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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长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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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芜百岁启蒙时,澜青给她造了一只名为折青的笔管。

那时若芜初尝作画,只觉好玩,跟着澜青胡乱学了几笔,就兴致大发地鼓捣着作小画。

因为澜青说,不论她想要什么都可以画出来,再变成真的。

不管是天上星还是水中月,只要她想。

若芜那时年纪小很好骗,总是信了他的邪!

她偏不要星星月亮,她要骑大猛兽!

那日,她捧着几幅新绘成的画作,递给她家为老不尊的老仙师赏阅。

澜青半躺扶摇榻,闲闲接来看,左右品鉴了好一会儿,才扣扣脸皮,百无聊赖道:“白云苍狗?”

话一出口,澜青便有些后悔了。

因他抬起眼皮子,刚好捕捉到小徒那稚气未脱的双眼中猝然碎裂的一迹期盼,软嘟嘟小脸霎时布上阴云。

若芜眉头一皱,气鼓鼓瞪他。

澜青汗颜。

他家小徒本是浮生海一颗灵石,天生机灵还占些倔,凡是什么事叫她伤了心,她即便装作不在乎,却绝不回头再碰第二回。

就如从前她总缠着沧昱玩闹,有一次,沧昱从下界回仙云,忘记给她带先前答应的小泥人,她面上还不在意,甚至还安慰沧昱,他事务繁忙,这种小事忘了就忘了。后来沧昱再去凡间,她便再也不要他捎带新奇玩意了,便是送到她眼前,她也是不要的。

澜青捡回来的小徒,便是这么个心气大的。

眼瞧小徒这脸又要变天,澜青立刻换了一张画卷端详,沉吟片刻,投以询问的目光:“狡兔三窟?”

小徒不语,只眉头皱得更深,水灵灵大眼含上两包忿忿的泪。

澜青不免有点慌,连忙爬起来正襟危坐,瞧着小徒肉嘟嘟的脸蛋泫然欲泣,他神色肃穆无比,但也只是垂死挣扎:“这是……蛇行斗折?”

小若芜嘴巴一瘪,“哇”的一声嚎啕大哭,即刻给他判了刑。

这人怎么能一个都猜不中呢!!

“……”

澜青放下画卷,手忙脚乱送上帕子,迟到地善解人意地给小徒抹眼泪。

待千哄万哄好话说尽,小徒终于哭累了,一双眼睛红彤彤,衬得灰眼瞳莹莹亮亮如星辰泛滥,彼时上天仙云最可人的小仙童,便是这般模样了。

小徒不再落泪,澜青便松口气,讨好地捏捏她的肉脸。

若芜却不理睬他,小鼻子哼气,气呼呼抱回一堆图卷扭头就走。

徒留一位老仙师在原地嘶声忏悔。

后来,若芜再也不想造那些猛兽了。

因为她发现这老神仙的话最是不可信,猛兽可是有生命的,她根本变不出来,也没人能变得出来。

她只能造星星、造月亮、造大饼。

饼还不好吃。

……

·

周围一片漆黑朦胧。

清浅的冷香萦绕鼻尖,覆上舒爽的冷意。

半梦半醒间,若芜感到一股灵力流入脊柱。

眼帘松动,薄弱的光线射入眼帘。

若芜缓缓睁开眼,头顶上鹅黄色帷幔缓缓漾起,如有春风拂过。

这是区风宫那处歇脚的厢房。

她略显迟钝的感受到腰间的异样。

倏侧目看去,君泽面浮冷色正坐在床沿。

不稍说,那不安分探在她腰下沿着椎骨碾转的便是这妖男了。

若芜懒懒抬着眼皮,懒懒地挑衅:“又吃我豆腐?”

她才醒转,清清冷冷的声音含着不常有的沙哑。

听在妖男耳中,只觉异常动人。

那幽暗视线认真地从她腰腹转到脸上,君泽以不容拒绝的力道,慢条斯理捻住她小巧的下巴。

冷泉清味洋洋洒在若芜面颊上,带着茸茸的痒意。

君泽缓缓低下头,眼角眉梢轻佻,唇边挑起淡淡弧度,轻柔地蛊惑:“是、又怎么样?”

若芜毛的一颤。

妖男!又来这招!

惹得人心头搅起涟漪。

若芜一下子撇开他捏在下巴的手,撑着床榻猛地坐起,只是动势过大,两眼晕的冒金,整张脸都皱到一块。

君泽脸色微沉,笑意凝固在唇边,抬手抄膝将人抱进怀里坐着,冰冷的指骨按住她的太阳穴。

若芜只觉腾了个空,脑门倏忽一凉。

那妖男满身的气息直将她裹住。

清凉的灵力注入太阳穴,犹如山间冰泉流经动脉,渗进神经末梢,冷意颤得她睁不开眼。

不过弹指之间,她已觉灵台清明了几分。

喉间不由自主地溢出几声畅快之音。

若芜伸手搂住妖男的脖子,埋下脑袋往他怀里钻,鼻尖裹着好闻的清香,浑身舒坦得不想松手。

只听那妖男冷哼一声,仿佛谁欠他债似的恨恨道:“没让你卖命。”

若芜无视他的怪腔怪调,稍抬起一点脸:“列心果如何了?”

君泽垂眼看去,小仙官面上依旧素寡,似是疲累未消。

他指尖缓缓按压,终是不忍责怪,转而柔声道:“族女吸收了烈心果,已破壳落地,烈心果根茎无损亦无恙。”

若芜满意地应了声,堂堂妖王总不能连这点剩摊子都收不住。

她阖眼蹭了蹭妖男冰冰凉的颈项,还要他继续按。

君泽垂眼不语,搂着安静贴在肩头的人,给她揉了一阵太阳穴,掌心滑向脊柱,两指落在椎骨。

“这里疼?”

若芜摇头:“不疼。”

妖男身上独一份的冷泉香很好闻,以后回仙云,许是闻不到了。

随着他指骨按压,若芜后背窜上一股凉意,汇在一处。

灵力从椎骨上的一处,四散着向外溢出。

若芜迷糊道:“别再给我输灵力了,我头不晕了。”

拿人手软,承情不贪多,她还是有分寸的。

君泽微微皱眉:“我没有输灵力。”

若芜抬头,疑惑看去:“不是你的吗?”

君泽低头与她对望:“不是。”

他没有撒谎的必要,这灵力不是君泽的,又是谁的?若芜调出神识,闭目游去,椎骨上确实有一股灵力,悄无声息地溢出。

“咚咚咚——”

叩门声响起,若芜停了动作,望向殿门。

君泽也便也随着她的视线望去,缓声道:“进来。”

辛长红推门而入:“君泽大人,若……若芜仙子!你醒啦!”

若芜一股脑从君泽怀里坐起,见幸长虹端着一盘吃食放在桌上,顿时就饿了,挣开妖男要下地。

君泽放她离去,拂开褶皱的黑袍,随她走到外间。

辛长红今日端来的菜肴样式颇多,鹅卵石般光滑饱满的五色糕团儿面贴面躺在彩瓷盘中,瞧着软糯香甜。

若芜随即坐下,双手捏住膝盖,眼巴巴凑去看其他菜,皆是小巧精致的样式。

好几日没吃上热乎饭,若芜不眨眼盯着幸长红的动作,等得焦急。

辛长红见她眼中有神,当下也雀跃,笑着从朱漆盘上移出最后一盘菜碟:“若芜仙子可是大好了?”

若芜盯着菜林连点头,随口答应:“好了好了!”

灵植与灵兽一样有生命,不过相较于造灵兽的难度,画镜司造灵植的先例还是有过一二的。

这次造烈心果虽耗尽了灵力,但好在她元丹康健,灵力会自行复原,无伤根本。

君泽斜去一眼。

这小仙官方才还哼哼唧唧的,一见吃食立马精神得像个没事人一般,也不知是哪个晕了两夜才醒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饿晕了。

辛长红置完菜,双手抱着朱漆盘在胸前,探着脑袋小心翼翼道:“若芜仙子,族母娘娘吩咐要仙子在这好好休养,若有不喜的菜式,我便再去换来!”

若芜舀了个糕团儿,脸鼓鼓嚼了几口,里头流出甜丝丝的馅儿,她口齿不清朝着幸长红含糊道:“好……好吃!”

辛长红如释重负:“那便太好了!我再去看看晚膳做些什么!”

她说完便一溜烟跑了。

若芜海吃胡塞一番,发现君泽一动未动:“你怎么不吃?”

眼下这第三回送来的膳食,与前两次若芜未醒时送来的别无二般,君泽无甚兴趣,只道:“我用过了。”

·

用过膳食,君泽与扶柔汇合处理其余的嵝羊。

若芜独自前往幸羽殿中。

才到殿门口,便听幸羽喊道:“若芜仙子,快来,族女等你许久了!”

若芜受宠若惊:“等我?”

“是呀,你现在可是她眼里的红人。”幸羽这日面色红润,笑意盈盈眉眼温和,全不似那日抓狂的模样。

若芜愣了好一会,才敢确认这人就是幸羽。

幸羽将族女抱出巢榻。

族女身穿小小的五色百衲衣,不过两日功夫,当时那鸟胎已褪去双翼生出两双肉手,圆脸大眼睛,个头也拔高了些,已能坐直身子。

那肉团团的小手伸出,覆在若芜脸上。

画面飞速闪过脑海。

空空荡荡的大殿,幸羽将她和君泽的手按在胎蛋上……画面再一闪,走马观花掠过她以灵力浇灌烈心果促其生根结果的情形。

若芜恍然睁眼,对小娃娃惊赞:“族女记性可真好!”

族女肉嘟嘟的仍是个婴孩模样,眼神却很机灵,听言知道若芜在夸她,便咯咯咯的笑起来。

若芜:“不过高地上的事,你又不在,怎么会知道?”

族女显然听得懂,大眼睛望向幸羽,似在征求她的意见。

幸羽笑了笑:“也没什么不可说的,那果儿烧尽,融入她的心脏,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她自然知道这颗心是从哪儿得来的。”

待幸羽说完,若芜发现族女正亮晶晶望过来,还冲着她笑。

若芜也笑:“这般缘分奇妙,不过……”她看向幸羽,“你的夫郎呢?他怎不来照看族女?”

上了这区凤宫,她就一直想问了。

这个地方几乎见不到男人,孩子莫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幸羽笑着反问:“何来夫郎?”

若芜:“……”

·

因着若芜醒了,族女的诞辰宴便定在这日夜里。

鸾鸟族人丁单薄,一张长长的连席长桌就坐满了全族人。

放眼望去,殿前广场上长席热闹,除了处理了一波嵝羊回来的君泽和扶柔被安排坐在若芜身旁,一齐坐在席首,整个席面便独独幸偃一个男子,被挤出长桌席首,落在长席中段无人在意的角落,若芜想与他说话,都隔着好几个人,不大方便。

茶酒过三巡,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该上场了。

果然,便听幸二长老:“如今族女平安,大公子也该早日完婚了。”

原本嘈杂的场面,忽安静下来。

幸偃没有答话,扶柔不动声色给幸羽递去一个眼色。

幸羽心领神会:“二长老,此事暂再过些时日再提吧。”

族母发话,二长老欲言又止一会儿,便隐忍着不再开口。

鸾鸟族虽是喜静的部族,因近日喜事降下,众人担忧的心情缓和,一时间都欢快了些,气氛很快又热闹起来。

唯独幸偃怏怏不乐提着闷酒独自离了席。

若芜忍不住瞧了两眼,便要起身跟去,君泽先一步拉住她,附耳道:“去哪?”

这几日虽已处理过几波嵝羊,却也怕防不胜防。

若芜嘻笑着道:“透透风,松手。”

君泽随即放开,眉心却不由地拧起,小仙官没了束缚,快步便离开了他的视线。

高地上空无一人,若芜栽下的那株烈心果,果子已被采摘,茎叶仍完好的生长着,君泽那日在地上画下的圈,仍亮着浅浅的流光,留下不可撼动的痕迹。

夜风清明。

幸偃落寞地坐在高地崖边。

若芜上前几步,与他并肩坐下。

幸偃:“人人都道鸾鸟尊贵,可这些尊贵都与我无关,我生来便是个弃子。”

那日在长街初见,他还只是个清纯无辜的少年郎,现在仍是少年的模样,却染了些不合年纪的沧桑,说的话倒比某些千岁老神仙更显风霜枯槁。

若芜叹惜:“小郎君你待人有礼,长得还这么俊,怎这般瞧不上自己。”

她又如初见时那般熟稔地喊他,清泠泠的声音将他带回到那一天的紧张和难为情中。

幸偃瘦弱的身躯微微一震,脸不自觉的红了起来。

他踌躇着,似是燃起了些希望,“我还想去外面看看。”

若芜瞧着他温静的侧脸:“你想去哪里?”

幸偃转过脸,眸光如浸过水一般纯真:“我也不知……”

若芜笑笑:“那便去万妖山如何?哪里什么妖都有,你一定会交到许多朋友,或是去凡间,凡间的烤鸡可香了,或是……其实过了司考,也是可以去我们仙云的……”

若芜把她能想到的地方都想了一遍,“总之天大地方,哪里不能是归处?你既不能选择自己的身世,便自己选一个心仪的归处,如何?”

幸偃眼瞳微震,浮起几分不可置信,旋即转为欣喜,万般思绪涌上心头,堵在喉间不知先说哪句。

却听若芜忽然道:“你这个珠子,到底是何人所赠?”

幸偃一怔,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到腰间柔白的珠坠:“一个……许是蛇族子民,我不知他名字,因从前途径阴勺山时与那人相谈投机,他便赠了这颗珠子给我,他说这颗珠子的气韵对我的灵力有所增益……”

若芜越听越觉古怪,这沧骸是仙人遗珠,要说气韵自然也是有一些的,虽不曾听闻过有助益灵力之效用,但怎么想都觉得古怪,谁会把骸骨天天带在身上。

约莫是若芜的神色过于惊骇古怪,幸偃竟摘下珠坠放在她手心:“若芜仙子,这颗珠子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可大了!

若芜万般为难地瞧他一眼。

手下却是毫不犹豫,五指合拳头,骤然捏碎了沧骸珠,一抹诡异的绿气顺着指缝缭绕升腾,顷刻消散!

幸偃脸色煞白:“若芜仙子……这是?!”

若芜轻叹:“你不觉得这颗珠子很古怪吗?那些嵝羊仿佛是受它吸引而来。”

幸偃呆呆道:“这怎么可能……”

这些时日发生在区凤山的情形,还有二长老的冷嘲热讽统统浮上脑海,幸偃抱着头埋入膝头:“我……我不是故意的……”

若芜拍了拍他肩膀,确认了周围无人,小声安慰:“我信你,只是你如今处境堪忧,这件事你知我知,莫要让他人知道了。”

这沧骸珠还是仙云的东西呢,追究起来仙云也有失职之前嫌,偏这三个月是多事之秋,能压住一时是一时。

幸偃抬起脸,讷讷点头:“多、多谢若芜仙子。

沉默了好一会儿。

若芜数过一遍星星,瞧他还是伤神,便安慰道:“其实万妖山挺好玩的,你若得闲去住住,想来也是不错的。”

幸偃这才恢复了些神采:“真的吗,我可以去……”

背后忽多了两道气息。

“咳咳——”

幸偃回过头,起身施礼:“族母,君泽大人。”

幸羽抱胸,气定神闲:“大哥,你就别撬墙角了,人家夫妻关系和睦着呢,绝容不下第三人。”

若芜不知所以:“?”

君泽走过去拉起若芜,对幸羽道:“方才那一波嵝羊,探到半路自行散去,我已命扶柔在山底留足人手,想来不会再有嵝羊踏入。若没什么事,我们就先行一步,万妖山还有一堆事务。”

幸羽笑吟吟道:“这次真是多亏二位,这是大长老给若芜仙子做的新衣,聊表心意。”

她双手虚举,现出一叠泛着鎏光的白羽彩衣,一看就不是凡俗之品,若芜眼睛放光地向幸羽道了谢,笑嘻嘻将彩衣收进乾坤袋,君泽便急不可耐地召来黑麒麟,匆匆道别两兄妹。

两人上了黑麒麟,就着夜色奔驰。

也不知君泽在急什么,若芜靠着宽阔的肩,囫囵不清道:“扶柔不与我们一同回去?”

君泽:“他办完事自己会回去……你在吃什么?”

若芜继续囫囵:“方才,幸偃那顺来的,脆脆的,你吃吗?”

她方才瞧见幸偃身旁放着果盘,数星星的时候,顺了一把。

君泽审慎地捏颗果子仔细瞧了一遍,忽然脸色沉了下去。

若芜猛觉喉头一紧,那力道掐得她想吐。

“吐出来!”

君泽压着嗓音,扣着她的脖颈,胸腔的震怒起伏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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