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直到窗外天色漆黑,王勃才因口渴难耐而醒来。
屋内一片漆黑,窗外夜寒袭人,被窝里却温暖如春,让他贪恋着不愿起身。朦胧中,似乎听到外间有卢照邻和郭珍低语的声音,但听不真切。
最终,干渴战胜了一切。王勃摸索着下床,不想在黑暗中踢到了床边的矮凳,发出“哐当”一声响。
外间的低语声立刻停了。
很快,脚步声近,郭珍端着一盏油灯推门进来,暖黄的光晕驱散了黑暗。
“子安醒了?我听着屋里没动静,想着你睡得沉,便没来打扰。”她将灯放在桌上,语气温和,“可是渴了?我去给你倒水。”
王勃揉着惺忪睡眼,点头应诺。郭珍边为他倒水,边难掩激动地说:“方才我正与昇之说呢,洪都府那边传来消息,你的《滕王阁诗》得了甲上!这会儿正挂在朱雀门诗板上头一号呢!”
“什么?!”王勃的睡意和口渴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急忙去翻自己的诗牌。
#洪都献瑞,滕阁新成,征天下赞辞;锦江遗珠,王子安诗成,评曰甲上,魁首无双#
是了,此刻朱雀门诗板最顶端,他王勃的名号与《滕王阁诗》都正散发着耀眼的金光,先前宋之问那帖早已消失不见。
帖子内容极其考究,堪比彩楼评诗帖:
是作气象宏阔,情韵悠长,格高调响,一扫陈言。置之高阁,堪为镇阁之宝;传之后世,可称绝唱之姿。特评‘甲上’,以彰其殊。
他转而向下翻看,与之前看到的杜审言之帖相比,其激烈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文光射斗】:甲上!竟是甲上!某浸淫诗牌十载,首次得见!王子安之才,竟至于斯乎?
【醉吟仙】:前有“闲云潭影日悠悠”,后有“槛外长江空自流”,此等手笔,甲上实至名归!
【陇西沙客】:闻此讯,顿觉今日诗牌光耀万丈!此评非仅荣及子安一人,实乃吾辈诗文之道的一大盛事!
【洪都散人】:滕王得此赞辞,高阁从此有魂矣!洪都府有眼力!
而质疑与非议者,他更是看得分明。
【洛阳纸贵】:甲上?是否过誉?王子安确有大才,然“绝唱”之誉,恐非弱冠之子可当吧?
【兰台旧吏】:“魁首无双”?将上官才人、宋学士等置于何地?年轻人需戒骄戒躁。
【五柳先生门下】:文采虽佳,其行可鄙!《檄英王鸡》事未远,如此轻薄为文者,纵得高评,恐非社稷之福!
正当他看得或喜或怒,心潮澎湃时,卢照邻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子安,既醒了,便一同用些晚食吧。眼下将至宵禁,你不如就在此歇下。我已备下薄酒,正好为你庆贺。”
王勃满心欢喜,自然应允:“多谢昇之兄盛情!”
有了滕王阁甲上评价,那首《滕王阁诗》在诗牌上迅速收获了三百余片金叶子。王勃趁热打铁,正式报名参加了《大唐好诗歌》,看着自己名字后面跟着的可观金叶子数,他信心倍增。
席间,王勃不时指点着诗牌,与卢照邻分享他的喜悦或愤懑。
“昇之兄,你瞧这位,这位自称‘洪都散人’,想来是本州人了,看来我这诗是写到他们心里去了,哈哈哈!”
“再看这个!洛、阳、纸、贵?啧,怕不是深中上官流毒,懂得甚么真诗!”
卢照邻因需服药,只是浅酌,绝大多数美酒都让王勃喝了去。也正因如此,他显得更为冷静,提醒道:“子安,名望既起,谤亦随之。”
他指了指【五柳先生门下】:“此等言论,并不会因你诗佳而消失,反会因你名高而甚嚣尘上。旧事必被重提,需万分谨慎。”
但王勃正值酒酣耳热,兴头之上,浑不在意地挥手道:“昇之兄多虑了!此类藏头露尾、假托先贤之名的鼠辈之言,何足介怀!待我于诗赛之中,再夺魁首,看这五柳先生门下还有何话说!”
宴罢,王勃带着几分醉意,晃晃悠悠回到客房。兴奋劲还未过去,他又拿起诗牌刷看,这才发现杨炯之前发来了数条讯息。
【前川月】:呦,王子安,可以啊,攀高枝都叫你攀出花来了。不过,恭喜啊。我的信可收到了?
王勃带着醉意,手指不太利索地回复:
【秋水溟】:区区甲上,与我而言不过探囊取物!信?何种信?未曾试到。
他放下诗牌,脱去鞋袜倒下,这才发现发错一字,赶紧改“试”为“收”。①
信息几乎是秒回,杨炯的语气依旧犀利无比:
【前川月】:王子安!攀上高枝,得了赏钱,便忘了贫贱之交乎?这许久才复我!
王勃笑着摇头,回复解释:
【秋水溟】:休要胡吣!我人在昇之兄处,饮酒庆贺,一时未看诗牌。
【前川月】:原来如此。信,我已遣人送出,按行程,就这两三日必到汝手。收到后,务必仔细观看,阅后即焚!
【秋水溟】:何事如此紧要,诗牌上说不得?
良久,杨炯才回复。
【前川月】:王子安,想取我性命便直言。
王勃看到这句,酒意顿时醒了大半,意识到杨炯所要传达的信息,绝非寻常,甚至可能关乎身家安危。他连忙正色回复:
【秋水溟】:晓得了,定当仔细。
片刻后,诗牌再次闪烁。杨炯发来了最后一条信息,内容让王勃心头一震:
【前川月】:观光兄已自边塞启程,奔赴长安。边陲之地,通讯实在滞涩,本该一刻钟说明白的事,与他沟通竟耗费数日。他亦建议,你与昇之兄,若能抽身,尽早来长安一聚。参赛诸事,需得面议,方为妥当。
王勃盯着诗牌上最后几行字,骆宾王要回来了,杨炯的密信已在路上。
长安……长安!
窗外秋虫唧唧,夜色浓稠如墨。
而另一边,在姚州的驿站里,骆宾王躺在满是霉味的床上,辗转反侧。
约莫一个月前,军营里一个寻常的下午,他带着防风沙的兜帽,习惯性地叼着根甘草,斜靠在距离烽燧不远的瞭望台下。
边地依赖“烽燧传诗”,距离烽燧越近,诗牌上消息传递越顺畅。靠得近些,他就不至于为了看一条诗贴而等上一炷香。
边地苦寒,没什么可供消遣的,他也就是靠这诗牌,偶尔发一些《从军行》《晚度天山有怀京邑》之类的诗作在上面,写写大漠孤烟、雪海冻旗。天长日久,他的【饮露】也收获了不少偏好边塞雄风的诗缘客。
就是在那时,他收到了杨炯断断续续的传书。
起初,他对那劳什子《大唐好诗歌》嗤之以鼻。常年戍守边塞,看惯了真正的生死与辽阔,早让他对长安那种雕琢粉饰、充满倾轧的场合厌烦透顶。
此地虽苦,虽难出头,但至少血是热的,诗是真切的。去参赛?怕不是又要写些“龙门应制”“曲江赋得”的应景之作,滑稽至极。
他当时便回了两字:“无趣”。
可杨炯那小子,竟异常执着,后续的讯息依旧零零散散地传来。
许多天后,他再次蹭着烽燧的“便利”查看诗牌,才发现杨炯几天前又有回复,内容比之前更支离破碎,只隐约见“枫叶”“诈”“合”等字样。
他对着那缺字少句的光幕琢磨半晌,不得要领,只得回复道:“烽燧传诗,时有遗漏。事若紧要,简练明言,或可修书。”
于是,信使带来了那封密信。
信中,杨炯不再拐弯抹角,直言诗赛并非如其宣称的那般为选拔真才。此节骆宾王早有预料——光是那八百片金叶子的门槛,就已将无数寒士拒之门外,非倚仗门第或手段不可得。
但接下来杨炯揭示的“红枫叶”内幕,才真正牵动了骆宾王的警铃。原来所谓的公平之下,竟是如此一套精密的戏码!
那些被清理的“伪票”,化作“红枫叶”均分,看似公允,实则让寒门永无出头之日,终不过是世家权贵博弈的点缀与玩物。
“一言以蔽之,吾等散若漂萍,终不免沦落陪衬。”杨炯在信中如是说,透过笔锋,仿佛能看到他那张沉静的面庞以及惯常微蹙的眉头。
不过,杨炯并没有全然绝望,也不是来向骆宾王诉苦的。他认为王勃先前所提的“合纵”或许是唯一破局之机,并大胆设想,能否由他们四人——王勃、卢照邻、杨炯,以及他骆宾王,拧成一股绳,或许能在这潭死水中激起些波澜。
当然,这只是构想,具体如何,亟需听取骆宾王的意见。
信读至此,骆宾王已眉头紧锁。他将信纸重重拍在案上,胸中一股郁愤之气难平。正欲提笔回信痛斥这龌龊勾当,目光却扫到了信笺末尾,那几乎难以察觉的一行蝇头小字:
“此赛乃天后主导,意在选拔合意之人,其心昭昭。观光兄,莫非真欲坐视沈、宋之流,为天后再选一鹰犬,助其野心乎?”
“助其野心”四字,让骆宾王心下一惊。
若只是诗风之争,上官仪之流再绮靡,他骆宾王大可冷眼旁观,自写他的边塞风骨。
但若这诗赛背后,是沈、宋之流借机上位,进一步助长那位牝鸡司晨者的气焰,使武氏权势更固……
一股久违的愤懑冲荡着他的胸膛。
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军帐内踱步。帐外是苍凉的风声,帐内只有他沉重的呼吸。
天后的野心,他早有耳闻,亦深怀警惕。若文脉被其掌控,天下正气何存?
“罢了!这清净,看来是求不得了!”
他不再犹豫,将信纸就着油灯点燃,看那跳跃的火舌吞噬掉所有密语,直至化为灰烬。
随即,他迅速收拾了简单的行装,甚至未及与军中同僚多做解释,只言家有急事,便连夜策马,踏上了返回长安的漫漫长路。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日夜兼程,好不容易赶至姚州,一场秋汛却让泸河水势滔天,通往关中的要道被洪水冲毁,行程被迫中断。
如今,他只能困在这潮湿憋闷的驿站里,听着窗外淅沥不止的雨声,心急如焚。
每一刻的耽搁,都可能意味着长安局势有变,意味着杨炯他们或许正独力支撑。他脑海中反复思忖着杨炯信中所言,那“红枫叶”的诡计,那“四人联手”的构想……
“王勃小子,倒是敢想……卢昇之也在蜀中……杨令明在长安周旋……”他默默盘算着,“或许……这真的是一线生机,一个契机?”
他翻了个身,木板床发出痛苦的呻吟。重返长安,注定不会平静。但有些事,终究是无法回避的。
就像这窗外的秋雨,该来的,总会来。
①小说设定:诗牌的输入法为反切输入法。根据《说文解字》《切韵》等书,“收”为“式州切”,“试”为“式吏切”。前一字取声纽(声母),后一字取韵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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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烽火照西京,胸中自不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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