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盖在大地之上,山川银装素裹,树梢滴水成冰。一辆马车缓缓行走在雪原之上,四下里人、鸟、虫的声音都已绝迹。
不同于冷风呼啸的车外,马车之中暖意蓊郁,好似处于风和日丽的春日。马车四壁都铺上了厚厚的狐裘,将寒冷严密地隔绝在车厢之外,软榻之上更是垫着厚厚的狐裘,长长的绒毛半掩着一张眉目如画的脸,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几乎与雪色相差无几,下巴掩在厚厚的皮毛中,呼吸轻不可闻。
车帘忽然被掀开,驾车的人轻轻探进了头,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风雪顺着缝隙涌入,折丹把常泽身上盖着的狐裘又往上拉了拉,别开了伸到他脸上的纤长的毛,避免影响到他的呼吸,离开时拇指轻轻在他的脸颊上蹭了蹭。
依然寒冷。
他收回了手,才转身问道:“还有多久?”
“如果不下雪,还有三天就能到桐林了。”
巫延真回答着,眼神从常泽毫无动静的脸上一掠而过,忧心忡忡地问:“常泽前辈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折丹垂眸,半晌没有回声。
巫延真缩回了身体,又重新掩上了车帘。
车厢之内复归温暖,但毕竟被冷风一吹,热气已经散了很多。
这是常泽第一次感知到冷,他想起了衡天山顶若木树洞之中那张虎皮。
从前下雪的日子很少,大部分时日都温暖宜人。
他心中轻轻喟叹,睫毛随之颤了颤,没有睁眼,额头上却忽然贴上了一只手。手心的灼热顺着传过来,宛如暖流从他的体内流淌而过,冷意倏忽退散。
良久之后,额头上的手已经移开,对方的拇指却移到了他的脸颊上,一下一下轻柔地抚摸着。
车厢之内空气安宁而静谧,让常泽觉得分外舒服,很快他听到了折丹的声音:“醒了吗?感觉如何?”
常泽轻轻地“嗯”了一声,说道:“好多了。”
话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已经格外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神灵自爆的余波对山川大地而言是犹如春雨一样的恩泽,但对近距离直面其为威力的常泽来说却无异于战场中心的凌迟。
幸而冰夷曾在他体内留下了一道神力,让他在危急时刻摆脱了鱼鳞的控制,又在冯夷自爆的千钧一发之刻护住了他的身体,避免了他被碾成碎片。
神灵之躯固然强悍,但在对于这样破釜沉舟的自杀式攻击依然无力抵挡,当时他几乎毫不犹豫地挡在了折丹面前,毕竟一个人活总好过两人一起死,万年前他的选择是这样,万年之后依然如此。
不过也幸亏折丹及时调换了身体,挡住了剩下的余波,才让常泽千疮百孔的身体免遭最后的打击。
他挣扎着说完了两句话,这才彻底地昏睡了过去,直到被冷风一吹,意识才恍恍惚惚地醒了过来。
但冰夷为什么出手救他?仿佛她早能够预料到冯夷的选择似的。
疑问在他的心头盘旋,又悄然地被卷了下去。
只因为折丹坐到软榻边上,轻轻扶起了他的身体,为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他的上身轻轻靠在身后的人怀中,隔着狐裘,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躯上透出的热量,只觉得分外熨帖。
他几乎是被折丹从后面紧紧抱住,仿佛靠在了火炉边上。
说来也奇怪,从前二人的身体接触并不多,偶尔碰上,他也只觉得对方的体温总是微凉的,远远没有现在这样灼热。他抽出了胳膊,想要把手伸出来,尖锐的疼痛却忽然从背后脊椎中传来。
“嘶。”
他倒吸了一口热气,下意识弓下了身。
身后的怀抱忽然一松,折丹的手自上而下落在了他的脊椎之上:“哪里难受?”
尖锐的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常泽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常泽挣扎了几番,试着坐起身,四肢百骸之中却提不起半分力气。
这不对。
他微微侧过头,不确定地问:“我躺了多久?”
折丹的手在他背后缓缓按着,疼痛的余韵随着他的动作被寸寸纾解:“三个月。”
云渚在九洲靠北的位置,他们几乎没有停留便启程南下,又因为带着昏迷不醒的常泽,脚程格外慢,一路走来,水边的草已变得枯黄,落叶也被埋入土壤,漫天风雪早早地来了。
竟然已经这么久了?这个答案出乎意料,常泽一怔,“那我为什么还没好……”
按照神灵的体质,只要没有当场毙命,再重的伤也早该痊愈了。
折丹收紧了双臂,将他紧紧抱住,在他的耳边说道:“你听我说,别担心,你受的伤太重了,身体暂时无法痊愈,但这样的状况不会持续太久。我们正在前往凤凰族的路上,只要借到凤凰涅槃的火种,你就会好起来。”
常泽静静地坐着,不发一言。
大约是冯夷又用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早早地暗算了他。但她的疯话太多,常泽已经懒得去回想了。
疼痛、沉重、无力、寒冷,这些感觉曾经伴随着他度过了无数个危机四伏的昼夜,却在遇到折丹之后都消失了,他也飞快地忘记了这样的感觉。
以至于此刻他几乎觉得这副身体格外陌生。
人总是这样容易忘本,他无声地笑了笑,只不过是回到了原点罢了,没有什么不能适应的。
幸而他的意识依旧还能往外扩散,虽然有着强烈的疲惫感,却不妨碍他视物,一切已经很好了。
他伸出手,放到背后,摸了摸,偏过头哑声说:“无妨。”
或许是由于睡了太久,曾经的一切记忆和感触都朦朦胧胧,如同隔了一层雾一样。
想要的人完好无损地在自己身边,他还能要求什么呢?
折丹低下头,头颅靠在了常泽的肩上,静静地抱着。
或许是这一路上发生了太多事,此刻的闲适与恬淡显得分外珍贵。
风雪在外,有这一辆马车足矣。
前方驾车的巫延真把车帘掀开了一丝缝隙,眼睛瞥到了依偎在一起的人影,飞快地缩回了手。
一根羊角模样的枯树枝从车顶上垂了下来,在他的面前晃来晃去。
巫延真一抬手抓住了树枝,无奈道:“师妹,常泽前辈醒了。”
“哦。”迟雾言嘟囔着,“都说了让你不要看了,看看雪不好吗?”
她似乎毫不担心,一个人在车顶上玩得正开心。
巫延真微微点头:“四十之景不同,乐趣无穷尽也。”
迟雾言略一使劲,树枝从巫延真的掌心被抽了出来,尖端染上了一丝黑色。。
“你没有洗手吗?怎么脏脏的。”
巫延真一愣,摊开手掌从车辕上捧起了一抔积雪。
更多的雪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头上。
“师妹,别闹了。”
迟雾言不以为意地嗯了一声,在车顶上翻了个身,又扫下一大片积雪,幽幽地唱了起来:
“朔风杀景,急暮凋年。
莎鸡振野,箕风动天。
沉沉苦雾,皎皎悲泉。
冰塞长河,雪满群山……”
雨雪霏霏,歌声有如哀泣。
巫延真松开了灵马的缰绳,任由它们在雪原中驰骋。
他在洛城的神庙里醒来时,身边只有阿苗和迟雾言,阿苗高兴得痛哭流涕,迟雾言却一直只盯着他。
这是谁?他脑中下意识浮现出了两个字:师妹。可这师妹从何而来,与他有何关系,他统统都不记得,几乎怀疑自己伤的不是手而是脑子。
迟雾言只说了两句话:他们已经去河洛神族了,你带我去。
巫延真吃了一惊,理智迅速地回笼,当即驾着马车奔行了三个日夜。
传送阵已毁,便只能用这样的笨办法。更何况哪怕传送阵没有毁坏,他也不知该如何开启。
三天三夜不够赶到云渚,却足以让他在半途遇上了人。
方惠喜出望外,说常泽受了重伤,折丹把河洛神族掀了个底朝天,常泽却迟迟不醒,他们束手无策,只得来找他,却没料到在半道上相遇了。
巫延真探了探常泽脉息,提出了借凤凰一族的涅槃火种。
涅槃火种是上古传承而来,克制世间一切寒气。
他们就此踏上了赶往大凤凰寺的道路。
还有几天就要到达桐林了,桐林也会下雪吗?
他望向茫茫的远方。
现在的情景似乎与师父告诉他的不一样。
车厢之内,常泽动了动被压着的肩膀,阵阵酸麻传来。
热气熏得他的脸染上了一丝红晕,宛如夕阳照在白雪之上,别有一番风流。
折丹把头抵在他的颈后,灼热的呼吸从后方传来,“既然累了,就闭上眼睛,好不好?”
常泽享受着这样的亲密,顺从地收回意识,任由视野陷入灰暗。
可是他没有忘记冯夷的话,而身后的人显然也没有主动交代的意思。
常泽叹了口气,主动问道:“堕魔会如何?”
“不会如何,你还记得她说的话吗,天道奈何不了我,甚至需要依靠我。”折丹以手为梳,帮他梳理着长长的头发。
死结一点一点被捋顺。
常泽抓住了他的手,“天道会一直长存吗?如果没有了天道,你会如何?”
“阿泽,”折丹反客为主,与他十指相扣,“没有什么是可以长存的。”
朔风杀景,急暮凋年。莎鸡振野,箕风动天。沉沉苦雾,皎皎悲泉。冰塞长河,雪满群山。
改写自鲍照《舞鹤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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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鹅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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