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文安县越近,王昌龄心中那点不安便如藤蔓般悄然滋长。最令他不安的,是王之涣某些细微的变化,确切地说,是开始于一次意外的呼唤。
“少伯。”
当时两人正沉默地并辔缓行,王之涣忽然偏过头,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字。
王昌龄愣了一下,下意识应道:“嗯?”
王之涣却没再说话,仿佛只是随口确认他在,目光重新投向前方蜿蜒的小路。
王昌龄细细回想,这一路上,王之涣叫他什么呢?“活靶子”的次数比名字多,偶尔正经一点也是连名带姓的“王昌龄”。忽然听到自己的表字“少伯”,字正腔圆地从那人口中唤出,竟有种说不出的陌生和……温柔?
那一刻的寻常并未在王昌龄心中留下太多涟漪,只当是王之涣心情好,或者是旅途接近尾声,彼此熟稔了些后的自然变化。
然而很快,同样的情况再次发生。
在渡口等船时,王之涣看着远山云雾,忽然唤一声:“少伯。”
王昌龄转头望去,只看到飘渺山色:“季凌兄?”
“……看那山形,倒像只伏龟。”
“嗯?是有些像……”
在歇脚的小茶馆外,王之涣替他正了正被风吹歪的幞头:“少伯,幞头歪了。”
“哦哦,多谢季凌兄!”
更多时候,就只是纯粹的一声轻唤:“少伯。”声音依旧是淡淡的。
“在呢,季凌。”王昌龄应着。
但回应他的又是长久的沉默。
起初,王昌龄还能笑着打趣,然而随着次数越来越多,这只有呼唤没有下文的沉默渐渐积累起了无形的压力。那被呼唤的名字,也像是撞在峭壁上的回音,空洞得令人心头发紧。
终于,在某次王之涣再次莫名其妙地唤了一声“少伯”,而王昌龄应声之后,前面那个背影依旧沉默地独自前行时,连日来积累的烦躁如同火星遇上了沸油,“腾”地一下在王昌龄胸中炸开。
他猛地打马冲到王之涣马前,近乎粗暴地拉住了对方的缰绳。
“王季凌!”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长久以来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完全爆发,声音在寂静的旷野里显得格外刺耳。
“你到底要做什么?!翻来覆去唤我,却又闭口不言!一次如此,两次如此,十次八次亦如此!你若有事吩咐,直说便是!若嫌我吵闹,赶我走也无妨!何故这般,何故这般消遣于我?!”
他怒目圆睁,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眉眼,此刻盛满了委屈、愤怒和被愚弄的难堪。他紧紧盯着王之涣,等着看那张素来淡漠的脸上露出惯常的嘲讽或是不屑。
然而他等到的,却是一种他从未在王季凌脸上见过的神情——那双深邃的眼眸瞬间黯淡下去,脸上也蒙上黯然的神色。那黯然如此真切,竟让王昌龄满腔的怒火像是瞬间被浇了一瓢冰水,只剩下了深深的愕然。
王之涣避开他灼灼的逼视,极快地低下了头。没有一句解释,而是向自己这边扯了扯缰绳,好像是在求王昌龄放手。马儿似乎也感受到主人低落的情绪,不安地踏了几下蹄子。
王昌龄终究是放开了手,看着那深蓝色的身影重新汇入前方的暮色里,步伐比方才慢了许多。一股强烈的悔意与酸涩猛地涌上心头,
他第一次觉得,那身深蓝色的旧布袍,看起来单薄得让人心头发疼。
当夜,两人依旧找了一间逼仄的乡间客舍,为了省下房钱,只能挤在同一张窄小的榻上。
黑暗中,唯有月光透过破旧的窗纸,在地上洒下一片惨淡的银霜。王昌龄毫无睡意,身旁王之涣平缓的呼吸声也显得格外清晰。他想起白天自己那番怒吼,想起王之涣那一瞬间的黯然,如芒在背。
辗转反侧许久,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侧过身,对着黑暗中那个模糊的轮廓,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愧疚:
“季凌兄……”他顿住了,似乎在斟酌最合适的词句,“今日……是我不好。口出恶言,脾气太冲。我……我不是有意的。你别……”
话未说完,便被黑暗中响起的声音打断。
“无事。”王之涣的声音很清醒,显然也一直未睡。他的语调听起来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平静,听不出喜怒。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索,然后接道:“明日午时便可抵文安县城。少伯……你下一步有何打算?”
这是离别前的确认了。王昌龄心中一沉,闷声回答:“江宁丞的任命已下,此间事了,自当赶赴江宁履职。”
文安与江宁,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山水迢迢。这一别,重逢不知何年何月。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受不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又或许是急切地想做些什么打破这壁垒,王昌龄的目光落在了床头包袱里露出的那把玄铁扇上。月光洒在乌黑的扇骨上,泛着冷光。
“季凌兄!”他猛地坐起来,抽出那把扇子,哗啦一声在夜色中展开,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活力:“这扇子扇面坚韧,却也不妨墨迹。我想……我想把你那首《凉州词》题在扇面上,日夜相伴,见扇如见人!”说着他便要下床。
“不必。”王之涣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急促,甚至伸手按住了他的胳膊。
王昌龄愕然停下动作。
王之涣的手缓缓收回。黑暗中,他沉默了几息,声音恢复了些许清冷,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什么别的情绪。
“此扇是凶器。而那诗……太悲凉。王将军说中了几分。”他似乎轻轻吸了口气,“凶器配悲诗,终是不祥,更不合你性情。”
王昌龄的心直直地往下坠,握着扇子的手慢慢松开。
被拒绝了。
他满腔热忱地想留下点属于季凌的印记,得到的却是如此决然的否定。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情绪低落,黑暗中静默片刻后,王之涣的声音再次响起,竟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柔和与引导:
“何须急在一时?日后……待你行遍江河,见得真正的金戈铁马或人间风流……若觉得谁人的诗句配得上这器物,更应和了你的心境……再题不迟。”
这话的意思太明显了——扇子送你了,以后你爱题什么便题什么,甚至隐隐暗示了可能的“谁人”与他王季凌无关。
王昌龄半推半就地应了声:“……也好。”默默躺回枕上,期待彻底落空,心口反而空荡荡的。今夜,是彻底睡不着了。
月光似乎更加明亮,如霜如雪,照得简陋的斗室里每一个角落都无所遁形,也照得人心底的愁绪无处可藏。
王昌龄盯着低矮的房梁上蛛网斑驳的暗影,忽然想起一事,声音有些干涩地打破了沉重的宁静:
“季凌兄……你可知,长安那边……孟浩然办了个‘襄阳诗社’?极受欢迎!说是吸引了不少崇尚清寂空灵诗风的好手。”
“嗯。略有耳闻。”王之涣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你说……”王昌龄的声调扬起了几分,像是在黑暗里点燃了一簇小小的希望之火,“我们……何不也成立一个诗社?”
他侧过头,即使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也努力朝向王之涣的方向:“汇聚喜爱这边塞黄沙、雄浑气魄的知音,专为弘扬我等心中这关山万里的壮怀激烈,如何?”
黑暗中静默了良久。久到王昌龄以为他的提议会像落入深潭的石子,连个回声都没有。
“随你。”两个字终于传来,王之涣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波澜,“你若觉得好,办起来便是。”
这一句“随你”给王昌龄注入了巨大的热情。他瞬间忘了困倦,一骨碌半坐起来,兴奋地盘算着:“好!季凌兄说好那就好!那……那这诗社该唤作何名?”
他自顾自地说着:“你看,孟夫子的叫襄阳诗社,王摩诘有辋川诗社,皆以地名……”
“狭隘了。”王之涣打断他,声音在黑暗中异常清晰,“以一方命名,格局太小。我等所重,乃边塞壮阔胸怀,岂能拘泥一地?需有吞吐山河之气魄。”
王昌龄顿觉有理,心中暗暗佩服。两人在黑暗中低声探讨起来,社名从“边风”“朔漠”“靖安”“云中”,一一提出又彼此驳回。最终,当王昌龄犹豫着说出“瀚海”二字时,王之涣在黑暗中轻轻地应了一声:
“嗯。瀚海……尚可。”
王昌龄得到认可,兴致更高,立刻抛出了关键问题:“名号定了,那……社长为谁?”
他不假思索地推让:“季凌兄年长于我,诗名才情远播,见闻广博,又是边塞诗前辈,这社长之位,自然非兄莫属!”
王昌龄信心满满,甚至想象着瀚海诗社在王之涣掌舵下名震天下的情景。
然而,回应他的依旧是长久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久。终于,王之涣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般的、不容置喙的疏离:
“免了。”
王之涣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半分商量余地。
“某在诗牌唤何?云间鹳雀。只愿自在云中,无拘无束。”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固有的执拗和疏离,“若你顾念我一丝半毫,便莫要……强我所难。”
王昌龄愣住了。他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答案。原来在他眼中象征着归属和荣光的社长之位,在王之涣这里,竟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枷锁。
失望的藤蔓缠绕而上。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最终只能闷闷地、带着巨大失落应道:“……好。依你便是。”
空气再次变得沉重。但“瀚海诗社”的想法已在王昌龄心中生了根。这社名是他们两人共同的抉择,这名字里寄托着他们共同的希冀。
“既然如此,那社长的俗务,自有我来担当。”王昌龄收拾起纷乱的心绪,试图重新抓住一点什么,“可这诗社,不能没有规矩。以诗会友……情义为重……不拘出身……重诗骨……轻利禄……”他开始认真地思考,一条条勾勒出心中的诗社理想。
王之涣静静听着。当王昌龄的声音落下,短暂的沉默后,黑暗中响起了他简练而清晰的声音:
“以诗会友,情义当先。不慕金玉,唯敬诗骨。”
十六个字,字字清晰,如同金石掷地。
“好!好一个‘唯敬诗骨’!”他激动地低叫,“季凌兄!这社规精辟!正是此理!”
“不过,季凌兄。社长你不想做便罢了。但这社规既出自你口,理当由你亲笔书就,悬于诗社正堂,供后世瞻仰铭记!”他话锋一转,再次望向王之涣的方向,带着不容拒绝的恳切,“此事,绝不可再推诿!”
王昌龄的话说得斩钉截铁。短暂的沉默后,王之涣的声音响起,竟然没有反驳:“纸笔。”
王昌龄大喜过望,立刻翻身下床,摸黑点燃了桌上粗劣的油灯,又找出素纸与笔墨,小心翼翼地捧到榻前。
微弱的灯火摇曳,在四壁投下晃动的阴影。王之涣就着这豆大的光亮,在简陋的木板上铺开纸张。他神色肃穆,提笔的瞬间,已肩负起某种庄严的使命。
墨饱蘸,腕悬起。
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油灯昏黄的光芒笼罩着他凝神的侧脸和专注运笔的手腕。笔锋走过之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边关的铁血朔风中锤炼而出,凝重、刚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以诗会友,情义当先。
不慕金玉,唯敬诗骨。
写完最后一个“骨”字,他停下笔,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没有再看那字,也没有再说话,只是将墨迹淋漓的纸张轻轻推给王昌龄。
王昌龄双手接过,只觉得重若千钧。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张薄纸卷好,无比珍重地收进了自己贴身的行囊深处。这已不仅仅是一条社规,这是来自王季凌的烙印,是属于瀚海诗社、也是属于他们两人的、无法磨灭的信证。
文安城外。
青灰的城墙由远及近,两匹马停了下来。
没有长亭,没有古道,没有芳草萋萋。只有黄土道旁几棵老柳,还有脚下延伸向不同方向的岔路。
两人同时下马,相对而立。目光在空气中触碰了一下,又很快移开。
“我……”王昌龄想说点什么,喉咙却有些发紧。昨日那些豪言壮语、那些争辩探讨、那些深夜里的规划与墨香,此刻都化作了哽在心头的硬块,堵住了所有的话语。
最后,只是如同所有萍水相逢的旅人终将分别那般,他们互相抱了抱拳。
“少伯。”
王之涣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再次响起。
王昌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震。这个熟悉的呼唤,在昨夜之前曾带给他如许的烦躁和困惑,更在昨日引发了他前所未有的怒火。但此刻,在离别之际再次听见,那简单的两个字,却如同一把无形的锤子,狠狠撞在他的心口。
他没有恼怒,没有质问,甚至连一点不耐烦也没有。他只是抬起头,深深地看着王之涣的脸,眼神清澈而专注。那眼神里包含着期待、困惑、不舍,还有一种近乎固执的真诚。他在等。
等对方下一句要说什么?等一个解释?等一声珍重?或者……只是像过往无数次那样,再给他一次无言的沉默?
王之涣迎着这目光,唇线抿得紧紧的,那双清冷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有什么话在唇齿间冲撞了无数次,又被强压下去。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淬炼出两个最普通、也最沉重的字眼:
“……保重。”
说完,他不再迟疑,猛地转身,一步跨上了马背。缰绳一抖,那匹黑色的骏马便已起步,载着他深蓝的身影,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北行的那条路。马蹄声清脆地敲打着地面,渐渐远去。
王昌龄站在原地,手里下意识地捏紧了袖中那个装着社规的纸卷。他看着那个越行越远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文安城内。
他深吸了一口清冷的带着柳芽味道的空气,最后看了一眼文安县城模糊的轮廓。转身,牵过自己的马,也一步跨了上去。
缰绳勒紧,马匹低嘶一声,转向了南行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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