隅中之时,东街上好不热闹,唯有醉月阁格格不入,大门紧紧闭合着,稍显冷冷清清。
“砰砰——”一阵作响,引来了旁人侧目,也引来了阁中之人。
门轰然而开,带着少许的怒意,可来者仍要挂着笑脸。
“姑娘来得不巧,今日醉月阁歇业呢。”
见是一位面生的女子,末尾语气上扬,“从未见过姑娘呢,姑娘性子这般急切?”
这话说的,恍如阁中人皆要以色事人般。
楚伊莞尔反问道,“今日这般热闹,大贺联姻之喜,醉月阁竟不趁时发个财?”
她的眸里闪过一丝憾意,像是对此举确有不满。
话在口中呼啦一转,只能呐呐出声,“还请姑娘……”
趁女子不备,楚伊欲沿着门缝挤进去。
她一心急,张着双臂相拦,语气也变得尖锐起来。
“哎哎,姑娘姑娘,今日真不行,我们阁主发话了!”
“阁主不就是你吗?芸娘。”
一言惊起巨浪,芸娘瞠目结舌望着,一时忘却去赶人出去。
“姑娘你……”她试图去回忆,一遍遍地,着实没有半点印象。
楚伊抵着门板,几分淡然自若抬手,地上凭空乍现出几只大箱子。
“这里有二百两。”故意顿了顿,见对方微露惊色,她才补充道,“黄金。”
芸娘彻底怔住,“姑娘竟是非人族?”
嘴里还喃喃着没有气息之类的云云,纠结她是魔族还是妖族,来此是要行凶作恶还是……?
“芸娘莫怕。”
楚伊没有作答,而是直明来意。
“听闻苏公子琴艺高超,噬忆楚某特此远道而来,不愿扑了个空,芸娘可否通融一下?”
“楚姑娘?”她恍然醒悟,惊慌一扫而空,“我听说过姑娘!”
心下稍作安定,大着胆子上前,仔细确认了黄金的真假。
“这竟都是真的啊,二百两金子!”
“你以为呢?如假包换。”
芸娘迟疑抬头,“莫不是什么……赃、赃款?”
“干净的!比本姑娘在外的声名还干净!”楚伊无奈又好笑,语气极为坚定,“我要见苏公子。”
芸娘哎了一声,依依不舍放下金锭,“并非是芸娘要刁难楚姑娘,今日能不能见,全凭苏公子心意。”
“那你便去问他!”
“是是是……”
芸娘转身迅速上楼,脚步声嗒嗒止在顶层。
过了好半晌,芸娘沮丧退出厢房,一转身,却见楚伊在外凭栏而望,约莫有几分不耐烦,箱子堵住了下楼的路。
“姑、姑娘怎么上来了?”
“本姑娘厌恶等待。”
“实在对不住。”芸娘一脸痛惜盯着金子,“可惜啊可惜……今日苏公子不便见客,楚姑娘请回罢。”
“改日得了空——”
“再加三百两。”楚伊打断她的话,势在必得的眼神紧追,“还是黄金。”
回应她的是“哐啷”一声,芸娘连门也不敲,直接撞门而入。
……冲动了,怎不跟她磨一磨?就这一下,便把所有的金子全压上了呢。
原本楚伊是想偷偷昧下这三百两的,多怪她不愿多等一时半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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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时辰前,楚伊顺着布帛上的交代,小心翼翼摸回宅子。
原绮不知所踪,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按线索,挖出溪欢早先埋下的几箱黄金,不自禁连啧了几声私语。
“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也不怕人家挖了去?”
话虽如此,除了溪欢之外,还真没哪个云津人敢胡乱破坏她的地盘?
刚藏好金子,便有一阵嘶鸣刺耳,惊而想起还有个活物要饱腹。
楚伊瞬移到后院门前,抓了一把干草喂马。
“如果阿铃先回来,就不用你带我离开了。”
这马多麻烦,吃喝拉撒一个不漏!
事成就不再装人族,直接施法离去?不可,她还得保留法术,以免撞见不该见的妖族判官。
掂量几下,又觉察不妥,狼妖鼻子极其灵敏厉害,如果阿铃赶来找她,不就暴露了她的计划?
她扔下手中的干草,已无悠悠心境,云津不可久留,她只能是过客!
而仿若天地震动,后院传来“砰”的巨响,漫天桂花纷落,桂香四溢扑鼻,却掩盖不住那血腥味,浓烈如血河漫涌。
望着院中,几分犹豫,步伐略微挪动了几下,但她没有立即进去。
如果是原绮,她又在玩什么把戏?
对上这魔头就性命堪忧,容不得她以玩闹心态相待。
可鼻腔中的血味,越发浓郁,越发刺激,识海混乱不堪,逼迫她做出决定。
一晃神,楚伊回到院中。
入眼还是那个红影,不同的是,浑身气息虚弱得很,仿佛随便来一个什么普通人族,就能轻松杀了她。
她背倚着老桂树,双手无力而垂,鲜血浸湿身下泥土。
神情困倦而视,嘴角溢着血迹,勉强几下牵扯,“你终于来了。”
此时的原绮,不过是幻象,竟依然叫她心生惧意。
害怕证实她心底不愿承认的猜疑。
尽管是幻象,尽管在多虑,楚伊仍做不到袖手旁观,快步上前施法,试图缓解她的疼痛。
隔得近,仔细瞧上几眼,才知与救她时完全不同,此身早已千疮百孔,不管做什么都是徒劳。
法术虚虚穿透,躯体不见一丝疗效。
“原绮,你为何要等我?”
明明方才,哪里都没有她的身影,而是凭空出现!
原绮淡淡扫了眼,没有回答。
楚伊抵住那些伤口,眼见反复愈合又开裂。
鲜活的血溢出,一潮又一潮,不断沾湿双手,几乎使她分辨不清,她们之间谁才是那个幻象。
“楚伊,你别白费力气了。”
有气无力,没有了凌人之势,语气显得十分柔和。
昨日对峙时,分明没有告知过楚伊的名字!
一个念头冲上她的识海,“你知道你死了?”
“知道,不过是反复死上万次罢了。”原绮冷冷而道。
“醒来之初,只有某次重伤时的旧忆,而随时辰渐长,生前记忆覆满,以及——”
充满杀意的眼神,平添了几许熟悉。
“死后的记忆。”
“死后的记忆……?”她下意识随她复言,识海糊上混沌,思虑不明其间的隐秘。
“楚伊,你从未救过我。”
嗡——
弥天桂花荡落在心上,楚伊怔怔后坐。
“不可能!”
“五百年前,萤屿湖畔,我明明就救……”
世上无人能篡改她的记忆,她记得救过她,若非从来没有……?
恍惚之间,明白雪花与桂子共舞的那日,原绮眼底的那抹情绪。
是怜悯,是愧疚。
为何如此?
“你死后只见过我对不对?你已在世上消失,唯有我能看见你、触及你,这到底是为何!”
语气颇为惶急,只要原绮一句肯定,便能摧毁楚伊先前建立的信念。
原绮晃了下脑袋,“是我让你看见了我。”
“若我不愿,谁都无法获知我的存在。”
“你究竟——”楚伊遽然嘘声,张张合合间发不出声。
一缕极为强盛的魔力压制着她。
“只因我要告诉你。”
“楚伊。”原绮抬起血手,竭力在她额上画了个符,“此非我所愿,我已尽我之力破咒!”
她在回答为何等她。
血淋淋蔓延,魔息覆盖无息,刹那一阵涌动而又消匿,薄弱之咒似是没有生效,抑或是效用微乎其微。
原绮明显不甘心,试图再落下一个咒符。
吞噬之力爆发,楚伊咬了咬唇,强行借相触的肌肤去探,探她那关于“破咒”的记忆。
可双双都失败了。一个未能画下破咒之符,一个未能窥探秘密般的记忆。
“此身记忆,不会为你所知。”
楚伊箍上她的咽喉,没有使上所有的力,“你不会以为隐瞒,是为我好罢?”
传闻中的魔界之主,似笑非笑而视,眼里那抹悲悯从不该有!
“原绮,你装什么仁慈!”
“你会明白的。”原绮艰难吐出一息,无力闭上双眼。
一声轻叹后,额上的血符处,微亮过一道金光,且凭空飘散余烬。
她身上裂痕急剧蜿蜒,条条长短不一,无声化作沙硕,随风而扬,宣示着她又一次的终结。
楚伊不敢置信,端望着曾扼住她的手。
那淋漓血水,唯一能证明她存在之物,亦在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一切都是她的臆想。
“咚咚锵……”锣鼓喧哗,鼓号鸣音,近在咫尺的喜乐,撞碎了楚伊的失神。
她才意识到,屋里哀乐如此之悲,尽诉奏乐人埋藏的哀伤。
五百两黄金的诱惑之下,楚伊如愿以偿见到了这位“苏公子”。
“今为殿下大喜日子,苏公子抚一曲同庆如何?”
是有刁难他之意,他也没出言拒绝。
望着窗外人潮,不过就一瞬间的木然,回想起原绮的消失,任身后悲乐肆意横行。
回头直面他满脸不情愿,迎着窗外阵阵喜乐,脸色又黑了几分。
“苏公子,换一曲。”
罔闻无睹,男子犹如魔了怔,指尖划出残影,丝毫没有停下换曲的趋势。
楚伊快步而至,压住了琴弦,“铛”的一声,乐符余音幽幽止息,停住那奔流不息之哀。
“大喜之日,宋公子怎不祝殿下与王婿鸾凤和鸣、白头偕老?”
原先一声不吭,不见丁点情绪波动,但在听闻这话后,眼底霎时而红,凄怆无声滋长着。
“是殿下派你来的。”那般笃定的口吻。
毕竟没有几个人知道,醉月阁苏公子的真实身份。
她收回手,并不急于否认。
而是,毫不留情开口戳破道,“公子愿见我,不就想知我噬忆之力的虚实?”
“纠缠你十几年的她,如今欣喜出嫁东泽,日后不复相见,公子从此解脱,怎不拍手称快?”
一句嘲讽,一个“欢喜”,宣告了她的遗忘,彻底灭了他最后的念想。
耳边犹闻那日,心上人苦苦而言:“宋征,你带我走。”
“我认识噬忆妖楚姑娘,她可助我们忘却前尘,我们从此远走高飞好不好?”
“宋征,我命你带我走!”
“……”
她苦苦哀求,他动摇不定。
芸娘来道,有妖族以二百两黄金求见,窗外喜乐阵阵,毫无心思去见。
再道,加三百两相求,仍是不想见。
“楚姑娘出走云津多年,今日好不容易回来,公子就见上一面罢!”
他惊而启齿,“芸娘,你说她是谁?”
“楚姑娘啊,就是坊间流传的那位姑娘,听闻她能吞噬众生的记忆呢。”
她真的忘记了他?传闻中的噬忆妖怎会轻易冒险而来?不会的!不可能的!
且见一面,看她如何妖言惑众!
他想。
可当直面她双眸,无须一法一术,莫名能让他信服。
她确有让人忘记过往的能力。
见他不语,楚伊又道:“她说,你恨她。”
“可惜,我不止能噬忆,还能透过她的记忆,见识到真正的你。”
“你明明欲与之厮守,却不敢承认一句欢喜。”
“胆小懦弱,畏畏缩缩,你……”
“够了!”宋征闭上双眼,而泪水浸溢眼角,“是我负了殿下。”
“奈何缘浅,此生宋某不是殿下的良人,而待下一世,定会去祈求殿下的原谅!”
“今生缘已尽,如何有来世?”
蓦地睁眼,怅恨与悲恸交杂着,他不敢置信摇头,“人族之缘可抵千世万世!”
“这一世她已忘记,便会断了后世之缘!”
如此认真,没有半点玩笑的样子。
不过确实是一个谎言,她只是逞口舌之快,帮溪欢出口恶气。
于非人族而言,噬忆确会斩余生缘;于人族而言,噬忆斩今生之缘,同促来世缘分尽。
宋征瘫软般往后一靠,尽是绝望之色。
“带上你的金子出去!”
楚伊低笑,微微倾身,“那怎么行呢?”
迎着他的泪光,继续轻声而语,“那是赎金,给醉月阁的赎金。”
“她要赎了你,归还你余生的自由,让你承载她的记忆,或痛不欲生,或肆意洒脱!”
“不会的,不可以!”他满是不可置信。
没有她的自由,没有她的余生,他又怎会肆意洒脱。
“还有什么不会?你现下还不信我?”
“求姑娘……”欲言却失去了意识,他无力靠在推舆上。
“你休要伤害公子!”
须臾间,两个黑影持剑现身,气息喘得急,彷佛刚从何处赶回,将剑锋一左一右抵在脖颈处。
“小侍卫,别闹。”楚伊一指挪开剑刃,两个暗卫随之齐齐倒地。
“吉时已到,本姑娘要去观礼。”
道完这话,恍若是不经意间,抬眼远远而望去,目光可达那几里外的大王姬府。
此时府里布满一府喜色,锣鼓声不绝,而当正午吉时至,二人齐谢特此赶来观礼之人。
透过这扇轩窗,宋征在此望了十年。
日日夜夜未有中断。
步出醉月阁时,楚伊眼前依旧挥之不去的,还是他远眺的眼神,十年日复一日,满是爱慕与不甘交织。
可惜,溪欢此生不会再知晓。
“今生缘不自珍,来世有你好受的。”
修改芸娘的名字,与楚伊的“冲突”;修改芸娘只上了一次楼,楚伊自顾自在外等候,引出楚伊厌恶等待;修改原绮画咒符,楚伊试图窥探记忆;改了驸马的称呼为王婿;重新定义“噬忆”不斩缘,而促缘分尽,这样人族可以一直忘却(楚伊的“食物”好多嘿嘿);
2025.11.13 修改标点符号,字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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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 醉月阁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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