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冬日的寒风像裹着冰碴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祝楽郇跌跌撞撞地冲进地铁站,混杂在拥挤的人流里,冰冷的空气和陌生人身上各种复杂的气味灌入肺腑,却压不下那股从心脏最深处翻涌上来的、带着铁锈味的恶心感。
“启明基金会”……理事……
原来如此。
那丰厚的奖学金,那看似偶然的资助机会,那扇突然向他打开的、通往更广阔世界的大门……自始至终,都不是因为他足够努力,足够优秀。
只是那个人,那个叫肆煜的人,在看不见的地方,随意拨动的一根手指。一次兴之所至的“安排”。一场居高临下的、打发时间的“游戏”。
而他,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还曾为此拼尽全力,甚至还曾在那份优厚的协议前,可耻地动摇过一秒。
“我不需要。”
那四个字说得斩钉截铁,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和仅存的尊严。可逃离那个金碧辉煌的牢笼后,巨大的空虚和冰冷的绝望才真正袭来。
他不需要。可他有什么?
除了那点可怜巴巴、在对方眼里或许根本不值一提的奖学金,除了这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除了那个破旧的、装着他全部家当的行李箱,他一无所有。
就连他所以为的、靠自己挣脱的命运,原来也只是别人剧本里早已写好的一环。
这种认知像毒液一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带来一种灭顶的无力感。他靠在冰冷的地铁车厢壁上,闭上眼睛,任由列车在黑暗的隧道里呼啸穿行,震耳欲聋的噪音也盖不住心底那片死寂的荒芜。
回到那个简陋的宿舍,另外两个室友还没回来。空荡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泡面和灰尘混合的味道。祝楽郇反手锁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没有眼泪。只是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
胃里空得发疼,但他没有任何食欲。脑海里反复闪回着肆煜最后那张冷漠的、公事公办的脸,和那句听不出任何情绪的“看来,祝同学对协议还有些疑问?”。
他怎么能……怎么可以……用那样一种全然陌生的、冰冷的眼神看他?仿佛他们真的只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仿佛过去那些纠缠、那些伤害、那些短暂却真实的靠近,全都从未发生过?
一种比愤怒和屈辱更尖锐的疼痛,细细密密地刺穿着他的心脏。
原来,彻底被抹杀,比被憎恨更令人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宿舍楼的灯光次第亮起,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在他脚边投下微弱的光斑。
祝楽郇慢慢地抬起头,眼眶干涩发红,脸上却没有任何泪痕。所有的情绪仿佛都在那极致的冰冷和绝望中被冻结了。
他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桌面上摊开着明天要交的专业课作业,旁边放着那本他省吃俭用买来的、边缘已经磨损的英文词典。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单词上。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拿起那本词典。手指拂过封面,冰冷而坚定。
他不需要施舍。不需要安排。不需要……那个人任何形式的、闯入他的人生。
哪怕前路荆棘遍布,哪怕要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他也要走出一条真正只属于他自己的路。一条完全剥离了“肆煜”这个名字的路。
从这一天起,祝楽郇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拼命。他退了那份家教——虽然那与肆煜无关,但他无法再接受任何可能带有“怜悯”色彩的帮助。他找到了学校图书馆夜间整理书籍的勤工俭学岗位,工资微薄,但足够他应付最基本的生活开销。
他不再去昂贵的自习室,而是就在图书馆工作结束后,找个角落的桌子,就着昏暗的灯光看书到深夜。他吃得更加简单,常常就是一个馒头就着免费汤解决一餐。
日子清苦得像苦行僧。但他心里却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平静。每一次疲惫到极致,每一次抵抗住诱惑,每一次用自己微薄的汗水换来一点收获,都像是在那个人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抗议和证明。
时间在书页翻动和键盘敲击声中悄然流逝。北方的冬天漫长而寒冷,大雪一场接一场。祝楽郇裹着单薄的旧棉袄,穿行在校园和图书馆之间,鼻尖和耳朵总是冻得通红。
偶尔,在深夜回宿舍的路上,踩着厚厚的积雪,听着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望着远处被霓虹灯染成暗红色的、陌生的城市夜空。
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在某个温暖的、觥筹交错的宴会厅?还是在某辆飞驰的、温暖的豪车里?
这个念头像幽灵一样偶尔浮现,总会带来一阵细微而尖锐的刺痛。但他会立刻用力甩甩头,像是要甩掉什么脏东西一样,加快脚步,把自己重新埋入现实的冰冷和忙碌中。
春天再次来临的时候,祝楽郇以近乎完美的成绩结束了第一学年的学业,并且凭借自己的努力,成功申请到了一个难度极高的、由学校正规项目支持的海外暑期科研实践名额。名额很少,竞争激烈,审核过程完全公开透明。
当名单公布在学院公告栏上,看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祝楽郇站在人群后面,久久没有动弹。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打印纸上,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睛,心里没有狂喜,只有一种巨大的、尘埃落定的疲惫,和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这是他靠自己拿到的。一步一个脚印,干干净净。
他转过身,默默地离开喧闹的人群。走到无人的角落,他才允许自己慢慢地蹲下身,将脸埋进臂弯里,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不是哭泣。只是一种长久紧绷后的、无声的释放。
出发前往海外的前一晚,他在图书馆整理完最后一批书籍,已经是深夜十一点。抱着几本需要归位的专业书,他走在空旷无人的阅览区。
灯光大部分已经熄灭,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灯散发着幽微的光。他的脚步声在寂静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就在他即将穿过最后一片书架区域时,脚步猛地顿住了。
前方不远处,靠窗的一个阅读桌前,坐着一个人。
身影隐在浓重的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但窗外远处城市的微光,隐约勾勒出一个熟悉的、挺拔而孤寂的轮廓。
指间一点猩红,明明灭灭。空气中弥漫着极淡的、却被寂静放大了的雪松烟味。
祝楽郇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漏跳了好几拍!血液疯狂地冲上头顶,带来一阵剧烈的耳鸣和眩晕。
怎么会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在这个时间?在这个他工作的图书馆?
肆煜似乎并没有发现他。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侧着头,望着窗外遥远的、璀璨的城市灯火。指尖的烟缓慢燃烧,积了长长一截烟灰,仿佛已经那样坐了许久许久。
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沉默,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孤独。
祝楽郇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手里的书变得沉重无比。他想立刻转身逃走,逃离这突如其来的、令人窒息的重逢。但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无法移动分毫。
理智在疯狂叫嚣着离开,身体却背叛了意志。
他就那样站着,躲在书架的阴影里,像一个卑劣的偷窥者,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几乎要震碎肋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那点猩红偶尔明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肆煜终于动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将烟递到唇边,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掐灭了烟蒂。
他站起身。
动作似乎有些微的凝滞,但依旧带着那种刻入骨子里的、冷峻的优雅。他没有回头,没有看向祝楽郇的方向,仿佛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只是转过身,迈开脚步,朝着与祝楽郇相反的、图书馆另一个出口的方向,不疾不徐地走去。
锃亮的皮鞋踩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嗒嗒声,在空旷寂静的图书馆里回荡,一声声,敲打在祝楽郇紧绷的神经上。
他的背影挺直,肩线流畅,一步步融入更深的黑暗里,最终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仿佛真的只是偶然路过,偶然小憩,然后离开。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图书馆重新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祝楽郇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猛地靠在了身后的书架上,书本哗啦一声散落一地。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极淡的、冰冷的雪松烟味。
像一个幽灵般的告别。又像一个无声的诅咒。
祝楽郇慢慢地滑坐到地上,蜷缩起来,将滚烫的脸颊埋进冰冷的膝盖里。
图书馆的钟声敲响了十二下。午夜降临。
他在心里一遍遍地、无声地告诉自己:
结束了。这次,真的结束了。
可他为什么……还是觉得那么冷?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