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澜戴上老朽的墨镜,一副B1016从S102研究所带来的口罩,一手拿着ID卡,一手抓着拐杖假装其他失明者在地面上左右敲敲,混入检查队伍里。
他还穿着B1016随地捡来的破烂衣物——一顶草帽,一件印着古早朋克风的外衫,还换上一条沾尘土的长裤。
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瞬间老了二三十岁。
检查通道突然间涌入一堆新的失明者,摩肩接踵,夏安澜被人群拥簇着不断向后。
B1016见状,举起胳膊围成半圆,包围住夏安澜,防止他人撞击他的小主人。
旁边的男人被周围人一推,猛然重重撞上B1016的合金手臂,他伸手摸索到钢铁质的物体,怒道:“谁他妈带着堆破铜废铁,操!”
B1016漠然置之,碰巧夏安澜回头望,他眯眼微笑:“没事,向前挤挤吧,快到我们了。”
夏安澜回以微笑:“谢谢。”
夏安澜能看见路况,在一堆单纯靠摸索前行的失明者里相当迅速挤到前方。
蓦地前方一阵男声响起,夏安澜仰起头往前探去。
“我从鹑尾基地来的,证件也写得一清二楚,为什么不允许我进娵訾?”
检查证件的年轻军官冰冷道:“基地条规要求,其他基地进入本基地需要有官方的相关证件证明,没有上报不得入内。”
戴着金丝眼镜框,穿着一身休闲装,顶着一头棕发的男人颦眉。这人是健全者,他用质问的语气说:“我千里迢迢赶来,你让我原路返回□□件?”
年轻军官不容置否:“基地明晰规定,每一个入城者均应明确身份,即使你拿着鹑尾基地的ID卡,也不能完全证明你是鹑尾基地的人。”
夏安澜低头看着被自己捏得紧紧的、不属于他的ID卡,忐忑不安的心扑通扑通直跳,感觉年轻军官也在说自己。
“找你们基地的管理员,我要跟他说话。”男人对暗流汹涌的杀气毫无知觉,满眼写着抗议,眉峰一剔,狠狠道:“我可是鹑尾基地的第九军团的行政长官。”
年轻军官剐了他一眼,发出一声极其嘲讽的冷笑:“管理员不接待陌生来客。”
气氛十分平静,空气中却似乎酝酿着某种诡谲又难以名状的东西。
许久争执不下,男人语气软和下来,可怜巴巴地哀求:“我只是想见见麦加,他是我儿子,还有我的妻子孟璐,我们三年没见了,他们现在在城里。就一眼,我看一眼就走。”
他双手合十,几乎要跪倒在地,这一刻他与刚刚满脸戾气的他截然不同。
那是一副极度卑微怜悯的父亲不顾自尊地请求。
“抱歉,先生。我没有这个权限,娵訾基地十几万人的安全也需要保障。”年轻军官语气平铺直叙,似乎只是简述事实,不带任何情感。
遽然,男人恢复原先狰狞的面孔,怒气冲冲地指着年轻军官的鼻头,“好呀你们。”说罢,他发疯般做出令夏安澜意想不到的事——
男人抡起胳膊锁住年轻军官的喉咙,手探入上衣内侧,腰间赫然别着把改装牛仔手I枪。枪口对着年轻军官的太阳穴,厉色喝道:“放我进去,不然我杀了他!”男人拖着年轻军官,一步一步往墙门移动。
年轻军官表情平静得仿佛月夜下的海面,毫无反抗,直视前方。
负责看守门口的军官瞬间脸色煞白,举起冲锋I枪对准正处怒头的男人。
检查通道里的失明者不明所以,只知道人群停止移动,堵塞前进的路,嘈杂声四溢。
持枪的军官们并不在意那群扰动的人群,他们的上司正处于性命之虞,稍有失误,年轻军官的脑袋便会炸成血淋淋的碎片。
男人挟持年轻军官走了十米路,远离正等待检查的人群。愈发接近城门,男人压抑不住心底的喜悦。
他幻想此刻三年有余。
从前往Y国的飞机,他是一名企业高层主管。落地Y国一个月后,永夜出现,变异鸟兽袭击机场,几乎所有飞机遭到破坏机场停止运转,他被困在Y国。
第二年,鹑尾基地完工,他被迫转入人类基地,就此无法归国。
信号不通,他与妻儿失去联络。其后一年里,他靠层层关系,一步一步往上攀,得到别人梦寐以求的权力,用在十几年工作学来的谄媚技术与从城外来的人套信息,终于得知他的妻儿身在娵訾基地。
他伪造证件,窃取信息偷渡基地外,不知看了多少个一周一次的血日,不知在野外遇到多少只从未见过的突变生物,终于赶到娵訾基地。
就差一步,只要过了城门,没人能够阻止他。
他能看到他的妻子,他的儿子。
“砰!”
万籁俱静。
枪声在黑夜里响起,连同喧闹的失明者都紧闭嘴巴,不敢声张。冰冷的沉默在人群中蔓延,周遭完全静寂,只有远处乌鸦嘎嘎哀嚎。
夏安澜碧蓝色的瞳孔映射出男人后脑勺溅起一片血雾,身体在子弹强烈的冲击力下往后倾倒。
夏安澜清楚听到子弹是从高处射下。
他沿着方向望去,高墙窗户露出一杆狙击枪头,硝烟化为白雾随风散去,一个高大的人影站起,黑色的风衣遮挡住半个窗户。
隔着遥远的距离,夏安澜看不清他的脸部,只知道风衣裹挟着一个身强体壮的男人。
空气里只剩寒风呼啸。
夏安澜连续亲眼看到两个人死在他的面前。
男人紧闭双眼,脑海走马灯般闪过帧帧画面。
麦加抱着他的脖子,哼起小歌,悠扬的声音带着温热的气体传到他的耳边。他的妻子牵着他的手,莞尔一笑,与他并肩散步在夏日的湖边。
随后,夜幕降临,男人被黑暗包裹,视野一黑,背部的重量没有了,手心里牵着的另一只雪白的手也悄然消失。
男人茫然杵在原地。
顷刻间,眼前一亮,他走过了城门,高墙彻底消失在眼底。
孟璐牵着小麦加的手,在离他几米的距离,微笑着向他招手。
麦加挣脱出孟璐的手,飞快地跑向他,高声喊道:“父亲!”
天旋地转,男人睁开双眼,看到的是一片无际的暮色。
他无奈地闭上眼,发梢浸没在血水里,眼角挂着的泪珠晶莹闪耀,如同两颗璀璨的钻石。
他是不是鹑尾基地的第九军团的行政长官已经不重要。
夏安澜清楚知道,此刻的他只是一名思念成疾的父亲。
无人知晓的三年里,他怀着多大的期望坚强活下去。是低头弯腰的臣服于别人的命令中,只为得到一条有关妻儿的消息;是野外困于狭小的山洞里,洞外是野兽龇着直滴口水的獠牙,不住地从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咆哮;亦或是临死前难以言喻的喜悦。
这些痛楚与悲伤化为苦水,等待风干再消失在高墙之外。
年轻军官不为所动,伫立在原地,颈部被禁锢的力量瞬间松懈。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身后人一眼,熟练地从军服口袋拿出一条裹成球的抹布。他摊开抹布,正面已经弄脏,沾染干透的血迹。他用反面擦拭脸部的刚刚弄上的血,然后扔到检查站边的垃圾桶里,里面堆满相同的抹布,早已弥漫出浓重的血腥味。
夏安澜心里揣测军官不是谁都能当,需要经历多少次磨练才能培养出如此强大的心理素质。
“下一个。”年轻军官重新回到检查站,淡淡地说。
经过刚才的事,失明者没有再往前推搡,人群有序的向前移动。
夏安澜前面一个一个的人通过检查,终于轮到了他。
夏安澜望向倒在血泊的男人,此时男人被负责清扫的人员抬走,冰冷的尸体放在一边的空地上。
“不要看,记住您现在是失明者。”B1016走在夏安澜前侧方,刚好遮挡住血腥的场面。
“抱歉。”夏安澜低头说。
年轻军官检查完前一人的ID卡,眼神瞄到了夏安澜。
“到你了。”
夏安澜抿着唇,强装镇静地往前走,B1016走在他侧边,似乎像带路的。
年轻军官上下打量着夏安澜,“你的ID卡。”
夏安澜递举起捏得发热的卡,还故意往年轻军官左侧递去,表示自己看不见事物。
年轻军官紧皱眉头,接过ID卡翻转检查。突然他问:“你叫什么?”
前面受检查的人,他都只是检查ID卡,并没有详细过问身份!
突然间加问,打得夏安澜措手不及。
“周归途。”夏安澜遇事不惊,平静地说。
“ID号是什么?”
好运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夏安澜在步入检查队伍前提早背了ID卡上所有信息,轻而易举背出一场串的数字:“20050508398842。”
草帽遮挡住夏安澜半幅面孔,口罩下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你为什么戴口罩,生病了?”年轻军官迟疑问道。
若生病感染了变异生物的病毒,是要格杀勿论的。
夏安澜不慌不忙编了个理由:“外面风尘大,会不小心吸食黄沙,我们这些长年打工的,不得注意下呼吸道安全。”
年轻军官对这个有理有据的解释颇为满意地点头,随后他瞥了B1016一眼,“这是什么?”
一个穷的响叮当的失明者不可能拥有三年前价值几亿的智能机器人,即使身处末世,这种机器人不是损坏就是停产,难以完美无瑕保存到现在。
B1016引起他的怀疑。
B1016替夏安澜解释:“我叫B1016,是浩特公司新五代智能机器人,他救过我第一位主人的命,主人将我赠予给他。现在他是我的新主人。”
这个答案合情合理,年轻军官朝B1016吩咐:“你先走吧。”
B1016看了一眼夏安澜,转头往城门走。
夏安澜头正对着年轻军官,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他手里自己的ID卡,小心翼翼地问:“我的卡……”
年轻军官才反应过来似的,递出ID卡,“不好意思。”
夏安澜正准备伸手,年轻军官的手一松,ID卡径直掉落在地面上。
夏安澜往前胡乱一抓,抓了个空,委屈巴巴说:“我摸不到。”他不安地看了一眼年轻军官。
军官不打算捡起,随意说:“ID卡不小心掉在你的脚边。”
夏安澜心道:这哪里是不小心,分明是故意的。他不可能把这话挑明,只能弯腰蹲下,往脚边伸手探地,终于摸到卡侧,准备将其拾起。
就在此刻,夏安澜的余光里,年轻军官的手快速做出动作,牵动着军服发出撕拉的声音,一把黑色的手I枪瞬间出现在在军官手中,冰冷的枪口指夏安澜的后脑勺。
年轻军官对他起疑了。
夏安澜不由得紧绷身子,咽下唾沫,强装镇定地站直身体,草帽刚好避开手I枪的位置。
他顶着枪头跟年轻军官说:“那我走了。”
B1016感觉过了许久夏安澜也没跟上来,后头一看,正巧看见年轻军官枪指夏安澜的一幕。
夏明渊设定的紧急状态迅速开启,屏幕上闪烁着红色的三角符号,紧接着B1016万米冲刺般朝夏安澜跑去,强风带起脚边的细沙,在后头掀起掀起冲天的尘土。
年轻军官微微转头瞟了一眼极速前行的B1016,随后回头对着夏安澜微微一笑,收回手I枪,凑到他耳边,用只有夏安澜一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的机器人待你真好。”
夏安澜迷糊地透过镜片看着年轻军官松弛的侧脸,余光中看到B1016赶来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夏安澜还没来得及回应,年轻军官转身继续工作,朝下一个人提醒。
B1016赶到时,夏安澜毫发无损地站在原地,与年轻军官隔开了一大段距离,B1016才减慢速度,关闭紧急系统。
夏安澜背对着年轻军官,撑着拐杖疾步向前。
B1016凑到夏安澜身边,小声说:“您有没有受伤?”
夏安澜微微摇头,小声道:“快带我走。”
B1016假装扶着他的手,带他快步离开这片是非之地。他们走过墙门,夏安澜才如释重负,长长叹出一口气。
“没事吧,检查人员有没有伤到您?”B1016按着夏安澜的两肩左右探头检查。
夏安澜主动转身给B1016检查身体,还甩甩手臂示意自己无恙,“他应该是检查我是否真的是失明者,没有真的开枪。”
“安澜,我以为您要被枪毙了。”B1016伤心道。
“我还以为我要死了。”夏安澜没有庆幸,只有劫后余生的心慌。
“呸呸呸!您不会死的,安澜好好的,长命百岁。”B1016焦急道,紧接着伸出手假装封住夏安澜的乌鸦嘴。
夏安澜丝毫没有注意到B1016伸到下巴的手指,听闻低头失笑。
合金与温润的红唇隔着一段距离,B1016悄悄收回手,将蜷缩的手指藏在身后,痴痴地听着眼前人的笑声淹没在人类基地的喧嚣的车声、人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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