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郊外,商周墓葬考古现场。
九月的阳光斜斜照在深达数米的探方壁上,林涧玉戴着手套,双膝跪在探方底部,身下垫着防潮布,正全神贯注于眼前刚揭露的青铜器,作为江大考古系博士,他对商周礼器、尤其是酒器门类堪称熟稔,但眼前这件青铜觚,从出土伊始,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异。
“涧玉,注意记录出土情况,重点标注埋藏环境。”探方上方传来项目负责人张教授的声音,“这件觚的埋藏位置很不寻常。”
林涧玉扶了扶眼镜框边缘,避免手上的泥土蹭到镜片,一边在摊开的考古日记上快速记录,一边回应:“明白,张教授。”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器物出土的凹坑,这件青铜觚出土于墓室东南角的填土中,距离主棺椁约2.8米,这个位置,既不在常规的礼器陈列区,也不属于殉葬区或祭祀坑,更像是墓葬封土完成后,被人为地、单独地后期埋入,从清晰的地层叠压关系判断,它被埋藏的时间,明显晚于墓葬本身的使用年代。
“埋藏位置异常,疑似后期扰动。”他在考古日记上工整地写下这行字,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轻响,这违背常理的埋藏方式,是第一个疑点。
随着竹签和软毛刷的精细清理,青铜觚的更多细节逐渐显现,器物通体覆盖着厚厚的锈层,但锈蚀状况极不均匀:口沿侈口部分与高圈足处是常见的孔雀石绿锈,色泽深沉,结构相对疏松;然而,觚的腹部,也就是器身鼓出的部分,却呈现出一种罕见的、介于蓝绿之间的锈斑,色泽诡异,锈层也更为致密坚硬,仿佛一层异质的甲壳。
“师哥,麻烦对腹部和口沿分别做一下XRF检测,重点分析元素成分。”林涧玉对负责仪器的同学说道。
初步的无损检测结果很快出来,显示青铜觚基体的铜锡比例符合晚商青铜器的典型特征,但腹部那片异常锈蚀区域的铅含量显著偏高,同时仪器检测到了微量的砷元素存在。
“铅和砷的存在,或许可以解释部分特殊的锈蚀现象,”林涧玉在记录中注明推测,“可能与铸造时使用的矿料来源特殊有关,或者是在埋藏环境中接触了含砷污染物。”他试图从材料学和埋藏环境角度寻找合理解释。
然而,疑团并未就此解开,在对青铜觚出土点周围的土壤进行系统性取样分析时,一个更加难以用常规考古学理论解释的现象出现了:以青铜觚出土位置为圆心,半径约0.5米的近似圆形范围内,土壤的pH值明显低于探方其他区域,呈弱酸性,并且该区域土壤的有机质含量异常之低,几乎达到了“贫瘠”的程度,与墓葬填土的整体环境格格不入。
“这个现象很特别,目前难以用已知的埋藏学或土壤学原理完美解释。”林涧玉在提交给张教授的检测报告附录里,谨慎地写下这句话,内心却已泛起波澜。科学训练让他习惯于存疑,但眼前的事实挑战着他的认知边界。
接下来的日子,考古队仿佛被无形的阴影笼罩,开始接连出现意外,先是队里的摄影师在近距离拍摄这件青铜觚时,频繁出现死机、卡顿,甚至莫名丢失已拍摄的照片数据,换备用相机亦然;接着是最先接触、负责清理器物表面浮土的技术工人出现持续性的、药物难以缓解的剧烈头痛,最终被迫暂时退出工作;最令人不安的是,两名跟随林涧玉进行绘图和记录的研究生,在近距离接触青铜觚后,竟相继陷入原因不明的昏迷,被紧急送往市医院,至今未醒。院方初步检查未发现器质性病变,只能归结为疑似中枢神经系统受抑制,病因不明。
而每晚深夜,布置在文物暂存间的红外监控设备,总会记录到以青铜觚为中心点的、无法解释的局部温度骤降,温差有时可达十度以上,且持续时间为数分钟到半小时不等,反复回放监控录像,却看不到任何人为干扰痕迹。
一种压抑恐慌的情绪在考古队内部悄然蔓延。
“涧玉啊,我做青铜器修复三十年了,上手过的东西不说上万,也有几千,”负责文物现场保护的老师傅私下找到林涧玉,压低了声音,脸上是掩不住的忧虑,“可这件觚,我说不上来,那感觉不对,很不对头,你自己也多小心。”
林涧玉看着老师傅眼中真切的担忧,心中感动,但长期接受的唯物主义和科学方法论教育让他无法相信鬼神之说,他回应:“李师傅,谢谢您,但我相信,我们是考古工作者,是做科学研究的,这些现象,无论是设备故障、群体心理效应,还是某种尚未识别的环境因素或微生物作用,最终一定都能找到符合自然规律的解释”。
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也为了平息队内日益滋生的不安情绪,他决定在夜间独自对青铜觚进行一轮更详细、更不受干扰的检测。晚上九点,考古现场灯火通明,却已人迹寥寥,林涧玉穿戴好防护装备,开启分析仪器,对准了青铜觚那片诡异的腹部锈蚀区,就在仪器探头扫描过某个特定点时,显示屏上的数据曲线突然剧烈波动、跳跃,发出刺耳的警报声,与此同时,一阵强烈的、无法抗拒的眩晕感如同重锤般击中林涧玉的头部,他眼前发黑,耳畔响起无数嘈杂重叠的、若有若无的吟诵声,音调古老而怪异,视野中,仿佛有无数扭曲的、模糊的人影在晃动、挣扎。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住旁边的工作台稳住身体,指尖却不经意地再次擦过了那冰凉的、布满锈蚀的青铜器壁。
刹那间,所有的感知被彻底颠覆。跳动的、灼热的篝火取代了日光灯的冷光;青铜铃铛急促而清脆的撞击声淹没了一切;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充斥鼻腔;还有某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恐惧、绝望与狂热祈祷的情绪洪流,蛮横地冲入他的意识,这些幻觉如此真实、如此具象,带着强劲的冲击力,瞬间剥夺了他对身体的控制权,将他拖入了无尽的黑暗深渊。
林涧玉是在一阵剧烈的、仿佛大脑被无数烧红钢针搅拌的头痛,和翻江倒海般的反胃感中,艰难恢复意识的。耳道深处似乎还残留着无数人凄厉哀嚎与古老吟诵混合的嗡鸣回响,他最后的记忆碎片,定格在灯光下那件刚清出的青铜觚,以及指尖触碰到器壁时,那将他彻底吞没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与混乱。
他猛地睁开眼,胸腔因急促喘息而刺痛,心脏在肋骨下狂跳不止,几乎要撞出喉咙,映入眼帘的,却不是工地简陋的帐篷顶,也不是医院雪白的天花板,而是繁复精致的木质雕花房梁,透着古雅沉稳的气息,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冽又莫名安抚人心的淡淡香薰气味,像是上好的檀木混合了几味辨识不出的草药,宁神静心。
这里绝非他熟悉的任何地方,他僵硬地转动脖颈,剧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让他一阵干呕,然后,他的视线捕捉到了那个坐在不远处的男人。
那人闲适地靠坐在窗边一张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黄花梨木官帽椅里,午后的阳光透过古朴的窗棂,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他穿着一身质料极佳的深灰色休闲装,侧脸线条俊美得近乎锋利,此刻正微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阴影,单手托腮,另一只修长的手指无意识般轻轻敲击着黄花梨扶手。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醒转的动静和投来的视线,男人抬起头,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漫不经心地扫过来,正好对上林涧玉茫然中带着惊疑的打量。
“醒了?”他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般的慵懒磁性,悦耳,但内容却让林涧玉更加混乱,“体质不错,比前两个能扛。”
前两个?林涧玉脑中瞬间闪过项目组里那两位接触青铜觚后昏迷不醒的研究生,一股寒意不受控制地从尾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砂纸反复打磨过,火辣辣地疼,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带着颤音的、沙哑至极的疑问:
“师傅……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这话甫一出口,林涧玉自己先怔住了,他一个顶尖大学考古系的研究生,思维向来以严谨、理性自诩,怎么会对着一个看起来更像是时尚杂志走出的模特、或是哪位顶流网红的陌生男人,脱口喊出“师傅”这么充满江湖气息的词?是昏迷的后遗症,还是那诡异经历对认知造成了某种干扰?
窗边的男人显然也因为这突兀的称呼愣了一下,那双桃花眼里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他放下交叠的双腿,唇角勾起一个极其浅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他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优雅与散漫,不紧不慢地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因虚弱而无法坐起的林涧玉,眼神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和一丝毫不掩饰的玩味。
“我?”他微微俯身,那股清冽好闻的香气随之靠近了些,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戏谑,又像是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我啊,是专门处理你才经历过的那种‘麻烦’的。”
他的指尖不知何时夹着一张黄色的符纸,那符纸上的朱砂纹路鲜红欲滴,在林涧玉眼前恰到好处地轻轻晃了晃,“顺便,”他补充道,目光落在林涧玉依旧苍白的脸上,“兼职做个国风区小主播,混口饭吃。”
林涧玉:“……”
他看着眼前这张俊美得过分的脸,又看了看那枚充满了迷信色彩、在他眼中纯属故弄玄虚的符纸,昏迷前那恐怖至极的体验虽然真实得刻骨铭心,但长达二十多年根深蒂固的科学训练,让他的大脑立刻自动开始搜寻所有可能的理性解释:集体幻觉?墓葬深层有毒气体泄漏导致的中毒致幻?强烈的心理暗示引发的应激障碍?他迅速在脑中罗列着各种假设,对周砚卿那套说辞本能地持以高度的怀疑和排斥。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和节奏,却发现喉咙干得发疼。
周砚卿,似乎看出了他的极度不适,没再多言,直起身走到旁边的红木桌旁,倒了杯水,走回来,将水杯放在了床头的矮柜上。
“喝点水,你刚醒,神魂未稳,元气有损,最好别乱动。”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林涧玉挣扎着想靠自身力量坐起来,却发现全身软得厉害,像是被抽走了骨头,只好放弃,侧过头,勉强用手肘支撑起一点上身,端起了那杯水。水温恰到好处,微暖不烫,他小口啜饮着,清凉的液体滑过干灼的喉咙,带来片刻的舒缓。
“我叫林涧玉。”他放下水杯,声音依旧沙哑,但清晰了许多,“是江大考古系的研究生,请问这里是?还有您怎么称呼?”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礼貌和冷静。
“周砚卿。”男人报上名字,重新坐回那把官帽椅,姿态依旧闲适,“这里是我家。你们项目组的人,确切地说,是你们那位张教授做主把你送过来的,连带着你昏迷前抱着不肯撒手的那件青铜觚,一起打包扔给了我。”他说话间,目光随意地瞟向房间另一头。
林涧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注意到,靠墙的一座多宝槅架上,那件惹来无数麻烦的青铜觚,正被单独安置在一个格子里,周围似乎还空出了一圈位置,显得格外突兀。
“打包扔给你?”林涧玉眉头紧紧蹙起,语气带上了不悦和质疑,“为什么?你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按照程序,我如果出现健康问题,应该被送往医院进行全面检查,而不是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听一些不着边际的言论。”他终究还是没把“封建迷信”四个字说出口,保留了最后一丝礼节。
周砚卿对于他语气中的抵触毫不意外,甚至像是早有预料,他轻笑一声,:“我说了,处理麻烦的,看来你还没搞清楚状况。”他抬手指向多宝槅架上的青铜觚,“那玩意儿,煞气重得都快凝成实质了,一般人碰了,轻则大病一场,运势低迷;重则,就像你那两个同学,三魂七魄被冲撞,神志不清,医药罔效。而你,”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林涧玉全身,带着一种评估的意味,“你碰了它,虽然也晕了,但醒得很快,意识基本清明,你这体质比较特殊,容易招惹这些东西,但也算有点天然的抵抗力。”
这番言论彻底点燃了林涧玉一直压抑着的怒火和不安,煞气?魂魄?体质特殊?这完全触及了他作为唯物主义者和科学工作者的底线!
“煞气?神志不清是因为魂魄被冲撞?”林涧玉忍不住提高音量反驳,尽管身体虚弱,但语气却带着较真和锐利,“周先生,我认为这更可能是墓葬密封环境数千年产生的特殊厌氧微生物或惰性气体,导致接触者大脑皮层缺氧或中毒产生的幻觉,甚至可能是一种群体性的心理癔症,因为暗示和恐惧而相互影响,这些都是有科学依据和先例的,你不能用这些虚无缥缈的、未经证实的玄学概念来解释。”
他越说越激动,苍白的脸上因情绪波动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那件青铜觚是重要的考古文物,它的埋藏环境、合金成分、锈蚀产物,包括可能存在的微生物群落,都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我们应该做的是更精细的理化分析,更严格的环境监测,而不是把它放在这里,听你谈论什么‘煞气’,这是对文物极大的不负责!”
周砚卿静静地听着他连珠炮似的反驳,脸上那抹玩味的笑意渐渐敛去,眼神变得淡漠起来,等林涧玉说完,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口:“科学依据?先例?那你用你的科学解释一下为什么相机死机,为什么红外测温仪独独在那东西旁边失灵,为什么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身体状况下接触它,都会出现类似的、指向性的症状?医院查不出你同学昏迷的原因,你的科学现在能让他们醒过来吗?”
他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锤子,敲在林涧玉试图构建的理性防线上,林涧玉张了张嘴,却发现一时语塞,这些确实是他目前无法完美解释的疑点。
“林同学,”周砚卿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他,望着窗外庭院景致,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你信奉你的科学,这是你的事,但我告诉你,有些东西,存在就是存在,不会因为你不信、不懂,它就消失。你那套理论,在常规领域或许无往不利,但面对某些非常规的存在,只会让你显得愚蠢又可怜。”
他转过身,直视林涧玉:“你们张教授为什么把你送到我这里,不是因为他也信这些神神鬼鬼,而是因为他解决不了你和你同学的问题,医院也束手无策,他是死马当活马医,你现在能完好地醒过来,跟我争论,而不是像你同学一样躺在ICU里靠仪器维持生命,你以为靠的是什么?是你坚定的唯物主义信念吗?”
“你!”林涧玉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紧紧攥住了身下的床单,头痛因情绪激动而加剧,一阵阵恶心感再次涌上喉头,他从未受过如此直白的质疑,尤其还是在他最引以为傲的专业和信仰领域。
“我什么?”周砚卿挑眉,语气重新带上了那抹令人牙痒痒的慵懒和戏谑,“觉得我是骗子?是神棍?无所谓,反正,”他指了指多宝槅架上的青铜觚,“那东西的问题不解决,你,还有你昏迷的同学,恐怕都不会有好结果,你可以继续抱着你的科学解释不放,看看是它的煞气厉害,还是你的信念更坚固。”
说完,他不再理会林涧玉愤怒而苍白的脸色,径直走向房门,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侧头道:“好好休息。等你有力气吵架了,我们再来谈谈,怎么处理那个‘重要的考古文物’。”语气刻意在最后几个字上加重,带着明显的讽刺。
房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只剩下林涧玉一人,和他粗重的喘息声,以及满心的愤怒、委屈、还有一丝被那些无法解释的疑点勾起的、微弱却无法彻底忽略的不安。他与周砚卿的第一次正式交锋,不欢而散,而那件静静陈列在多宝槅架上的青铜觚,在从窗棂透入的日光下,幽深的锈迹仿佛隐藏着无数未解的谜团与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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