站着的折丹身上。
雷光散尽,他纹丝不动,唯有瞳孔已经彻底变成了云雾般的白色。
他俯身抱起了已经冰冷的常泽,目光遥遥地看了过来。
……
狭窄的空间内,只有一尊静穆的神像。神像之下笼罩着巨大的阴影,披头散发的小女孩缩在阴影之中,双手抱膝,眼中泪花闪动。
“娘亲,求求你放我出去,我以后一定好好学阵法。”
没有人回应。她缩紧了双手,靠在冰冷的神像上,望着高处不知为何透露出的微微天光。河洛神族人人皆学阵法,她的母亲更是其中翘楚,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她就被赋予了无数的期待:你要敬河神、你要学好阵法,你要继承你母亲的衣钵,你要护着方氏所有人……
她铆足了劲,记了,画了,但符纸与墨迹在她手中如同死物,永远激不起任何反应。
当族里其他人已经能用符纸呼风唤雨,能用阵法困住鸟兽,她却成为了神灵抚顶时唯一遗忘的那个人。
四长老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女儿。
比废物还不如。
方方氏真的要完蛋了。
流言四起,母亲恨铁不成钢,总是把她扔进阵中。
这个族内人人能画的最简单的阵,却牢牢地困住了她很多年。
三天、七天、一个月……她被困在阵中的时间越来越久,很多人几乎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
“娘亲,我好冷,我好饿。”
透过那一丝光,她看见了无数的尘埃翩然起舞,又重重地跌回地面。
神仙不会说话,灰尘更难以回答,只有难以言喻的庞大的寂静包裹着她。
“我错了。”
她把脸靠在神像上,仿佛把金漆的神像也焐热了。
“求求你们,放我出去。”
她的声音越来越哑,越来越小。
“娘。”
黑暗之中,唯有心脏扑通扑通狂跳,好似群兽环伺。
她昏死过去,神像的脚踝上血迹斑斑。
……
常泽&折丹:千年老妖(O?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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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阵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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