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一盏挣扎的烛火,窗外便是垂死的夕阳。
——引言
林千阳出生时他祖父临近断气,为了见孙子最后一眼,这位百岁老人吊着最后一口气不咽。直到林千阳被光溜溜地提溜出来,他祖父拼尽全力喘出句“还是个带把的”就撒手人寰,随后林千阳娇嫩的哭声被溺在黑压压的哭丧声中。因此,林千阳自出生后,就对祖父没什么记忆。直到第二次垂死之时,他弥留在地狱与人间的灵魂,被深埋地底的祖父硬生生从坟墓中破土推出,才见到这个陌生的亲人。
林千阳第一次垂死,是被一颗洋糖勾去。彼时的他刚满五岁,混在一群同岁的孩子里,挤在村西头老太的屋角。老太的手瘦得像干枯的枝条,却把糖捏得极稳,一颗一颗往孩子们嘴里送,甜香漫在屋里,盖过了灶台上飘来的柴火味。轮到千阳时,他踮着脚仰起头,舌头早就探到了嘴边,却没料到这颗糖偏生带着股子狡猾劲儿。刚碰到舌尖,还没等他牙齿合上,便顺着滑溜溜的舌头往喉咙里钻,像条活物似的,“咔”地一下卡在了喉头。那瞬间的窒息感比闪电还快,林千阳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看见老太的手停在半空,同岁孩子们脸上的笑僵成了木刻,连屋梁上落下来的灰尘都仿佛停在了光里。他想喊,喉咙里却只有嗬嗬的声响,像被捏住了脖子的公鸡。想伸手去抓,胳膊却软得提不起来,只剩指尖徒劳地抖着,抓不住半点东西。这时他才想起,父亲讲过的荒唐劫难:傻子洋贵是在赶庙会时,被一串糖葫芦的签子扎破了喉咙,躺了三天才断气;酒蒙子林二牛更离奇,喝稀粥时被一粒没煮烂的豆子噎住,差点见了阎王爷。那时他只当是大人编的故事,此刻喉咙里的糖却像反驳他的无知,越卡越紧,让他尝到了死亡的味道,是甜的,裹着糖衣的甜,甜得发苦,苦得像老槐树在冬天里冻裂的树皮。
老太一时间慌了神,拼命喊院子里林千阳的奶奶,林奶奶放下菜,跑过来一看,也慌的没了主意,抱着林千阳边哭路边从往村东的家跑,此时林千阳嘴唇黑紫,身子直直地抽搐。刚跑出巷口,一群抽烟的男劳力瞥了过来,抽烟的老林头先站起来:“他婶子,你跑啥?”林奶奶根本顾不上回话:“回家,我要回家!”旁边卖豆腐的王老头见孩子不对劲,两步冲过去就把林千阳抢过来:“你这是瞎跑啥!”他左手托着孩子的屁股,把千阳像青蛙一样地倒了起来。就听“咳”的一声,那颗沾着口水的洋糖“嗒”地掉在地上,滚了两圈,被泥粘住,再没动过。一颗糖轻易取掉了千阳此生第一次垂死,当他第二次垂死后,就步入死亡的正轨。但林千阳的生命,原就不是那般短浅的,它像林家村外那片麦田,熬过了寒冬的凛冽,总能等来春日的抽芽、夏日的灌浆。
“你那时要死啦!”林十页瞪大眼睛说。
“啊,死是什么?”
“死就是七月枯萎的花瓣、林间破败的老屋、窗外垂死的夕阳、天际停飞的孤鸟。”
千阳呆呆地望着这个比自己大四岁的男孩:“哈!我听不懂。”十页当然也解释不清,只觉得一件惨淡又陌生的事情,胡乱引用书上的话显得很有学问,二人对此的讨论很快不了了之。此后的日子,两人出落成村落里的捣蛋鬼,他们总在黎明刚冒尖时溜出家门,拿着削尖的竹竿去田埂边钓青蛙,那些绿皮生灵被钓起时蹬腿的模样,能让两人笑到肚子疼。有时他们平行双臂踩着屋顶的瓦片行走,像两只敏捷的猫,瓦片发出的咯吱声在寂静的午后格外清脆。大人们在屋里骂骂咧咧,他们却早顺着房檐滑到了后院,藏进晒满稻谷的草垛里。村里祠堂的祭品是最值得惦记的,趁守祠老人打盹的间隙,偷偷摸走一块蜜饯或半块腊肉,塞进嘴里时连碎屑都舍不得掉,只觉得祠堂里的香火气,远不如偷来的吃食香甜。更荒唐的是,他们曾趁木匠外出,钻进尚未上漆的棺材里躺着,看着四四方方的天空,隔着木板听着彼此的呼吸声,觉得不如家里的床舒服,直到木匠回来举着斧头呵斥,才连滚带爬地逃出来,衣裳上还沾着棺材板的木屑。如此富有好奇心的顽童,自然是村子里偏爱和头疼的对象。两人的冒险早已不满足村子的平常之处,朝着无人问津的角落进发。
有天,两人在林中发现一座老屋,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近老屋,那扇破旧的木门在微风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又像是在对他们发出警告。十页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淡淡的霉味,让他忍不住皱了皱鼻子。屋内昏暗而寂静,阳光透过破洞的屋顶和残缺的窗户,艰难地洒下几束光,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千阳紧张地抓住衣角,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只见角落里堆满了破旧的家具,桌椅东倒西歪,像是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斗。客厅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画像,画中人物的面容已经模糊不清,只能隐隐约约看出是一对新婚的男女,那眼神仿佛穿越时空,笑吟吟地直盯着前方,让人心里不禁有些发毛。再往里走,卧室的空气像浸了三十年的霉,一推开门就裹着股甜腥气扑过来,混着朽木与干涸血渍的味道。屋里暗得瘆人,柜子被砸的粉碎,破窗棂上挂着黑蜘网,梳妆镜面蒙着层厚灰,隐约映出人影。墙角的婚床塌着半边,是女主人当年嫁过来时的陪嫁,梨木床头刻的缠枝莲早被老鼠啃得模糊,床垫烂成絮。床正上方荡着上吊的布帘,紫藤花的金线褪成灰绿的霉斑,刺绣的玫瑰落满灰,边角残丝被风扯得荡漾。十页看的头顶发凉,刚想退出卧室,“咔嗒”一声,堂屋门栓落锁的涩声飘了过来。千阳猛回头,墙上新婚照中新娘的笑容瞬间敛尽,双眸塌成空洞的灰影,黏稠的蛛丝裹着霉土和死虫从天花板砸下来,一圈圈缠绕在脖颈处,瘸腿桌子挣着起身,歪着身子往他扭去,灰老鼠叼着黑纽扣在房梁乱窜,引得天花板簌簌掉灰......十页抓着千阳往门口冲,门栓卡着红砖,撞得手背生疼。
“撞!使劲撞!”十夜喊着用肩膀顶门,就在这时,门突然“吱呀”开了道缝,漏进一缕阳光,跟着飘来股烟袋味。他俩连滚带爬冲出去,撞进个硬朗的怀里,是林老头!烟袋锅子冒着火星,皱纹里堆着坏笑,拐杖头磨得发亮,沾着老屋的霉土:“小鬼头不敲门就进你海娃叔的屋?”林老头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木头,伸手拍了拍千阳沾灰的衣领:“不把门关上吓吓你们,不知道害怕!”
“呀!大坏蛋。”千阳的声音发虚,头一低往林老头的屁股圈撞了一周,林老头趔趄了两步,笑得直咳嗽。十夜伸手拉住千阳:“别撞了,是林爷爷……”千阳没说话,低着头扭着屁股蛋儿。林老头掐了掐二人的脸,坐在老屋前的青石板上磕了磕烟袋锅子,火星子落在刚冒芽的狗尾草上,又灭了,风裹着烟枪上的白烟,像消散的魂魄。“你海娃叔,胖得像刚出锅的馒头,肚子圆溜溜的,胳膊上的肉一捏能挤出油。”他咳嗽了几下,低声埋怨道:“干啥事连声招呼都不打,真是头笨驴。”
“海娃当年就是在那坡上,撞见的三丫。”林老头往老屋旁的坡地指了指:“五六年前,海娃扛着小麦去镇上打面,走在田埂上,听见油菜花田里的姑娘笑,脆得像刚剥壳的糖。”千阳蹲在旁边,手无意识地揪着狗尾草,脑子里已经浮出满坡的黄,十页也凑过来,眼睛亮着,等着听下文。林老头笑了笑,烟袋锅子往嘴边送了送,又放下:“海娃也是好奇,就往花田那边瞅。那时油菜花开得正疯,融化的碎金色从坡顶漫到坡脚,三丫穿件蓝布衫,辫子扎着同色的布条荡漾在花田里,阳光落在她圆脸上,连细绒毛都看得清。风一吹,花浪一层叠一层地滚,三丫的布条和花穗一起晃,她就伸手去捋,花瓣就顺着布衫往下掉。一抬头,正好和海娃对上了眼。”
“那一眼啊,你海娃叔就傻了,当晚就没睡着觉!”
千阳和十页咧着嘴角憋笑,饶有兴趣地听完了海娃叔的故事:海娃第二天就托媒人领着去介绍,当时三丫正在绣布帘,紫藤花绣了一半,针插在布上。她娘把媒人迎进院,三丫躲在门后,听见媒人说:“海娃是个实诚人,虽胖,却有力气。”她的针突然扎在指尖,血珠落在紫藤花上,像给花添了颗心。后来她娘问她的想法,三丫没说话,只把绣错的花瓣拆了,线扯得布发响,那是她第一次绣错,却没觉得烦。年轻人的爱情咋咋呼呼的亮,是像花心里藏着的光,相视一眼便打开了明亮。后来三丫嫁过来,头回让海娃煮玉米粥,他把灶膛的火捅太旺,粥糊了底,黑渣子粘在锅上刮不下来。三丫叉着腰笑,伸手掐他的胖脸,说:“你啊,富贵命,这手不是做饭的。”海娃也不恼,嘿嘿笑着把糊粥全吃了。三丫攒了俩月的钱,买了块条纹布,给海娃做件新内衫。衣服刚做好,海娃就急着试,胳膊一伸把线绷开了,三丫气得追着他打,海娃绕着梨木桌跑,胖身子撞得桌子吱呀响,最后俩人坐在地上笑,三丫说:“再攒钱,给你裁块大的。”海娃每天去城里干活,回来时满身漆渍,却总不忘揣块硬糖,糖纸塞在裤兜里,攒多了给三丫叠纸船。婚后的日子像老屋的灶火,温吞却实在,直到一天海娃在农忙翻地时,锄头往肩上扛,胳膊却软没了劲,锄头滑到田埂上,震得手发麻。他摸了摸摸了摸胸口,闷得慌,像有团湿棉花堵在里头。
“得去看看。”他对着地里的秸秆嘀咕,声音轻得怕被风吹走。他扛起锄头往家走,脚步慢,胖身子晃得厉害,每走一步,胸口就闷一下,像压着块湿土。路过家里的菜园,他远远看见三丫正蹲在里头摘豆角,蓝布衫沾着点泥。他没敢停,只加快脚步往外走,心里盘算着:先去医院看看,要是没事,回来再告诉她一声。
医生眉头皱着:“家里有旁人没?爹娘在不?”海娃的指节攥得发白,桌腿的木纹硌着掌心,他懂这语气:“我打小是孤儿,爹娘早没了,没媳妇,就一个人过。”医生盯着他看了会儿,又叹了口气,才把诊断书推过来:“癌,晚期了,治不好。就算治,也得花一辈子的钱。你一个人,扛不住。”海娃揣着诊断书往回走,路过杂货铺,还买了块三丫爱吃的糕点。他进家门时,三丫正坐在摇椅上织衣服:“回来啦,晚上想吃点啥?”海娃把糕点塞给她,说:“想喝面条了,你去买两块钱的。”三丫挎着篮子出门时,海娃就进了卧室,他找了根麻绳,踩在床沿上,把绳子往房梁上吊,刚把脖子套进去,绳子啪地就断了,他直直地摔了下去,床腿歪了一根。海娃摔得屁股疼,坐起来看着床腿笑出了声,他想:三丫回来准骂我,毛手毛脚的。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他想起医生说的绝症、三丫笑起来的样子、还没做好的大码布衫。他又摸了摸裤兜,诊断书还在,上面的字被汗浸得模糊。卧室门帘被风吹得晃了晃,是三丫的陪嫁,紫藤花绣得正亮。海娃盯着布帘,突然站起身,把布帘从杆上拿下来拧成绳,吊到房梁上系结。这次他系得慢,系得紧,手指被布条勒出红印,踩在歪了腿的床上,海娃又把脖子套进去。他最后想的:是三丫煮的面条,白花花的,卧俩鸡蛋,香得很。
“好死不如赖活。”林老头叹了口气,低头掸了掸裤腿上的烟丝,像在拾掇稀碎的时光。十页蹲在他脚边,手里攥着半根狗尾巴草,草籽都快掉光了:“我以后要当个医生,”他声音不大,攥着草的手紧了紧,“治好所有人的病!”林老头愣了愣,烟杆从嘴角滑下半寸,笑声从跟着喉咙里滚出来,他揉了揉十页的头发,老茧蹭得孩子头顶发痒,“哈哈哈好,有出息!等你长大了,可得先给老头子我瞧瞧,看看这把老骨头能不能多撑几年,等着喝你的庆功酒。”
“海娃叔的病,也能治好吗?”千阳轻声开口,像怕惊散了什么。
“能!”林老头笑意渐沉,“你俩那么有出息,肯定能!”
千阳没再说话,只把碎叶揉在台阶上:“海娃叔治好病会回来吗?”
“等你们长大,他就回来了!”
老屋的裂纹一日日撕扯着破旧,灶台上泥土重复着四季,窗面的太阳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而煤油灯的光,早已在墙上淌尽,飞蛾的尸体腐作一具空壳,老座钟的摆锤惨死在十九刻度,像为没下世的生灵,停数时光的刻度。
自此,千阳和十页开始盼望长大,两人在村旁的枯井进行会晤,交接详细的长大计划。吃饭时非要细嚼慢咽养肠胃,结果一碗粥嚼了半个钟头,凉得结了膜。见牛羊啃麦苗吃得又香又壮,就蹲在田埂上捋麦苗嚼,十页边嚼边哭:“比我妈煮的中药还苦!”下雨天更疯,两人扛着破塑料布往老杨树下冲,塑料布被风掀飞,他俩就淋着雨抱树干,幻想着自己咔咔长高。十页喊:“树肯定感冒了,我们给它捂捂!”千阳打了个喷嚏,还点头:“对,医生得先关心病人!”最离谱的是学乌龟憋气,千阳说乌龟活百岁是因为会憋气,俩人趴在院角石台上,鼓着腮帮子不喘气。千阳憋到脸通红,“噗”地放了个屁,自己先笑场:“完了,气从底下跑了!”十页硬撑到眼睛发花,猛吸一口气差点呛着,还嘴硬:“我这是练肺活量,以后给病人做人工呼吸用!”
真“学医”那天,也就是两人发烧高去医院打针那天,暮色已经漫过街口的老砖窑。千阳妈攥着他俩的手走过石板路,医院的木质大门像脱了牙的嘴,吱呀一声吐出满院的药味,混着霉斑的气息、旧纱布的腥气,还有从屋顶漏下的雨水中,掺着的不知哪年的尘埃味。走廊里昏黄的光把人影拉得老长,晃在褪成白黄痂皮的墙面上,像无数个过去的病人还贴在墙上喘气。第一个病房,老爷爷缩在铁架床的一角,被子上补着三块不同颜色的补丁。奶奶端着缺了口的粗瓷药碗,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喝了吧,喝了明天我去巷口给你买油条,还是你年轻时爱吃的,刚出锅能烫着嘴的那种。”爷爷的手背上爬满老年斑,指节蜷得像枯树枝,他捏着碗沿抿了一口,突然把碗推远,浑浊的眼睛里蒙着层水雾:“不是这个味!你骗我,这药比饥荒时的草根还苦。”’奶奶赶紧从口袋里摸出块水果糖,糖纸黄得发脆,她剥糖时手指抖得厉害,糖渣落在被单上,像撒了把碎米。爷爷含着糖,嘴角没翘起来,倒有两行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砸在糖纸上,洇出小小的湿痕。走廊尽头的产检室,灯光刚好照见一个大叔佝偻的背。他攥着老婆的手,额头上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流,滴在老婆灰布衫的袖口上:“她会不会疼啊?”他问医生时,声音里裹着颤:“要是疼得厉害,能不能换我来?我皮糙,不怕疼。”医生刚要开口,他突然慌慌张张去掏口袋,想找纸巾给老婆擦汗,却摸出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婴儿襁褓,布面上绣的小老虎已经褪成了浅粉色,线脚也松了,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大叔红了脸,把襁褓塞回口袋时,襁褓角勾住了纽扣,扯出根断了的线头,像根坚韧的命线,在灯影里晃了晃。最里头的病房住着个怕打针的小男孩,他把自己缩在妈妈的怀里,脸埋在衣襟里。护士姐姐举着针管走进去时,手里的小熊玩具缝着道开了的口子,露出里面的棉絮:“你看,小熊也打针呢。”护士的声音放得很轻,却还是惊得男孩往妈妈怀里又缩了缩。“它不怕疼,打完针就能吃蜂蜜,你比小熊勇敢,对不对?”男孩半天没吭声,最后慢慢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核桃,他盯着小熊的伤口看了会儿,伸手捏住护士的袖口:“那你轻点。还有,打完针,能不能让我抱抱小熊?我给它吹吹伤口,就不疼了。”十页拉着千阳的手,小声说:“以后我当医生,要带一筐小熊,都缝好伤口的那种,这样小孩就不哭了。”千阳没说话,只盯着墙上晃动的人影,觉得那些影子像在慢慢朝他们飘过来,带着股冷飕飕的风。
可没等医生计划想完,就出了岔子。两人蹲在村口粪坑边,盯着坑边的草发呆:那草比家里花盆里的绿多了,叶子还油亮,在暮色里泛着诡异的光。千阳凑得极近,说:“是不是粪里有营养?我得看看清楚,以后你可以给病人补营养用!”话音刚落,他脚一滑,“扑通”掉进粪坑,污水溅了十页一脸。十页慌了,伸手去拉,结果自己也差点掉进去,拽着千阳的衣领使劲喊:“你别乱动!医生不能掉粪坑啊!”最后千阳被拉上来时,满身臭味,头发上还挂着草屑。他抹了把脸,还傻呵呵笑:“原来粪坑的营养这么足,就是味道差点……”十页捏着鼻子,用小木棍保持着安全距离,把上衣脱掉递给他,“先擦擦,等下我陪你去河边洗!”河边的风带着凉意,吹得俩人的影子贴在水面上,像两张泡发了的纸,随波晃着,不知要漂向哪里。
暴雨从天空坠落,雷电碎成纹理,断叶零落又飘散。两个小精灵披着塑料布,交叉在路上跑。刚拐过垃圾坑,就听见细碎的哀鸣,裹在**的杂草丛里。两人走过去,看见五只巴掌大的小狗缩在一块儿,毛被泡成一缕一缕,眼睛还睁不开,只能凭着本能往同伴身上拱。
“抱回去吧!”千阳先开了口。十页没说话,只是弯腰抱起三只最瘦小的,小狗的爪子在他怀里轻轻挠着,暖乎乎的温度透过湿透的短袖,烫得他心口发颤。十页刚跨进家门,他爹手里的烟袋就砸了过来,铜烟锅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在门框上磕出个坑。“你个讨债鬼!家里米缸都快见底了,你还往回捡这些畜生!”他娘跟在后面骂,手里的扫帚往身上抽,泥点溅到小狗身上,吓得它们缩成一团,哀鸣声更细了。千阳那边的动静也不小,隔着墙都能听见他奶奶的哭嚎:”造孽啊!养这些东西是要招灾的!”没等两人辩解,就被家人推搡着往门外赶,门口早围了几个邻居,有搬着小板凳坐的,有手插在袖管里站的,都是些平日里家长里短的熟面孔。“
这娃也是憨,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还捡这些活物。”张婶先开了口,她指间夹着半捧瓜子,嗑得清脆,瓜子壳便随意往十页脚边落,末了又扯出一抹笑:“养着吧,多添些热闹也好。”她身旁的男人叼烟,含糊应和:“养着是好,正好陪娃解闷,省得他总往河边跑,惹大人忧心。”话音刚落,千阳便被奶奶拽着胳膊推到人群前,脸颊涨得像熟透的柿子,细弱的声音却不肯停:“它们快冻死了……”围观的人目光齐刷刷转过去,王二上前拍了拍他的肩,“有志气!养着,咱村正巧缺个喂狗的娃哩!”
千阳抬头望向人群,想寻一丝暖意,可迎上来的眼神,既无嘲笑,也无怜悯。十页把小狗抱得更紧,喉头动了动,那句“我们没地方去”到了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混乱地声音混着风雨,在狭小的屋檐下打转,慢悠悠地散去。只留下两个孩子,在冷雨里抱着瑟瑟发抖的小狗,茫然地站着。不出意外的话,两人会将小狗藏在老屋的灶房里,从家里偷来破布和牛奶,在精心搭建的狗窝边用枯枝败叶点一团火焰,直到夕阳扯碎光明,黑暗浸染天空,他们才不情愿地回家。等到第二天,十页和千阳起个大早,一路飞奔到老屋,却剩下一团冻僵的尸体和没灰烬。但是孩子的善良,往往需要一个童话:当火焰只剩一缕青烟,小狗胖胖的身体抖成麻花,林老头恰到好处的出现,他会把这些生灵捡回家,在第二天笑眯眯地等着顽童的到来。“
“这小牲畜们,昨晚跟我回家了,不过有三只没挨住。”林老头的声音混着烟袋杆的温气,比屋檐下的风软多了。千阳往前凑了半步,攥着衣角小声问:“您……您会给它喂牛奶吗?我们昨晚偷的,还剩半瓶。”林老头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两道浅沟。“不用偷。我灶上温着米汤,比牛奶养人。”他站起身时,顺手拍了拍十页的后脑勺,“等几天,保管让你们见着个摇尾巴的!”
经此一事,顽童认为林老头是村里最好的大人,成了最忠诚的跟屁虫。林老走在村路上,身后就跟着两双啪嗒啪嗒的光脚丫;他坐在门槛上抽旱烟,膝头就挤着两个仰着的脑袋,连呼吸都要跟着烟圈的节奏走。那两只曾蔫了的小狗,如今成了队伍里最欢的活物,黄狗的耳朵总竖着,一听见林老头的咳嗽声就摇着尾巴往他脚边蹭;黑狗则爱把下巴搁在顽童的鞋上,连睡觉都要跟人贴得紧紧的。等它们彻底褪去病气,三人两狗便成了村里固定的小队伍。林老头走在最前,手里攥着根磨得发亮的竹杖,两个孩子分在左右,怀里揣着捡来的干树枝,而黄狗和黑狗就绕着他们的脚边跑,把尘土扬成一圈圈浅黄的雾。他们会在清晨去后山的坡地看成片的茉莉花,那些白色的小花挤在绿叶里,风一吹就把香气送得老远,连小狗的毛上都沾着甜丝丝的味。林老头会蹲下来,教他们把花瓣凑在鼻尖轻嗅,说:“这花要趁露水没干时摘,晒成干泡在水里,能解一夏天的渴”。有一回,千阳想摘一朵未开的茉莉插在黑狗的耳朵上,林老头却笑着拦住:“花也有魂哩,让它长在枝上,能多香几天。”天热的时候,他们就去田埂边捉蚂蚱。林老头教他们分辨哪些蚂蚱能捉:“后腿长的跳得远,翅膀带红纹的不能碰,会咬手”。孩子们追着蚂蚱跑,小狗也跟着扑腾,有时蚂蚱没捉到,倒把自己摔在软乎乎的草地上。林老头会帮他们拍掉衣服上的草屑,从口袋里掏出颗糖来:“歇会儿再捉,别累着”。夕阳西下时,他们的衣兜里装满了蹦跳的蚂蚱,林老头却会让他们把蚂蚱放了:“它们要回窝里找妈妈哩,就像你们天黑了要回家一样。”他们还在屋前的空地上种向日葵,林老头从怀里摸出几枚圆滚滚的种子,说是去年从邻村换来的:“长出来能有一人高,花盘朝着太阳转,秋天能收满罐的瓜子”。两个孩子蹲在地上,用小铲子刨出浅浅的坑,把种子埋进去,再浇上半碗井水。他们每天都要去看好几回,连小狗都跟着蹲在旁边,盯着土里冒出的嫩芽直晃尾巴。林老头坐在屋檐下看着,眼中的亮光在阳光下一闪一闪。
到了阴雨天,或者夜里纳凉的时候,便是林老头的故事时间。两个孩子挤在他身边,黄狗趴在左边,黑狗蜷在右边,连时间都似慢下来。林老头讲孙悟空,说那猴子有火眼金睛,能识破妖怪的伪装,还有一根能变大变小的金箍棒,“一棒子下去,连山都能打个窟窿”。顽童们听得眼睛发亮,一直追问:“孙悟空后来有没有再闹天宫”,林老头就笑着摸他们的头:“后来啊,他护着师父去西天取经,路上收了猪八戒和沙和尚,虽然后来成了佛,可心里还是那个爱惹祸的猴子哩。”有一回,小一点的孩子捡了根竹竿,非要学着孙悟空耍,结果把屋檐下的灯笼撞翻了,林老头也不恼,只说:“你这小猴儿,比孙悟空还调皮”。他也讲哈利波特,说那是个戴着圆眼镜的男孩,能骑着扫帚飞,还能和会说话的猫头鹰写信。孩子们听不懂魔法学校是什么,林老头就解释:“就像你们以后上学,老师教你们认字。魔法学校里的先生,教孩子们用咒语变东西,能把石头变成面包,能让花儿冬天开。”顽童们就问“那扫帚能飞多高”,林老头指着天上的月亮:“能飞到月亮旁边,还能跟星星打招呼呢。”往后好几天,孩子们都缠着要找扫帚,打算飞去找哈利波特。
偶尔,林老头还会讲周公解梦。有一回,十页梦见屋前的玫瑰花突然拔节,秆子捅破了屋顶,花盘一直长到云里。他在梦里顺着花秆往上爬,摸到花盘时,竟从花心里掉出颗会发光的星星,刚好落在他手心里。林老头就说:“这是好兆头,梦见花要走好运!”还有一回,千阳在梦中被拖进一片旷野,两条腿像止不住的发条向前狂奔,风带着潮腐的味。旷野的尽头没有边,却悬着一片黑,无数只干枯的手舒展、扭曲、蜷缩成树枝的轮廓。千阳想回头,脖子却僵得像块石头,背后有人在追,喘气声一下轻,一下重,跟他的脚步声凑成了诡异的节拍,然后他就从梦中惊醒,吓的一夜未眠。林爷爷把千阳拉到身边,让他贴着自己的胳膊:“哎,不怕不怕,梦是夜里的云,看着黑,一沾着天亮的光就散了。”他从兜里掏出铜怀表,按亮了里面的小灯芯,暖黄的光落在千阳手心里:“等你长大后,勇敢穿过那片黑。那会是蒲公英铺成的旷野,每一步都溅起白绒绒的小伞;身边是挂满红野莓的灌木丛,枝桠上还缠着黄灿灿的牵牛花。身后响的也不是鬼怪,是黄狗叼着蒲公英追来,它喊:‘等等我呀’,声音惊飞了丛里的小麻雀,有只还叼着颗野莓,掉在手心里,尝一口心里甜丝丝的。”林老头的解梦,从来不是给梦定个答案,而是让梦像田里的向日葵、山里的茉莉花一样,能跟着孩子的脚步,长出新的叶、开出新的花。十年后,千阳憋着泪、拖着断腿从窄巷的烂泥里爬出来时,再没有勇气穿过那片黑。血渗过裤管,在地上拖出弯弯曲曲的印子,他试着撑着墙站起来,断腿的疼钻得骨头缝都发颤,顺着墙滑下去时,他把脸埋在膝盖上。林老头给他童年保护的梦固然完美,可他已不是小孩子,也没成长为一个大人。
顽童和小狗在童话里快乐长大时,林老头以一种奇异的速度走向衰老,背弯得像晒蔫的向日葵茎,两只手撑着膝盖,才能慢慢从藤椅上站起来。他的皮肤皱得像泡透的旧棉纸,手背上的青筋凸得像水泡,摸怀表时抖得厉害,表盖得顽童帮着掀开,他凑到耳边听齿轮声,得静好久才会点头:“嗯,还是慢半拍,跟当年一样。”林老头的儿子看他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劝他搬来跟自己住,也方便照顾,他死活不愿意,总不肯承认自己老。后院的篱笆被风吹倒了两根,儿子说等周末找木工来修,林老头却在第二天一早找来了旧竹篾。他坐在小板凳上,把竹篾劈成细条,手抖得厉害,竹篾好几次扎到手,渗出血珠,他就用嘴舔舔,接着劈。顽童过来要帮忙,他却把竹篾往身后挪:“你劈得太嫩,撑不住风。”他慢悠悠编篱笆,编得歪歪扭扭,儿子过来要重编,他却护着:“这样才结实,我年轻时编的比这还歪,照样挡得住野兔子。”说着就伸手去扶刚编好的竹条,没扶稳,竹条倒了,砸在他腿上,他“嘶”了一声,却还是没让儿子碰。自己慢慢把竹条扶起来,重新绑紧,直到太阳偏西,才把两根篱笆补好,他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看着篱笆笑。陪顽童做风筝时,林老头找了块风筝纸,他铺在石桌上,不用顽童递针线,自己摸出针线包,线穿针孔时,他眯着眼凑了半天,线尖戳歪了好几次,只把针攥在手里转了转,换个角度再试,直到线穿过去,才松了口气。千阳和十页趴在石桌上画老鹰,蜡笔涂得满手都是,林老头帮他补了几笔翅膀的绒毛,又把画纸粘在风筝架上。放风筝时,顽童要帮他举着风筝,他还是摆手,自己扶着拐杖站起来,颤巍巍举着风筝跑了两步。没跑稳,踉跄了一下,顽童要扶,他却摆手说没事,又举着风筝走了两步。风来的时候,他一松手,风筝飞起来,老鹰图案在天上飘,他站在原地看着风筝,没说话。
林老头的眼睛是突然瞎的,某天早上他想摸怀表,却怎么也碰不到床头的木盒,儿媳进来时,看见他的手在半空乱摸,才知道他看不见了。但林老头没慌,只是让儿子把怀表放在他左手边,把灶房的油盐罐,都摆到灶台最显眼的位置。往后的日子,他还是照样做饭。摸着灶台的边缘走到铁锅前,凭着手感倒油,听着油热的“滋滋”声下红薯块,连盐放多少,都能凭着多年的习惯拿捏得正好。儿媳想帮他,他却摆手:“我还没老到要别人喂饭,这点活,闭着眼也能干。”天气好的时候,他还会去向日葵地。顽童扶着他,他就凭着脚感找田埂,指尖摸过向日葵的秆子,能说出哪棵长得壮,哪棵该浇水。黑狗总走在他前面,遇到坑洼就停下呜咽,林老头听见了,就会顺着黑狗的方向,慢慢挪脚。傍晚时分,他总坐在院中的摇椅上发呆。怀表放在腿上,偶尔摸一摸,听齿轮的“咔嗒”声。黄狗趴在他脚边,黑狗蜷在摇椅下,院子里的茉莉花开了,香气飘过来,他会轻轻吸一口气,嘴角带着笑,像在回忆当年带着顽童看茉莉的日子。接下来的每个周,林老头都要去后山,那里埋着他母亲。他不用人陪,自己拄着竹杖走,黄狗和黑狗跟在他身后,不跑不闹,只慢慢跟着。到了坟前,他也不说话,就坐着,手摸着坟前的草,用竹杖尖慢慢拨掉,露出坟头的土。有时会从兜里摸出朵茉莉放在坟前,手指在坟碑上轻轻划,慢慢写着母亲的名字,像在数着日子。顽童去过一次,远远站着,看见林老头一动不动,只有风把他的衣角吹得晃,整个后山静得能只听见草响。直到太阳快落山,林老头才慢慢站起来,拄着竹杖往回走,笃笃的声,像在跟母亲道别。有一回十页问他:“林爷爷,您在坟前想啥?”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想我娘教我写字的时候。”话很沉,像把几十年的时光,都揉进了这一句里。
林老头去世前夜,裹着件领角磨破的棉袍躺在摇椅上,棉袍上补丁摞着补丁,每块补丁都是他老伴亲手绣的图案:十七岁的白菊绣在左襟,花瓣还翘着当年的软劲,是他和老伴初遇那年,在后山采的野菊,她连夜绣在他磨破的袄子上,说:“花不谢,人就不散”;二十三岁的群鸟落在袖口,灰羽沾着风的形状,是他们搬去镇上那年,她看着天际飘飞的雁阵;三十岁的小鱼游在衣襟,是她挑的玻璃罐养了条金鱼,两人吵架摔碎玻璃瓶那天,她便把小鱼绣在补丁上:“鱼在布上活,就不会走。”还有块靛蓝色的补丁,绣着只白猫,那是他老伴在世时捡到的一只冻成冰疙瘩的流浪猫,被用体温焐活,便绣在补丁上,像枚时光的印章。
夜深了,林老头渐渐困得睁不开眼,呼吸刚垂下去,藤椅忽地晃起来——不是风,是双皎白的手,指尖沾着清晨的露。他刚要睁眼,后颈被放进一双冰凉的小手,脆生生的笑钻进耳朵:“林先生,装睡呢?太阳晒屁股了!”回头的瞬间,眼前浮现出十七岁时那个聪慧明快的女子,调皮地对他眨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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