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当下能源短缺的大形势，各部门务必将□□工作置于首位……”
主席台上，领导正装危坐，语调平缓得如同念经。台下，乌泱泱的职员填满了整个会场，空气滞重得令人昏昏欲睡。
“尤其是城防部门——近期下层区聚众斗殴事件频发，我们作为干部，必须压实监管责任，狠抓纪律作风！”
上次去下层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沈常半蜷在会议室末排的椅子上，手肘支桌，掌心托着下巴，墨镜后的眼睛早已合上。他像一只试图缩进壳里的动物，将存在感压到最低。
“对于畸变体，我们不是不应对，而是要讲节奏、讲策略、讲大局……”台上的声音仍在持续。
好像是自从北方山脉爆发那次大规模畸变潮之后，就再没去过了。这些会议除了消耗时间和电能之外，到底有什么意义？好像回家啊..
他无声地腹诽，意识在冗余的汇报中越飘越远。直到右脚忽然传来一阵钝痛。
他猛地惊醒，一抬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成为全场视线的焦点。
耳边传来压抑窃语，一道道目光从会场各个方向投来，几乎要将他钉在座位上。这处由旧时代歌舞院改建的会场足以容纳百人，而此时，沈常只觉得每一道视线都像聚光灯般滚烫。
在月度会议上睡着本是常事，但前提是没被逮到。一旦暴露，每一秒都是公开处刑。
“咳咳。”主席台上的领导不紧不慢地品了一口茶，“沈审判官。”
沈常绷紧脊背，面上不动声色：“是。”
“12区峡谷避难所已失联超过七十二小时。侦察部门初步研判，应与近期畸变潮活动有关。组织决定派遣你带队前往调查，并回收该处的能源核心。你有没有问题？”
“没有。”他答得干脆，心底却暗暗松了一口气——只是任务安排，不是追责。
“非常好。审判官沈常，你是人民的英雄，明日准时出发。本次行动定为A级预案，会后自行对接后勤处战备科。现在我们进行下一项议程……”
沈常重新靠回椅背，目光悄然投向窗外。12区峡谷位于基地以东，北接山脉、南临平原，是基地东部防线的关键支点。更不用说那条南北贯通的裂谷中所形成的天然风场——那是整个东部最优质的能源采集点之一。
他无声地捻了捻指尖。比起坐在这里听一场又一场正确的废话，他确实更愿意面对峡谷中的风沙与畸变体。
半响，整场会议终于在雷霆般大的掌声中结束，领导刚起身离座，沈常便迫不及待地溜了出去。
今天的风真清爽啊。
老实说这场会议，沈常作为外勤审判官本来不应该参加，奈何前天半夜部长提着俩壶旧时代产出的好酒一边喝一边哭诉自己身为部长究竟压力有多大，最后苦苦哀求沈常替他参加今天的会议，现在想来估计是早早听到要派人去12区峡谷的风声想找个人接下这活。
不过也好，毕竟基地人太多了，对沈常这个视障人士不太友好，他也一直想出去走走。
半晌，这场会议终于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宣告结束。
领导刚起身离座，沈常便如蒙大赦，第一个侧身挤出人群，快步离开了会议室。
外面的风带着一股人工循环系统特有的洁净感，吹在脸上冰凉却意外清爽。
说实话，他一个外勤审判官本来根本没资格参加这种高层会议。
奈何前天深夜，部长提着两瓶旧时代留下来的好酒找上门，一边喝一边哭诉自己的压力有多大，最后几乎是哀求他顶替出席。
现在回想起来，恐怕部长早就知道了要派人前往12区峡谷的风声，不过是急着找个人接下这烫手山芋。
不过沈常倒也没太抵触。基地里人太多了，对他这种视障人士格外不友好。
能出去透透气，也好。
他所处的基地，是一座悬浮于半空的巨型堡垒，从上至下泾渭分明地划为三个层级：高层是核心区，只有维持基地运转的核心机构及其领导才有资格进入；中层则挤满了像他这样的外勤人员、审判官及其他政府雇员，生活待遇勉强糊口，但与上层相比已是云泥之别。
至于下层？那就更不必说了。那里的存在纯粹是为了满足基地对廉价劳动力的需要。
都已经是末世了，还要把人分为三六九等。沈常经常这样嘲讽。
从会议室出来，必须经过一片占地上百亩的空中花园。无需走近，光是远远望一眼，就能感受到基地为维持这片绿意所挥霍的能源——每一片叶子都精致得仿佛不属于这个荒芜的时代。
可即便美到这种地步，沈常也没有权限踏入半步。若不是这次会议，他甚至连远观的机会都没有。
这景致的确壮丽，只可惜，他看不见。
“你眼睛怎么样？还好吗？”旁边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影，凑得极近。
沈常微微侧头，凭借声音和模糊的轮廓，勉强认出是城防部的张济海——不熟，顶多算是一起吃过饭的交情。
“之前去医疗处问过，医生说想彻底治好得做移植手术，至少这个数。”沈常比了个手势。
“八万？！”张济海吓得几乎跳起来，“这得我不吃不喝干五年！不过你们审判官要出外勤的，应该手头上会宽裕点吧。”他这样的中层干部，一年津贴也就两万上下。而对下层居民来说，七千点就够一家三口紧巴巴地过一年。
“哪有，根本没钱。反正现在有这副眼镜也还能凑合着用。”沈常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装备。这是研究所早年的产品，当年推销员吹得天花乱坠，说是“视障人士的福音”“采用最新骨传导技术，让妈妈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看不见了”。
虽然沈常压根不知道妈妈是谁，更不指望她担心自己看不看得见，但他还是买了。戴上之后确实有用，至少能分辨出对方是个人。
后来他又托关系把这副眼镜进行了改装，如今用惯了，倒也觉得契合。
“头儿！！这儿！”王柘掐着时间，早已蹲守在高层核心区警戒线外。一看到沈常的身影，他立刻大幅度振臂高呼，生怕对方注意不见。
沈常一见到王柘那头标志性的乱发和咋咋呼呼的样子，就感到太阳穴隐隐作痛。他礼貌地与张济海告别，随口约了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实现的饭局，便朝王柘走去。
王柘一见沈常靠近，立刻像见了主人的大型犬般撒起欢来，围着沈常转悠，连珠炮似的发问：“头儿！怎么样？那帮老狐狸没为难你吧？核心区用的净化系统是不是最高档的？你有没有……”
面对如此情真意切的关怀，沈常十分感动，然后真诚地对他说：“滚。”
“刘综呢？基地来了新任务。”沈常打断他的喋喋不休。
“他啊，估计还在下层泡着呢。你知道的，他姐和老爹还没拿到上来定居的许可。”王柘挠了挠头回答。
刘综是他们小队的工程师兼技术专家。出身下层，几乎是举全家之力才挤进了审判官序列。但奈何基地条例只允许每位审判官携带一名直系家属入驻中层，于是他父亲和姐姐至今仍留在下面。所幸审判官的津贴尚可，刘综一有空就往下层跑，也能让一家子人衣食无忧。
二人在下层错综复杂、霓虹闪烁的窄巷深处找到了刘综，随后钻进了一家招牌闪烁不定、充斥着劣质合成咖啡因气味的咖啡馆。
“基地安排我们明天出发，这次任务地点在12区峡谷。”。
“12区峡谷！最近这个地方可不太平啊。”王柘一听这次的任务要前往峡谷，整个人立马活络了起来。
“嗯？”沈常挑眉。
“队长，你平常不用通讯器，你是不知道，最近12区简直就是当下的流量密码，你走在大街上是个人都在讨论12区峡谷...”王柘像被拧了发条一样，嘴皮上下一碰就是段史诗故事。
“说重点。”
“这就是重点，所有人都不敢相信，12区峡谷那么重要的地方竟然会被畸变体重创。”王柘依然滔滔不绝，“哎，刘综你别撞我。”王柘的嘴依旧像失控的机关枪，直到被旁边的刘综用胳膊肘不动声色地顶了一下，才猛地刹住车。
“刘综，你应该也了解这事情吧，你来说说。”沈常已经不想再搭理王柘这个蠢货了。
“收到，在上次北方山脉畸变爆发后，最近12区峡谷又发生了一次规模爆发，监控部门给出的数据疑似多只A级畸变体诞生，而处在畸变爆发中心的12区避难所，现在已经和基地完全断联了....组织怀疑存在无人生还的可能性。”刘综缓慢搅动着一杯浑浊液体的搅拌棒，语气平稳得像在读取数据。
“果然是个烫手山芋。怪不得会求着我参加。听好了，这次咱们的目标一是探明避难所情况，有活人就救人；二是回收12区避难所的能源核心，如果无法回收，则就地销毁。”沈常顿了顿，“明天上午后勤处集合，准备下地。”
“收到！”刘综和王柘同时回答，声音铿锵有力。
“服务员，结账。”沈常端起面前这杯号称是咖啡的黑色液体，本打算直接一饮而尽，但在入口的那瞬间还是犹豫了一下只抿了一口，对此沈审判官的评价是：
难喝。
“这是你郭哥哥从南边带回来的好咖啡，必须给我喝完啊。”福利院的奶妈端着一个边缘有些磕碰的托盘，上面放着寥寥几只小杯，每个孩子只能分到珍贵的一小口。
在这座拥挤的、由废弃单元和隔板拼凑而成的下层福利院里，挤着四十多个孩子。他们大多因先天疾病或缺陷被遗弃。在这里，亲情往往是最先被现实耗尽的奢侈品。
这时门铃响了。
相较于宣传片里那些拥有宽敞院落的福利院，这里只有被劣质塑料板勉强分隔的小隔间，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霉味混合的气息。
福利院奶妈打开门，发现站在门前的赫然是刚组织完战前动员的沈常。
“啊，小沈，你怎么来了，你看我们这儿乱的。”奶妈慌忙地在衣摆上擦了擦手上的水渍，连忙把沈常请了进来，“文曼，把咱收拾好的软椅搬出来，沈审判官来啦。”文曼是福利院的护工。
一听到沈常来福利院了，所有小孩都特别激动，坐在凳子上极力地伸长脖子探头望，如果不是有规矩用餐时不能随意走动，恐怕早都一窝蜂地冲上来。
沈常见状心里也乐呵。
“我在这附近开个会，顺路过来一趟，就不进去坐了。”说罢从兜里摸出一张储蓄卡放在奶妈手里。
“小沈，你这是...”
“收下吧，给小孩买点好吃的。毕竟我是他们的哥哥。”
也是从这间破败福利院里走出的、唯一一个当上了审判官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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