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两天,林知意才再次踏入安平巷。
这一次,她刻意避开了周末的人流,选在一个周二的午后。阳光正好,暖融融地洒在青灰色的砖墙上,巷口那棵老槐树的影子被拉得斜长,静谧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她手里提着一个纸袋,里面是两本她精心挑选的、关于传统工艺的图册。算是再次拜访的由头,也藏着一份不便言明的谢意——为了那枚独一无二的齿轮书签。
“时序”的店门依旧虚掩着。她轻轻推开,那声熟悉的“吱呀”再次响起,像是一把钥匙,开启了另一个时空。
陆时序没有在睡觉。
他正坐在工作台前,背对着门口,微微佝偻着背,全神贯注。台灯亮着,放大镜的镜片下,是一个结构复杂的西洋座钟机芯。细小的工具在他指尖仿佛有了生命,小心翼翼地拨动、调整着那些黄铜色的齿轮。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旧木头的混合气味,那些沉睡的钟表如同沉默的观众。
林知意没有立刻出声打扰,她站在门口的光影里,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他的动作流畅而稳定,带着一种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忘我。这画面,比上一次他沉睡时,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请稍等。”陆时序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传来,手上的动作并未停止,“这个擒纵轮有点小脾气,需要安抚一下。”
他竟然知道有人进来。或许,是那扇门的声音,或许,是他某种超乎常人的感知。
林知意依言,轻手轻脚地走到一旁,目光落在一个玻璃罩着的、极为精美的珐琅怀表上。
“没关系,您先忙。”她低声回应,生怕惊扰了他与时间的“对话”。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陆时序轻轻放下工具,关闭了台灯,然后才转过身。今天他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工装围裙,衬得脸色更显白皙,那抹疲惫似乎淡了些,眼神依旧是清澈的,带着工作后的专注余温。
“林编辑。”他认出了她,微微颔首。
“叫我知意就好。”林知意走上前,将手中的纸袋放在工作台一角空着的地方,“又来打扰了。带了基本关于传统手艺的书,觉得你可能会感兴趣。”
陆时序的目光在纸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看向她:“谢谢,你太客气了。”
“是我该谢谢你。”林知意从随身的手袋里,拿出一个透明的塑料小封口袋,里面正是那枚齿轮书签。蓝钢螺丝在昏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泽。“这个,我很喜欢。它很特别。”
看到她如此郑重其事地保存着这份小礼物,陆时序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暖意。
“一些废弃的零件而已,不值什么。”他的语气依旧平淡。
“但它承载了时间和心意,这就很珍贵。”林知意认真地说。她顿了顿,目光投向那个刚刚被他“安抚”好的座钟机芯,“我是不是打断你的工作了?”
“没有,刚好告一段落。”他取下放大镜,揉了揉眉心,“坐吧。”
工作台旁有两张旧的木质圈椅,林知意依言坐下。陆时序为她倒了一杯温水,水杯是简单的白瓷,触手温润。
“你上次说,在做关于传统手艺的书?”他拉开另一张椅子,在她斜对面坐下,距离不远不近,是一个令人舒适的社交距离。
“嗯。”林知意捧著水杯,组织著语言,“是一本介绍濒临失传手艺的合集,我负责其中一个章节。所以……就想多了解一些。比如你做的钟表修复,在我看来,就是一种与时间对话的魔法。”
“魔法?”陆时序轻轻重复这个词,嘴角似乎弯了一下,“算不上。更像是一种妥协和谈判。”
“妥协和谈判?”
“嗯。”他拿起工作台上一个单独的、布满锈迹的小齿轮,在指间轻轻转动,“时间本身是无情的,它只会向前。但这些钟表,它们试图捕捉时间,记录时间,本身就是一种逆流而上的行为。所以它们会坏,会停摆。”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像在叙述一个古老的真理。
“我的工作,就是去理解它们当初被设计时的初衷,找到它们与时间洪流对抗中败下阵来的原因,然后和它们谈判,帮它们做出一些必要的妥协和修补,让它们能继续以另一种方式,走下去。”
林知意听得入了神。她从未听过有人用这样的角度来诠释一份修理工作。这不仅仅是技术,更像是一种哲学。
“那……和它们‘谈判’,需要懂它们的语言吧?”她好奇地问。
“可以这么说。”陆时序看向她,眼神里多了一丝探讨的意味,“它们的语言,就是机械的逻辑,是齿轮的啮合,是游丝的振荡。需要耐心去听,去看。”
他随手拿起一支细长的镊子,指著机芯中的一个部分:“比如这里,这个轮系的传动比稍有偏差,就会影响整体的走时精度。你要‘听’它运行时细微的杂音,‘看’它磨损的痕迹,才能知道它‘想’告诉你什么。”
他用最浅显的语言,为她揭开了一个神秘世界的一角。林知意发现,当他谈起钟表时,那份疏离感会减弱,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专注而柔和的光晕里。
她也分享了自己工作中的趣事和烦恼,比如如何与固执的作者沟通,如何在市场压力和内容质量之间寻找平衡。
“文字也有它的脾气。”林知意笑着说,“有时候一个段落怎么修改都不对劲,就像是卡住的齿轮,需要找到那个关键的点,轻轻一推,就顺畅了。”
这个比喻让陆时序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阳光透过窗棂,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滴答的钟声,工具偶尔碰撞的轻响,和著他们断断续续的交谈声,交织成一片宁静而融洽的氛围。
时间在这里,仿佛真的被拉长了。
不知不觉,窗外的天色开始泛出夕阳的金边。
林知意意识到自己逗留了太久,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我该走了,今天收获很多,谢谢你……陆师傅。”
听到这个称呼,陆时序微微怔了一下,随即道:“叫我时序就好。”
“时序。”林知意从善如流,这个名字在她舌尖轻轻滚过,带著一种奇异的节奏感。她指了指工作台上的书,“那两本书,希望你不觉得浅显。”
“不会,谢谢。”他起身送她。
走到门口,林知意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道:“对了,巷口那家‘拾光咖啡馆’的甜品好像不错,你试过吗?”
陆时序的目光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语气没什么变化:“是沈蓓的店吧?听说过,还没去过。”
“沈蓓?”
“咖啡馆的老板娘。”他简单地解释,“也是这条街上的。”
“哦。”林知意点了点头,将这个信息记下。她笑着道别,“那我先走了,下次见。”
“下次见。”
走出店门,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脸上,林知意却觉得心头一片暖融。她回头,再次看了一眼屋檐上那只瓦猫,这一次,她觉得那只瓦猫沉默的口中,似乎也含着一抹夕阳的余温。
店内,陆时序没有立刻回到工作台。他走到窗边,看着那个穿着米色风衣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巷口拐角,直至不见。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修长,稳定,是修复师的手。
只是,在那稳定的最深处,一丝只有他自己能感知到的、生理性的微颤,正潜伏在神经的末梢。
他轻轻握拢手指,隔绝了那无形的颤动。
窗外,暮色开始四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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