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的同一时间,午后三时一刻,“清心心理咨询诊所”。
阳光的角度与上周别无二致,暖金色的光带精准地铺在浅橡木地板的相同位置,空气里弥漫的薰衣草与檀香气息依旧令人心安,阿尔法波音乐如同永不疲倦的温暖潮汐。一切仿佛被精心校准过的复制粘贴,营造出一种超越时间的、绝对稳定的安全感。
沈墨依旧坐在那张宽大的真皮扶手椅里,穿着熨帖的白大褂,鼻梁上架着一副平光金丝眼镜,恰到好处地柔化了他眼底可能过于锐利的锋芒,更添几分令人信赖的儒雅。他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桌上“裴清”那份仅有一次接触记录的薄薄档案,脑海中却已推演过数种今日会谈的可能走向,以及如何看似不经意地,触及上周沙盘下那个微小的“凸起”以及裴清对此的异常反应。
“叮咚——”
黄铜风铃的脆响准时响起。
沈墨抬眸,唇角扬起那抹无懈可击的、充满专业亲和力的微笑,目光迎向门口。
裴清推门而入。他今天换了一件米白色的羊绒针织衫,搭配浅卡其色的休闲长裤,质地柔软,剪裁合身,愈发衬得他身形清瘦单薄,像是需要被精心呵护的暖房植物。他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块边缘光滑的旧画板,仿佛那是他与外界之间最后的壁垒。
与上周相比,他脸上的怯懦和不安似乎淡去了一丝,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仿佛努力想要融入却总隔着一层透明薄膜的拘谨。他抬起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飞快地看了沈墨一眼,嘴角努力牵起一个礼貌的、却依旧带着点僵硬的弧度,轻声说:“沈医生,下午好。”
“下午好,裴清。”沈墨站起身,笑容温和,示意着那片阳光温暖的休息区,“这边请坐。这周感觉怎么样?”他的语气如同闲话家常,不着痕迹地开始建立联系。
裴清依言走到沙发边,依旧是只坐前三分之一,背脊挺直,将画板小心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画板的皮质护角,声音很轻:“还、还好……谢谢医生关心。”
沈墨在他侧对面坐下,身体微微前倾,是一个专注倾听的姿态。他没有急于切入正题,而是目光温和地落在裴清身上,仿佛在欣赏一件易碎的艺术品。“今天天气很好,来的路上还顺利吗?”他选择从最无关紧要的话题开始,帮助对方放松。
“嗯,哥哥送我来的。”裴清小声回答,依旧没有抬头。
“看来你哥哥很关心你。”沈墨顺着话题,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赞赏,同时观察着裴清的反应。他看到裴清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这是一个细微的情绪波动。
“嗯……”裴清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依赖与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沈墨没有追问,适时地将话题引向今日的主题。他目光转向茶几上那个已经准备好的沙盘,里面的细沙被抹平,如同初雪后的原野。“上周,我们尝试了用沙盘来表达,虽然时间很短,但我感觉,那似乎是一种让你觉得比较自在的方式?”他的声音带着鼓励。
裴清终于抬起头,目光落在纯净的沙面上,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兴趣的光芒,但很快又被犹豫取代。他看了看沙盘,又飞快地瞟了一眼沈墨,轻轻点了点头。
“那今天,我们继续试试看,好吗?”沈墨拿起那盒微缩模型,递到裴清手边,声音放得极柔,“不需要有任何压力,就像玩游戏一样,随便放点什么,或者只是感受沙子的触感,都可以。”
裴清犹豫了一下,伸出纤细的手指,在模型盒里小心翼翼地拨弄着。他的动作很慢,仿佛每一个选择都耗费着巨大的心力。最终,他拿起了一棵小小的、绿色的树苗模型,又拿起了一个样式简单的小房子,然后是一个背对着的小人模型。
他将这些模型极其缓慢、甚至带着点笨拙地放入沙盘。小树苗被放在沙盘的一角,小房子放在另一角,距离很远。而那个背对着的小人,则被放在了沙盘的中心偏左的位置,孤零零的,面朝着一片空旷。
沈墨静静地观察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打扰。他从裴清的摆放中,读出了强烈的隔离感、孤独感,以及一种“背对”的防御或逃避姿态。这符合一个内心封闭、缺乏安全感的来访者的典型表现。
然而,就在裴清准备将手收回来时,他的指尖似乎无意中再次划过沙盘的底部——就在上周那个让他产生异常反应的区域附近。
这一次,裴清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但反应远没有上周激烈。他只是迅速缩回了手,指尖微微颤抖,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极其锐利的审视光芒——快得如同幻觉。
沈墨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没有点破,而是用温和的语气引导:“我注意到,你似乎对沙盘的这一块区域……有些特别的感受?”他轻轻指了指那个大致的方向。
裴清猛地摇头,抱紧了怀里的画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没、没有……”
“没关系,”沈墨立刻安抚道,语气充满理解,“只是我的感觉而已。或许我们可以看看,你摆下的这些模型,它们之间……有什么故事吗?”他巧妙地将焦点从可能引发不安的“沙盘底部”转移到了裴清自己创造的“沙盘画面”上。
裴清似乎松了口气,目光重新落回沙盘。他盯着那个背对着的小人看了很久,久到沈墨几乎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才用极低极低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呢喃:“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哪里都不安全……”
这句话如同羽毛般轻,却带着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瞬间击中了沈墨。他仿佛透过这句简单的描述,看到了一个迷失在巨大恐惧中的、孤独无助的灵魂。这与“他”那永远坚定、冰冷、仿佛能斩断一切迷茫的形象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让沈墨心中那根名为“怜惜”的弦被重重拨动了一下。
“找不到路……感觉哪里都不安全……”沈墨重复着这句话,声音低沉而充满共情,“这种感觉一定很辛苦,很害怕。”
裴清没有回答,只是将脸埋得更低,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无声地哭泣。
沈墨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陪伴着,给予他消化情绪的空间。诊所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阿尔法波音乐在无声地流淌。阳光移动,将两人的影子拉长。
过了好一会儿,裴清的情绪似乎平复了一些。他抬起头,眼睛有些泛红,但眼神却似乎比刚才清明了一点点。他看了看沙盘,又看了看沈墨,突然鼓起勇气般,小声问:“沈医生……你这里……地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沈墨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了一拍。
他脸上温和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甚至眼神都依旧充满了关切:“地下?”他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随即了然般地笑了笑,“你是指地下室吗?是的,诊所下面有一个存放旧档案和杂物的空间,平时很少使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他的回答天衣无缝,将一个合理的、普通的解释自然而然地抛出,同时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裴清此问的动机——是敏感体质对异常能量的无意识感知?是上周沙盘下的“凸起”引发的好奇与联想?还是……另有所指?
裴清似乎被沈墨坦然的态度安抚了,他眨了眨还带着水汽的眼睛,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我就是随便问问……感觉……有时候坐在这里,脚底好像有很轻很轻的……震动……”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带着点不确定和“可能是我太敏感了”的羞怯。
震动?
沈墨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诊所的隔音和减震措施是他亲自设计的,普通的地面交通震动绝无可能传到室内。除非……是更深层的地质活动,或者是……某种非正常的能量扰动?
他维持着镇定,语气温和地解释:“可能是附近地铁经过的微弱震动,或者是大型车辆经过的传导。这里的建筑很坚固,很安全,不用担心。”他巧妙地给出了一个合理的、常见的解释,试图消除对方的疑虑,同时也将“异常震动”这个信息牢牢刻在了心里。这需要进一步核查。
“哦……这样啊。”裴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看起来接受了这个解释,重新低下头,摆弄着沙盘里那个背对着的小人,不再说话。
接下来的时间,裴清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只是机械地拨弄着沙子,没有再放入新的模型。沈墨也没有强求,适时地结束了本次会谈。
送走裴清后,沈墨站在窗边,看着那个清瘦的身影抱着画板,消失在街角。夕阳给他的背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看起来脆弱又孤独。
沈墨脸上的温和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索。他转身走回诊所内部,目光掠过那个看似平静的沙盘,最终落在地板上。
裴清……这个看似怯懦、内心充满创伤的年轻人,他身上那种与“他”惊人的神似,他对沙盘特定区域的敏感反应,以及他今天看似无意间提及的“地下震动”……这一切,是纯粹的巧合,是创伤心理引发的感知异常,还是……某种更深层次的、连当事人自己都未必清楚的牵连?
还有,那个沙盘下的“凸起”……
沈墨走到沙盘边,蹲下身,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开表层的细沙。很快,他的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小物件。他将其取出,摊在掌心。
那是一枚……样式极其古朴、边缘有些磨损的青铜钥匙扣,上面刻着模糊不清的、非现代文字的纹路。钥匙扣很小,很旧,混在沙子里极难被发现。
这绝不是诊所的物品,也绝非普通来访者会携带的东西。它是什么时候、被谁、以何种方式放入沙盘底部的?裴清上周的反应,是因为无意中触碰到了它吗?
沈墨握着这枚冰冷的钥匙扣,感受着其上残留的、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古老的能量波动,再联想到裴清提到的“地下震动”,一个模糊却令人不安的猜想,逐渐在他心中成形。
这个看似平静温和的心理诊所,它的地下,或许真的隐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而新来的访客裴清,他的出现,他的症状,他看似无意的话语……是揭开这些秘密的钥匙,还是……被卷入另一场风波的无辜者?
沈墨将钥匙扣紧紧握在手心,眼神变得深邃而锐利。他需要更仔细地调查诊所的地下空间,也需要更谨慎地对待这位名叫“裴清”的、充满谜团的年轻人。
下周的会谈,或许会变得更加……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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