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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雷暴的残响还在每一寸碎裂的魂灵里嘶鸣。

痛楚是最后的知觉,无边无际,将意识撕扯成亿万片焦黑的尘埃,每一片都映着他临死前看到的景象——九天雷瀑倾泻而下,不是煌煌天威的纯紫金白,而是污浊的、翻滚着无数张脸的暗红血雷。那些脸,嗔怒、痴怨、绝望、疯狂,全是他曾撩动过又抛却的情愫,是他欠下的一笔笔风流债。

它们在最后时刻,裹挟着天道法则,化为了彻底毁灭他的劫罚。

魂飞魄散……原是如此滋味。

……

意识猛地沉坠,随即被一股温和的力道托住。

焦糊味与雷霆暴烈的气息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清冽的寒梅冷香,还有一丝极淡的、独属于某人的冰雪灵气。

耳边风声舒缓,夹着竹叶的轻响。

有人近在咫尺,清寒的嗓音比那梅香更淡,却字字清晰:“凝神,静心。剑意随念而动,非随眼而动。”

郁行初猛地睁开眼。

入目并非预想中的虚无境界或者冥暗的地府,而是疏朗的云空,以及一截流泻着冰雪微光的素白广袖。袖口之下,一只修长的手正握着一柄木剑,剑尖微抬,精准地点在他手中同样式木剑的偏差之处。

郁行初的视线顺着那执剑的手向上移。

雪衣墨发,容色清绝,眉眼如覆寒霜,正是他那修为已至大乘、离登仙仅一步之遥的师尊——清霁仙尊晏离。

而他,正站在师尊用来清修的洞府后崖,这片他初入修仙道时练习基础剑法的竹林空地上。

掌心握着粗糙的木剑触感真实得可怕。体内流转的灵力虽微弱,却蓬勃纯净,没有后来那些因双修杂合而来的斑驳气息,更没有历经雷劫后濒死的枯竭剧痛。

“发什么呆?”晏离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并非不耐,而是对他走神的微微疑惑。他手腕微沉,用木剑将郁行初的剑尖又抬高寸许,“角度。对你说过多少次,腕沉三分,气贯剑尖,而非臂膀。”

郁行初的心脏像是被这粗糙的木剑猝不及防地狠狠攥住,窒息般的抽紧。

这不是梦。

三百年前?还是两百九十年?

他清晰地记得,这个午后,师尊确实这样指导过他剑法。那时他心猿意马,只顾盯着师尊清冷完美的侧脸和近在咫尺的淡色薄唇,心思早飞到了九霄云外,哪还记得什么腕沉三分。

前世历劫惨死的画面碎片般撞击着识海,那血雷中无数怨毒的面孔尖啸着扑来,几乎让他浑身一颤,下意识猛地后退半步,硬生生避开了晏离点在他木剑上的剑尖。

动作幅度太大,牵扯着尚未纯熟的灵力一阵紊乱。

晏离的手顿在半空,那双总能看透他所有心思的琉璃色眸子静静落在他脸上,带着一丝极淡的探究:“今日为何总是心神不宁?”

郁行初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一个字音都挤不出。

他能说什么?说弟子并非您那不成器的徒儿郁行初,而是三百年后那个被天雷劈得粉碎、死得惊天动地的多情渣滓?说师尊您离我远点,我怕我前世养成的习惯忍不住又想来撩您,然后将来再被您也贡献了一份力的情债天雷劈死一次?

巨大的荒谬和恐惧攫住了他。

“……弟子知错。”他最终深深垂下头,声音沙哑,紧握着那柄木剑,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抓住的是唯一能确定自己还‘存在’的凭依,“请…请师尊再示范一次。”

晏离看了他片刻,未再多言,手腕轻转,木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圆满无瑕的弧线,剑气引动周遭灵气,几片旋落的竹叶无声无息从中裂开,断面光滑如镜。

“看清楚了?”

“是。”郁行初死死盯着那柄木剑,强迫自己将所有翻滚的情绪压入心底最深处,眼中只剩下剑招的轨迹,灵力的流转。再不敢多看那只执剑的手,或是那清冷容颜一眼。

男人,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尤其是眼前这个男人,更是威力翻倍,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郁行初依样练习,挥剑,心法在体内艰难运转,驱散那些不该有的杂念。动作因魂灵深处的战栗而略显僵硬,却前所未有地专注,每一分力道、每一个角度,都精准复刻着晏离方才所示范的。

一遍,又一遍。

晏离在一旁静立观望,眼底那丝极淡的疑惑缓缓化开,转为更深的、无人能懂的沉寂。

就在这时,一个轻快温朗的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竹林间的静谧。

“师兄!郁师兄!”

伴随着脚步声,一个穿着内门弟子服、面容俊秀阳光的少年捧着一个小巧玉盅,兴冲冲地跑了过来,额角还带着细密的汗珠。

“我炼成了!碧海阁的那帮家伙非说火候难以掌控,容易炸炉,你看,我第一次就炼成了!”少年跑到近前,才像是刚看到晏离,连忙收敛了跳脱,恭敬行礼,“弟子云澈,见过师尊。”

行礼时,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却仍忍不住瞟向郁行初,满是期待被夸奖的雀跃。

郁行初挥剑的动作骤然僵停,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云澈。

他前世名正言顺的道侣。性情纯善,于丹道一途天赋绝伦。曾倾尽所有为他炼丹疗伤,助他提升修为,最后却被他连累,在仙门大战中为护他而……身死道消。

那张灿烂的笑脸,与记忆中浑身是血、在他怀里逐渐冰冷的苍白面容重叠,刺得郁行初眼眶生疼,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拧了一把,酸涩痛楚汹涌而上。

“师兄,你快试试,这是固本培元的‘凝碧丹’,我特意为你炼制的。”云澈献宝似的将玉盅递过来,笑容纯粹,不掺一丝杂质。

几乎是本能,郁行初的手臂微动,似乎想要像前世那般,亲昵地揉揉他的发顶,笑着赞他一句“厉害”。

但指尖刚抬起,那九天血雷的咆哮与无数情债面孔的尖啸便再次炸响在耳畔!

郁行初伸出的手触电般缩回,甚至难以控制地又后退了半步,避开了那递到眼前的玉盅。

动作明显得近乎失礼。

云澈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明亮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无措和受伤,愣愣地看着他:“师…兄?”

连一旁的晏离,目光也再度落在他身上。

郁行初喉咙发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他垂下眼睫,避开云澈的视线,声音干涩:“多谢…师弟。但我近日修行受阻,虚不受补,此丹……还是师弟自己留着为宜。”

云澈急了:“可是师兄,这丹药我就是为你……”

“修行之路,当循序渐进,不可依赖外丹过甚。”郁行初生硬地打断他,几乎是抢着说道,语气冷硬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你自己的功课做完了?丹道基础打牢了?何必为我浪费这些珍贵材料。”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太急了,太硬了。

他看到云澈眼眶迅速泛红,捧着玉盅的手指微微发抖,那双向来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委屈和茫然,仿佛被最信任的人无缘无故狠狠捅了一刀。

“我…我不是……”云澈嘴唇翕动,声音带了哽咽。

郁行初狠下心肠,扭开头不再看他。心中默念那该死的、刚刚捡起来还没焐热的清心诀,每一个字都像碎冰,硌得他五脏六腑生疼。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时刻,郁行初的储物袋中,一枚边缘镌刻着幽暗魔纹的传讯玉符,突兀地、轻轻地震动了一下。

一道慵懒含笑的磁性嗓音,直接在他识海中响起,带着若有似无的酒香与撩人意味:

“小仙君,一别数月,甚是挂念。本座新得了一壶‘千年醉’,取自无生渊精心培育的焚心花蕊,据说一盏便能醉倒真仙……独饮无趣,不知可有幸,邀君共酌?”

嗓音响起的刹那,郁行初猛地闭紧了双眼。

连他也来了。

那位曾因郁行初始乱终弃而倾覆仙门、搅起大战的无生渊魔主——殷玄烬。

所有的声音,师尊清冷的询问,云澈委屈的吸气声,竹叶的沙沙声,仿佛瞬间退得很远。

郁行初站在原地,面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唯有紧抿的唇瓣微微颤抖。

他在心中,将那句唯一能护住此刻摇摇欲坠神智的法则,疯狂往复地默诵,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男人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男人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男、人、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一遍,又一遍。

“师兄?你怎么了?”云澈担忧的凑了过来。

郁行初看着云澈单纯又真心的模样,转而是一旁疑惑的清冷师尊,还有识海里那带着酒香的嗓音,都在撬开他刚刚垒起的心防。

郁行初的指尖冰凉,几乎握不住那柄粗糙的木剑。他死死闭着眼,清心诀在心头疯狂流转,字字如冰锥,砸向那些试图复苏的、不该有的悸动。

不能回应,绝不能!

他甚至能想象出殷玄烬此刻的模样,—定是慵懒地倚在无生渊的寝殿内,指尖勾着酒壶,猩红的眸子里含着戏谑又势在必得的笑,仿佛隔着万千山河,也能将他这只微不足道的小仙君看透、掌控。

前世,他就是沉溺于这种危险的诱惑,一步步滑向深渊。

“……师兄?”

云澈带着哭腔的、小心翼翼的声音将他从与魔音的对抗中拉扯出来。

郁行初猛地睁开眼,对上少年通红的眼眶和强忍着泪水的模样。那双向来清澈见底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受伤和不解,还有一丝不肯放弃的执拗。

他捧着玉盅的手还固执地伸着。

旁边的清霁仙尊晏离并未看云澈,那双冰封般的眸子依旧落在郁行初身上,静默无声,却带着一种几乎能穿透灵魂的审视。师尊在看他,看他这接连的失态,看他这突如其来的、不合常理的冷漠。

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要将他这具刚刚重生的、尚且脆弱的躯体压垮。

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再待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绷住这层坚硬的壳。无论是云澈的纯善,师尊的冷寂,还是识海里那魔头的声音,都在疯狂地撕扯着他。

郁行初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的梗塞和心脏的抽痛,对着云澈,声音依旧硬邦邦,甚至更冷了几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丹药拿回去,勤加修炼,勿要再为我耗费心神。”

他不给云澈再次开口的机会,猛地转向晏离,垂首行礼,动作快得几乎带风:“师尊,弟子忽感灵力滞涩,恐是修行出了岔子,请容弟子先行告退,回去调息!”

理由蹩脚,语气急促,漏洞百出。

晏离的视线在他低垂的、紧绷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竹林间的风似乎都凝滞了。

就在郁行初几乎以为师尊会出言质疑时,那清寒的嗓音终于响起,听不出喜怒:

“去吧。”

两个字,如同特赦。

郁行初如蒙大赦,几乎是落荒而逃。他不敢再看云澈那双瞬间黯淡下去、彻底蒙上水光的眼睛,更不敢迎接师尊那似乎能洞悉一切的目光。他握紧木剑,转身便走,脚步又快又急,仿佛身后有噬人的猛兽。

他甚至能感觉到,储物袋里那枚传讯玉符又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似乎那远在无生渊的魔主对他这边的仓皇逃离有所察觉,发出了无声的、愉悦的低笑。

郁行初咬紧牙关,将所有杂音摒弃在外,只顾埋头向前。

一路疾行,遇到相熟的同门打招呼,他也只是僵硬地点点头,毫不停留,引得身后一片疑惑的私语。

“行初师兄今日怎么了?”

“脸色好难看……”

“方才见云澈师弟眼红红地从后崖下来,是不是两人吵架了?”

“不会吧,行初师兄那么宠云澈的。”

这些声音,他都听不真切了。

直到冲回自己那位于山腰、僻静简陋的小小洞府,挥手启动最简单的隔绝禁制,将所有的光线和声音都阻挡在外,郁行初才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冰冷的石门,缓缓滑坐在地。

黑暗中,他剧烈地喘息着,额角沁出冷汗,握着木剑的手仍在微微颤抖。

安静下来了。

终于只有他一个人了。

然而,识海深处,那魔主慵懒带笑的嗓音,却仿佛阴魂不散,再次幽幽响起,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

“嗯?小仙君那边……动静不小啊。这是急着躲谁?莫非本座这传讯,来得不是时候,撞破了什么……好事?”

那声音贴得极近,如同情人的耳语,却又蕴含着不容错辨的强势与占有欲。

郁行初猛地抬手捂住了耳朵,尽管知道这毫无用处。

他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入膝间。

重活一世,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一切错误的源头尚未真正开始,却又都已悄无声息地围拢而来,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而他依旧是网中心那只挣扎无力的飞蛾。

清心诀再次自主运转,这一次,带上了近乎绝望的狠厉。

洞府外,风声呜咽。

洞府内,只有他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以及那萦绕不散、带着酒香与魔气的低语,无声催促着他的回应。

这一次,他绝不会重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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