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魔鬼?
阿莱匹罗忒的巫师们会说他们是神明的宿敌,是他们穷尽一生要对抗的敌人。生活在这片大陆上的所有人类会说他们是难言的、难见的、巨大的、恐怖的存在,没有人类能在他们的手底下存活,他们杀人吃人,将大地燎原,让生灵涂炭,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尸殍遍野。
只有伟大的神使才能杀死他们,拯救人类。
但现在薇薇安的身边既没有神使,也没有巫师,她只不过是个快要被自己毒死饿死的女孩子。
拜蒙冰蓝色的瞳仁在阳光下反射出玻璃珠的光彩,阴翳又专注,像猎豹一般盯着这个将他吵醒的人。
他会吃了她吗?薇薇安不敢呼吸,只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拜蒙站上地砖,收起翅膀,皱了皱眉,探究地看着面前的女孩——深棕蜷曲的长发,惨白的肌肤,发紫的嘴唇,被汗湿的碎发盖在眼前,露出楚楚可怜的哀求的绿眸看着他,朝他伸出手:“救救我,求求你——”
“我吃了毒果。”薇薇安没有别的办法了,“如果你将我挟持出来还有用的话,我请求你,救救我。”
拜蒙的神色称不上多么仁慈但也不见冷漠,更多的是一种不明就里的茫然。他上下打量着她,问道:“我要怎么救你?”他将目光移到薇薇安的手上,“用这个吗?”
薇薇安这才发现自己方才砸的是什么。
圣杯——金色双耳,杯口镶嵌着一圈细小的七彩宝石,阳光之下流光溢彩。
她记起自己沉睡之时,常常有人扶着她,用圣杯喂她喝水。
她们议论纷纷——
“这就是圣杯吗?真好看啊。都说这圣杯水活死人肉白骨,不管是人是神都能救活,百病可治……我都想尝一口了。”
“嘘!安静!如果你再说这些话,我就将你这些邪恶的想法全部告诉安提大人!这圣杯水只有神使和被神赐福的人才能饮用。我们巫师喝它,就是监守自盗,必定会被神明责罚!”
小巫师严肃的话语犹在耳边,薇薇安攥着手中的圣杯,看着拜蒙。
他是将自己和圣杯一同挟持的魔鬼。自己真的要把圣杯给他吗?
薇薇安抬眼看向拜蒙,拜蒙只是伸出了手,等待她将圣杯给自己。薇薇安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心思盘桓了一圈,将圣杯递给了他:“请帮我用这个……盛一杯水。”
拜蒙起身抖了抖翅膀,扯到伤口,眉头微微一皱。他没有说什么,很快就用圣杯将水打了来递到薇薇安面前。
薇薇安小心翼翼地瞥了拜蒙一眼,接过圣杯水一饮而尽。
太奇怪了,眼前这个拜蒙不仅长相与巫师们说的不同,就连说话做事的举动也根本不像魔鬼。
“还要喝吗?”拜蒙开口问道。
薇薇安点点头,如此三回,拜蒙看着她喝完最后一滴,又问她:“还需要吗?”
薇薇安擦了擦嘴巴,摆手:“我好多了,谢……谢你……”她将圣杯握在手中,在头发遮挡下又看了拜蒙几眼,但他似乎没有要夺走圣杯的意思。
太奇怪了。薇薇安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或许眼前这个人不是挟持自己的魔鬼?但这似乎更加不可能。
“或许你也很困惑,但是我还是想问……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薇薇安移开目光:“你……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拜蒙摇摇头:“不记得了。你告诉我是我将你胁迫至此,但我对此没有任何记忆。我想……我不会是这样的一个人。”
你甚至都不是个“人”,薇薇安喝下圣杯水后完全好了,能跑能跳也能说话,但她实在不敢当着大魔头的面这样说他,只能笑笑。
恶魔从来狡诈,他说忘记了,难道自己就信了吗?没准又是他的阴谋诡计。
“但是……”拜蒙看了看自己的四肢和翅膀,“我这个样子看着确实很唬人,也像是会绑架女孩的恶魔。”
他看向薇薇安。薇薇安没有说,但是表情一副认可的样子。
“你也赞同?”
“我没有。”薇薇安立马否认,“你用圣杯水救我,你是个好……人?”
“你还能回忆起更多的细节吗?有关于我们来到这里之前的。”
薇薇安看着拜蒙认真求知的模样,试探道:“你……打伤了很多巫师。你本来被封印在阿莱匹罗忒巫师学院的高塔监狱里,除了万神殿的神使和使徒无人能够靠近你。
“但是你冲破了封印,挟持我和……挟持我逃出了监狱。然后你就飞进了这座城堡,将我扔下后就昏睡了过去。你难道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拜蒙蓝色的眼睛清澈透明,很想从自己的脑子里搜寻出一点东西,可惜的是,他完全想不起来薇薇安所说的任何一件事。
“对不起,我没有任何记忆。”拜蒙低垂着脑袋,“如果我曾经对你做过冒犯的事情,请你原谅我。”
薇薇安简直不敢相信短短一晚,那个凶神恶煞、袭击了几十个巫师的魔鬼竟然会在她面前道歉——而且这看着根本不像是假的。
他想要什么?手中的圣杯?可自己刚刚明明已经给他了。难道是自己?可她想不到自己有什么价值能让他欺骗。
“请问……能先把我放下去吗?”薇薇安问道,“我好饿。”
拜蒙向她伸出手:“外面有河有树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那里找食物。”
薇薇安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她将手放在了拜蒙的手掌上。那是一只冰凉又柔软的手,拜蒙避开自己黑色的指甲握住她,愣了半晌:“或许我们该换一种姿势。”
薇薇安睁着绿色大眼睛扑闪扑闪,丝毫没有领会。拜蒙朝她点点头:“对不起。”然后兀自起飞,双手拎着薇薇安的腋下将她提溜起来,像抓着猎物的鹰鹫把她从城堡里带到了外面。
这是一座被树木覆盖掩映的城堡,它们将城堡当做养料,在它身上肆意生长攀附,汲取着这里曾存在过的人类气息,一点点吞噬,直至消失。薇薇安和拜蒙穿过茂密的灌木丛,来到湖边。湖水静谧,波光粼粼,薇薇安蹲下身来,看见水中自己的倒影。
她竟然有一双精灵耳朵?!
“你是精灵吗?”拜蒙问道,“在我残存的记忆里,好像只有精灵才有这样的耳朵,而且你很轻。在大陆上,除了羽人以外,精灵应该是最轻巧的种族了。”
她是精灵吗?薇薇安没有任何记忆。她曾陷入长久的睡眠,被困在方寸之间,柔弱的床榻,温暖的房间,定时进屋服侍的巫师,还有常常抚摸她的人,低声如泣,请求她快一点醒过来。除此之外,只有黑夜般的死寂。她无法出声,无法行动,无法睁眼,唯一能够感知世界的,只有她的神思。
“我不知道。我没有任何关于精灵的记忆。你呢?你是……魔鬼吗?”
拜蒙看看自己的双手:“我很不想承认,但似乎……是的。”
薇薇安小声嘀咕了一句,不敢让他听见。
但是魔鬼的耳朵似乎很好用,拜蒙远远站着回答她:你说不想和我说话,但你还是向我求救了,是我救了你。”
薇薇安心中有气也有委屈,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反驳:“那也是你害得我,你不应该救我吗?”
“你说了我是魔鬼,是世界上最坏最可怕的生物。所以我想害你或许才是天经地义。”
薇薇安被他的诡辩气笑,没有再说话。她只穿了一件睡裙,没有多余的口袋,只能将圣杯放在腿上,探出身子掬水洗脸。
拜蒙只站在她身后,没有上前,环顾四周,微风浮动,飘来似有若无的血腥气和一股腐烂的臭味。淡淡的,只有几缕,很快又被风吹散。
薇薇安梳整好自己,本不想管邋遢的拜蒙,但终究看不下去,示意他到河边来:“洗脸洗手。”
拜蒙没有拒绝,走过来将手浸在湖中揉搓。洗完手又洗脸,血色在湖中荡开。
薇薇安觉得自己产生了错觉,这湖水在拜蒙洗手之后变得更黑了。不是一部分,而是全部。湖面泛起的水波越来越躁动,水浪互相撞击着,像翻滚的沸水直往人的身上扑。
一只腐烂肿胀的青紫手臂突然从湖水里伸出来,狠狠地抓住拜蒙的手腕,绿色的粘液散发着湖底百年未曾翻动的恶臭,从手腕逆流往上蔓延,犹如蛛丝般将拜蒙狠狠缠住。青紫手臂猛然一拉,拜蒙直接跪在地上。他眉头一皱,另一只手伸进湖水一拧,将那手臂折断,蠕动的软虫顺着黑青色的液体从手臂里哗啦啦流出。
薇薇安惊叫一声跳开,扶着树干开始干呕。
拜蒙站起身,注视着汹涌湖面。
树木遮蔽之下,雾气翻涌之上,一个又一个扭曲肿胀的“人”从湖底钻出来,密密麻麻。有的断了手,有的断了头,有的甚至只有半个身子。但哪怕连脑袋都没有,他们还是好似听了号角指挥一般,朝着拜蒙步步前进。
他们口中呓语喑哑,嘴里的话囫囵不清,一张嘴就吐出软烂腥臭的脏器或是虫子。他们伸着手,疯狂地笑着:“是你——是你——我终于等到你了,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哈哈哈哈哈哈——”
异鬼们尖叫着,用他们腐烂的双脚奔向岸边的拜蒙和薇薇安。拜蒙转身捞起薇薇安就冲向天空,异鬼锁定住拜蒙,松散凌乱的骷髅支撑着湿黏的□□,双手高举着,边跑边叫:“下来啊!下来啊!哈哈哈哈哈——你们跑不掉的!你们跑不掉的哈哈哈哈哈——”
薇薇安紧紧贴着拜蒙的胸腔,耳朵的风呼啸而过,她甚至听不清自己讲话的声音:“你不是魔鬼吗!为什么不杀死他们!”
拜蒙没有说话,在飞速的疾驰中,她突然感到一阵骤降。密林的粗壮的枝丫将拜蒙的翅膀生生划成两截,一截在背上,一截已然挂上枝头。拜蒙抱着薇薇安重重摔在巨树枝干上,鲜血喷薄,从树上犹如雨般落下。
异鬼兴奋地嘶叫着,拿拜蒙的鲜血洗脸洗身子,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地吞咽。他们将青紫的身子涂抹成红色,互相炫耀着,疯狂着。
拜蒙强忍着剧痛,颧骨被咬紧的牙关顶得凸起,太阳穴止不住地跳动,冷汗直下。
薇薇安颤抖着双手从怀中掏出圣杯,刚要去接拜蒙的血,手却在前一刻停住。
圣杯是不能遭受恶魔玷污的。
“他们只想要我。”拜蒙看着薇薇安,苦笑,“我说我忘记了,我没有骗你。但如果真的是我将你挟持来到这里,我愿意向你赎罪。”
还未等薇薇安反应过来拜蒙这句话的意思,他已站起身,靠着残缺的半边翅膀横冲直撞飞向远处的山林。鲜血隐藏不了他的踪迹,异鬼循着刺激而新鲜的味道继续尖叫嘶吼着朝山林跑去。
耳朵鼓噪的感觉渐渐消失,薇薇安的脑子嗡嗡作响,她瘫坐在树枝上,望着拜蒙温热的血液慢慢渗透进树干。
她刚才听见了心脏在拜蒙身体里的跳动。
一个来自地狱的魔鬼,竟然有心脏?
那是谁的心脏?拜蒙吃了它吗?还是谁用心脏封印了他?
她记起来了,是神使封印了魔鬼。神使用了这世界上最难,代价最大的魔咒,将自己的心脏封印进拜蒙的身体里,所以才能让他这样善良,这样脆弱,像个人一样。
薇薇安摸了摸怀中的圣杯。
异鬼和魔鬼都远离了她,她本就不属于这里,正是离开的好时候。
怪物就交给怪物去自相残杀吧。
薇薇安小心翼翼爬下巨树,避免自己碰到拜蒙的血液。她循着记忆往山林外头跑,而天色渐暗,幽夜再一次挡住了她的去路,蒙蔽了她的视线。薇薇安着急地寻找出路,但直到黄昏收回最后一点光亮,她也没能走出这片山林。
这么多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这里还有别的怪物吗?再不离开,她必定命丧于此。
恐惧的寒意从脚踝爬上头顶,她于黑暗中听见凄厉的哭嚎响彻山野。巨大的食腐鹰成群结队地盘旋在山顶上空,尖利的叫声刺破夜空,像嗷嗷待哺的婴孩在哭喊。
薇薇安望着山顶的鏖战,残酷之景不言而喻。
跑吧薇薇安,总是自己的性命最重要。他是魔鬼,本就不敢出现在凡界,死了又能怎么样呢?你也算是做了好事一桩。
可他救了我,救了我两次。何况,如果他死了,我走不出这座山,等到那群怪物找到我,我还是会死。
多一人,多一线生机。何况……薇薇安看向手中的圣杯。
算了!
她一咬牙,转身走向溪边接了满满三杯水灌进嘴里。身体瞬间变得轻盈通畅,方才的阴郁恐惧也一扫而空,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与自信。
她能救出拜蒙的,也能走出这片山林。她不会死在这里。
薇薇安擦了擦嘴,将圣杯重新揣进怀里,望着那盘旋的鸟,朝山顶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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