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兔蓉知道,她被误会了。柳理误会了她。非常严重地误会了她。
这个夏天,她带着满身的伤痕和秘密回到家,总有种濒临死亡的感觉,她很痛苦,她想疯狂一次。
因为,如果不疯狂,柳理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进入她的人生。
同学聚会只是一个借口,也许潜意识中她就是想惹柳理发脾气。
她在外混迹江湖这么多年,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之前虽然也回过几次,可是,只有这一次,是她不得不回来,她已经没有地方可去,她想把自己藏起来。
她在她的母校成为老师,母校之前的人生,都让她抗拒,不管是高中还是初中的同学聚会,她都非常排斥。她知道,以前的那些同学,应该没人知道她回来了,并且是以一个绝对失败者的身份回来的。所以,她没必要这么难受和害怕。可是,万一呢?
所以,她想,如果柳理愿意扮演她的恋人,那么,光是凭借柳理的光环,她就已经是绝对安全的。那些老同学不会再虎视眈眈地审阅她的人生。
但是,她太卑鄙了,她真正在渴望着什么,却不敢光明正大地去表达,只敢将其混在那一团乱里,她都恶心这样的她。
小镇里,最近多了很多年轻的女孩儿,白皙、清瘦、美丽,就和白兔蓉一样,她们没什么不同。
她们常去看柳理的戏,柳理像是化作了她们眼中的星星。
白兔蓉没再出现过,白兔妈看着柳理,总是欲言又止。
柳理开始常常一个人站在后台,沉静如雪,不知再想什么。
一个轰隆隆雷鸣温柔的雨夜,白兔蓉在电影院散场时,看到了她的高中时代的数学老师朱洪秀。
白兔蓉心中苦笑连连,到底还是遇到了。
她和朱洪秀肩并肩站在自动扶梯上时,自动扶梯上前前后后很多人,扶梯周围也很多人,也许是这场雨,让大家都走进了这色调柔和的电影院中。
白兔蓉因为尴尬,不由自主地东张西望,却在看到某个剪影时,猛地一滞。白兔蓉回头,抬高下巴,错愕地看去。
不会是她又在异想天开吧……
自动扶梯上,她和朱洪秀站在前面下面,柳理站在后面上面,她回头看向柳理时,看到柳理低垂着眼帘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面无表情,高高在上,冰冷,漠然,轻蔑。
白兔蓉的瞳孔在放大。
不知道为什么,她立刻拉开了与朱洪秀的距离。
周围吵嚷的人群都像是烘托柳理的杂质,那些人是来凑热闹看场电影的,而柳理本身,就是高贵的电影。或者说,柳理,是创造了这个电影世界的那个存在。
白兔蓉之前从没有这么具像化地感受到柳理的卓越,她就像是一座清贵的雪山,巍峨却洁白,而其他人,战战兢兢、颤颤巍巍、紧紧张张、畏畏缩缩,就像是恐惧着世界的老鼠。而她,也是这些老鼠中的一员。
可这么多人,除了她,没人注意到柳理。就如她之前所想,柳理在现实生活中,与主角这个词距离非常遥远,她从不在聚光灯下,她甚至可以让自己是隐形的。
白兔蓉倏忽间想到她妈咪饰演的那个角色,观世素帝,观察着世间的帝王,却“素”得要看不见了。多么像柳理。也许柳理在创作这个角色时,没想到过自己,她只是想表达这样一个理念。可是,那就是她。
其实,也许是观众的错,他们老鼠一般忙忙碌碌,不在意、不在乎、不想看、不想发现,所以,柳理对他们来说是隐形的。
在这一刻,白兔蓉是那么地厌恶包括她在内的许许多多人,可是,她知道,柳理并不厌恶任何人。观世素帝想做的,是为人类社群建造美好家园。
就像一夜醒来,城市焕然一新,睡梦中偶尔会听到敲敲打打,那是那些“素帝”们在工作,而世界,就这样悄然成型了。
白兔蓉突然笑了,只有她发现了柳理,只有她在看着柳理,只有她的双眼映在了柳理的双眼中。那么,是不是说明,她其实,也是不同凡响的,是卓尔不凡的。
柳理见白兔蓉笑起来,微微挑了挑眉,也勾起了唇角,美妙得如梦似幻。
白兔蓉这时才注意到,柳理浑身湿漉漉的,没戴眼镜,帽子下,头发贴在脸上,有些狼狈,但是,无与伦比的好看。而且,柳理是男装,清俊文秀,如烟如玉。
白兔蓉首先是被柳理的目光笼罩,然后是被她的眼神迷醉,接着是被她的气质俘获,最后,才看清了柳理整个人。
朱洪秀也在看着柳理,他是因为白兔蓉发现了柳理,然后是意外地想起来,柳理就是文化宫里的那个演员。
朱洪秀带着白兔蓉走向了同学聚会的场地,而柳理,则像是漫不经心地走到了白兔蓉的身边。
柳理整个人像是被雨洗过的一块白玉,突兀而醒目,好看得叫人心悸。
白兔蓉不知道的是,她和柳理站在一起时,也许是柳理“素得不能再素”的气场“净化”了她,她的那些老同学们突然能心静如水地全新地看待她了,他们躁动的心平静下来,不再充满铺天盖地的误解和假象,而是能真真切切地看清楚真实的白兔蓉。
白兔蓉那样美好,仙气四溢,玉洁冰清,简直就像书中跑出来的一个幻象,谁会不喜欢她呢?怎么可能会有人不喜欢她呢?在学校里时,那些高高在上的领导者,是他们的掌权者,所以,他们拥有一种恩赐施舍般的底层心态,才敢那样肆无忌惮地展示对白兔蓉的另眼相待。
仙女都太友好了,太友善了,如果白兔蓉能像柳理一样“冷”,也许,她不会那样受折磨,而其他人,也不会那样的争先恐后地去“踩”她一脚。
这些心理活动,白兔蓉并不知道,她只知道,站在柳理身边,果然,就如她所想。
她的那些老同学们在看到柳理后,瞬间就将她也同化成了一块美玉,因为心中有了忌惮和高看,他们完全变成了柔顺友善的天使。没人再提过去,没人再阴阳怪气,没人再用眼睛嘲笑讥讽她。
也许讲到这里,会有人说故事俗套,到了还是英雄救美人,王子救公主的故事。但柳理并不是作为白兔蓉的英雄或者王子的身份出现的,她只是说,她和白兔蓉是好友,甚至也许是挚友,还有,白兔蓉现在也在文化宫工作,是他们戏班的一份子。
柳理只是将白兔蓉纳入了她的叙事中,白兔蓉只是在这样的叙事中,整个人变得崭新和鲜活了而已,于是,其他人,才终于看到了真实的她,才终于知道要尊重她。
这场同学聚会会持续一段时间,白兔蓉曾经坚定地认为,这是她的过去来找她索命了,却没有想到,这其实,是她将过去彻底放下的机会。
从小学开始,白兔蓉就很讨老师喜欢,男老师,女老师,都喜欢她。但从初中开始,老师们对她的喜欢开始有些不一样了。很多男老师控制不住地明目张胆地偏心,让她成了拥有无上特权的那个学生。于是原本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少年生活,开始莫名地让她变得战战兢兢起来。她好像被全世界监视了起来。老师们监视着她,同学们监视着她,每个人都不肯放过她。
初中毕业后,曾经的班主任开始纠缠她,他们的事一度成为了这个小地方最大的新闻。
高中时,虽然学校离家远了些,可依然在这个小镇的“辐射范围”内。
从高一开始,她的“花边新闻”就不断,于是,整个城市都知道了她。妈妈也受她连累,名声变得很差。
朱洪秀是她的数学老师,是她唯一真正有点喜欢的老师。初中的班主任,曾假冒是她的高中的老师混进学校来看她,是朱洪秀赶走了他。
朱洪秀是个很俊秀的年轻的老师,非常优秀,白兔蓉喜欢他,但从没有告诉他,可是,他们就是“绯闻”不断,于是,高中毕业后,白兔蓉再也没有和过往的任何人联系过。
这一次相遇,也只剩尴尬。
万幸,一切都结束了。
夜很深时,同学聚会终于暂告一段落。柳理和白兔蓉肩并肩地走在雨水浸湿的路上。白兔蓉像是被隐形的某场雨洗过了般,隐藏起来的纯净,终于敢坦然地露面,她的模样倏忽间就有了某种改变。以往颤颤巍巍的美丽,如今坚定如铁坚实如玉。从这一刻开始,她自然而然地能够完整牢固地做回自己。
白兔蓉在大学以前,所有老师对她的评价,有些部分,惊人的一致,那就是:纯真、率真、直率。
一点点暴雨过后,世界变得黄不拉几的,然后又是橘红烘烘的……而现在,夜色清凉如水,很完美。
白兔蓉双手背后,低着头,嘴角带笑,轻盈地走着路,虽然身没有翩跹,灵魂却在起舞。
她觉得,好浪漫。
柳理走在她身边,摘下了帽子,长发被夜风吹拂着和白兔蓉的长发彼此相拥。
白兔蓉偷偷抬眼去瞧她,柳理很安静地走着路,长发有点乱,让她看起来,就像一个不羁的少年豪侠。这样的长发,这样的面容,应该配一顶古代那种大大的帽子,一圈大大的帽檐,帽檐下坠着半透明的薄纱,身侧应该再配一把宝剑,一定英姿飒爽!
柳理突然看过来,于是,什么少年豪侠,什么宝剑帽子,通通消散在夜色中不散的雨汽里,只剩下胭脂色的缠绵气息……
“你,你看什么?”白兔蓉还是磕磕巴巴。
柳理专注地看着她,白兔蓉在柳理宝石般的眼眸中,清晰地看到了自己,错愕、羞涩、喜悦。
“你是不是还欠我一句对不起?”
白兔蓉愣住,对啊,她之前惹柳理生气了呢……
“我,我,我错了。”
柳理看起来很无奈。“我只是想要一句对不起,你说完,这事就过去了。你认什么错呢?还这样可怜兮兮的,你又让我感觉,我好像才是那个坏人。”
白兔蓉凑过去,双手背在后面,侧弯下身子,从下往上瞧着柳理,在柳理微微低头看过来时,在柳理无奈的眼神中,白兔蓉扑哧笑了。
柳理本该是多么多么多么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她让她那样误会,她竟然还不计前嫌,巴巴跑来给她解围。
“你到电影院去,是为了找我吗?”
柳理看着她,不说话了。良久后,才有些不爽地将头扭到另一边去,好像不想理她了。
白兔蓉站直身子,笑眯眯地看着柳理,那个样子,有点像一只不怀好意的大灰狼。
柳理心这么软,叫人怎么能不起歹意,怎么能不生非分之想呢?
“那些女生,你的老同学们,在文化宫缠着我,我知道了他们从今天要开始聚会,也知道了朱洪秀和你的事,还知道了朱洪秀去了电影院。白兔姐听到了,把我拉到一边,说你也去了电影院。我没办法拒绝白兔姐恳求的眼神,就跑去找你了。至于我为什么特意换了男装,我不想解释,你自己寻思去吧。”
柳理说完后,不再管她,径自继续往前走了。白兔蓉看着她的背影,本来喜悦的容颜,突然迅速地暗淡了下来。
“你也看到了,这里有很多我这样的女孩,白皙、清瘦、美丽,甚至更加烂漫美好。我一点都不特别。”
柳理的脚步停下了。
“这个地方,这里,顶天了有一点点奇妙,可以像是贵人家的一个鸟笼,这个地方,这里的所有人,这里的云朵,天空,花鸟,草木,都在那个笼子里,都是一个风景,可以让人提着笼子,把玩把玩罢了。”
“你是那个笼子外的人,你是不屑于提着我们这个笼子把玩的人,你为什么会对我青眼相加?”
柳理没有回答。
白兔蓉走过去,站定在柳理面前,定定地看着她。柳理微微垂着头,神情不明。
“我只是一个社工,一个演员,也许就因为这里有很多你这样的漂亮女孩,这里有一点点奇妙,我才会来到这里。”
“我想试着告诉她们,她们应该学会珍惜自己的白皙,清瘦,美丽,不要随便将自己“送”出去。”
“我想试着告诉鸟笼里的风景,她们可以伸展出那鸟笼,去肆意发展,只要心里,再也没有那鸟笼,自由真实完整的生命就可以全然感受到种种无价的美好。”
柳理平静地说完了这些话后,轻轻抬眼看向白兔蓉,温柔的笑意可以直达人的心灵,疗愈人心。
“还有,如果你们都是小白兔,那你,就是最特别的那一只。我从没有在任何小白兔的身上,感受到过这样野兽般的能量。如果,你是一本讲给孩子听的童话书,那你就一定是那童话故事中,所有家长用来鼓励自己孩子的最重要的主人公。”
白兔蓉错愕极了,“你,你是不是,认识我?”
事到如今问出这个问题显得很荒诞,可柳理明白她的意思。
“绿海蓝洲国际重点大学,是我的母校,我知道你的事。”
“我们的母校是国内第一所世界性的大学,可世界这么大,我竟然能在这里遇到你,我真的感觉,很奇妙。”
白兔蓉始终怔怔的,“你,你知道我的事?除了学校里最高级别的领导,没人知道,你是怎么知道……”
柳理笑得神秘,“我们的前后因果,目前还只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你想知道啊,你自己去想办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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