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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故人

“从情报处获悉:我曾经的养父、如今的仇人,丹·皮埃尔已越狱出逃。须回家处理此事。望批准。”

(已圈阅。批准人:约翰·K·布雷希特)

豪华宅邸的次卧内,一只典雅的黑皮小箱子在地板上摊开。梅尔茨正在将行李装箱。

安卡站在门口旁观,偶尔出言:

“你就直接向约翰请假了?不怕他怀疑你?”

“我需要回去。”

“才批了一个月,真小气。”

“……”

“情报怎么说的?”

“丹·皮埃尔在两年间用工具偷挖地洞,于雨夜成功出逃。信源是所在监狱狱警,将消息卖给了酒馆,被情报人员发现后上报。”

谈话将安卡带回至两年前,那时梅尔茨还在福利院,又瘦又小,只长到自己胸前。但现在,这小子像是被阿卡西的伙食喂得太好,几乎和自己齐高。

也已经分去了自己手中四分之一的工作。

安卡乐得清闲,但看着眼前这个沉默收拾行李的新青年,便回想起两年前自己主导的,针对梅尔茨的那次行动。

心发虚。

从衣兜摸出苦涩的香薰瓶,塞进梅尔茨的行李箱。

梅尔茨疑惑。

安卡笑眯眯地:

“带上吧,说不定会有用……两年前也是它,记得这个气味吗?”

梅尔茨若有所思。

安卡不再多加解释,离开了房间。心暗中忐忑。他有预感,梅尔茨如此着急回家的真正原因,不在皮埃尔,而在另一人——

那位因坦言不知魔鬼为何物,而逃避了追查的,梅尔茨“唯一的朋友”。

……

工作日的小镇。本该在校的一个新青年人逗留在大街上,拎一空酒瓶,身上烟味令路人侧目。他甩着酒瓶哼着歌,踩着树影走走停停,无视旁人目光。

打从他正对面的路上,也来了一群青年人,人未到,嬉闹声先惹人扰。

“哎哎哎——瑞希——”来人先挥臂喊道。

瑞希揣兜歪立,静等这帮人走近自己。

“在家休息得怎么样啊?是不是特爽快?哎呀,真是羡慕你!”

瑞希无所谓:

“哼。”

这副模样,却激惹了这帮人里一个鼻子包着绷带的壮人。他猛地推开同伴,大骂着冲瑞希挥来一拳:

“你他妈还有脸笑!”

轻易躲过,反踹了对方小腹一脚,笑得更张扬:

“你这么激动干嘛?我是没给你恨我的权利吗?”

“是你他妈先动手的,还敢有脸——”

“唉唉唉,你俩别激动啊——”

一个瘦高人赶忙充当和事佬,把壮人推了回去,赔笑:

“安德鲁,别和瑞希一般计较啊,谁不知道他娇弱得像朵花,一点疼都受不了……”

瑞希逼上:“你他妈再说一遍?”

“唉唉唉,我这不是在劝架吗……”

将两人拉远,燥热的空气终于松弛下来。

和事佬给众人发了卷烟。瑞希白一眼,接过,熟练地擦燃。

过路人对这帮不学无术的青年人投去鄙夷的目光。

瑞希扬颈把烟圈吐进头顶的蓝天。

抽完,要走,被瘦高个拦下:

“你是不来学校了,但我还得仰仗你的聪明脑子呢。”

对方堆笑,拿出空白的课业本,面向瑞希。

问:人性本善还是本恶?

瑞希随意扫了一眼,张口就来:

“这哪有标准答案?**在被社会和他人定义前哪有善恶之分?这题我没记错是第三章的课后题吧,考的是卢梭,没办法了,那就善吧。”

瘦高个得了答案,瑞希得了烟,皆大欢喜。

又擦燃一根烟,到啤酒屋买来酒,又擦燃一根烟,从啤酒屋走回家。进了屋,又擦燃一根烟。

失业的父亲在家。跟在瑞希身后,关切道:

“又去买酒了?”

瑞希不耐烦:

“嗯啊。”

“你现在因为打人被停学在家,还不找点正经事做……”

“行了我知道了。”

瑞希快步甩开父亲,进到后院,往躺椅里一窝。院子里,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挺立,投下避暑的荫影。瑞希把烟圈吹进头顶慢摇的枝叶里。

父亲跟了过来,在身后念叨:

“安德鲁的家长来找我了,那孩子说他就推了你一下……瑞希,你是不是又没吃止痛药?医生说过必须按时服药……”

瑞希把烟甩进草地,愠怒:

“吃那玩意到底有什么意义?”

“可医生说为了正常生活,没有更好的办法……”

“医生自己又不吃那药!我就想清醒一点不行吗?!”

“瑞希,”父亲沉声,“你也到了该决定未来的年纪了。像你这么大的孩子,已经可以进厂打工了。”

瑞希回头冲父亲大喊:

“我说了我要读书!我要读!大!学!”

“但你一天天哪里有正经学生的样子?”父亲也高声喊道,“整天不是逃课就是和你那帮狐朋狗友喝到半夜才回来,你到底有没有把这个家放在眼里?”

“够了!!”瑞希气得狠踹一脚躺椅,声含委屈,“我不过每天吃家里三顿饭,就这么计较起来了吗?你给我听好——从今往后,我自己的路我自己走!”

喊完,气冲冲地跑回自己的房间,猛地一摔门,作为这场争端震耳欲聋的句号。

瑞希气哭,扑进床,任泪水浸湿床单,鼻子被压得憋闷。不过一刻,漠然地起身,坐到书桌前。

思考。

今晚不吃饭了,连卧室门都不会出。

喝酒。正巧才买了酒。

刚才的烟气割得喉咙好疼……

忍着,绝不吃药。必须保持清醒,才能从莫名的痛苦中找出意义来,以回答那饱含愤恨的发问——

凭什么受折磨的是自己?

想着,又擦燃一根烟,用痛苦拷问清醒。

边吐雾,边写着信:

不亲爱的梅尔茨·皮埃尔:

我说了不要进我梦里来了,你还是来,没完没了。再这样,我连觉都不想睡了。

你的日子是好了,走了之后也没来过一封信,怎么不幸福死你呢?但你最好别来信,我现在见不得别人好。除非你告诉我你过得惨。

但也别太惨。我现在也看不得别人惨。

我爸又和我吵——从良心来说,应该是我又和我爸吵了。问题不在他。但我只和你说,问题在我。

我怎么就变成如今这样了呢?是因为当初没邀请你来过我的生日,还是说我没好好对待你送给我的尾巴,老天看不下去,就把你的痛苦分给了我?

我现在才发现,你真的很厉害。我真羡慕你整天挨打还有精力把心思都放别人上。除了我自己我现在谁也不在乎。

你我也不在乎。

被你忘了的穷苦时期的朋友

瑞希·拉纳

写完,整齐叠好,一手捏住页边,一手往下扯——

“嘶拉——”

撕了个干净的粉碎,全扫进垃圾桶里。因其难以启齿,也因其空缺地址,而无法寄出。

瑞希靠进椅子里,仰头让烟圈飞向天花板。

烟星慢燃。

外面下起了雨,雨脚声不绝。

瑞希走上前打开了窗,让雨声更吵闹悦耳。忽地他愣住:

后院的大树旁,是不是刚闪过一个人影?像穿着黑大衣的……

再看,再看。并没有。

心未雀跃就归于沉寂。能一下子改变生活、甚至人生的异常事件,并没有发生。

瑞希·拉纳,活在每一个会被明天的自己遗忘的今天里。

……

日子继续。停学期一满,瑞希又装模作样地上了几天学,和同伴——或者称作“同伙”更合适——在明摆着迟到了的时刻,仍行在像是永无尽头的“上学路”上。

三两成群。贪恋这阳光和空气。

“天气真好啊。”

“你们说咱们什么时候再去打猎?”

“问瑞希呗,少了他该急眼了。”

瑞希说:

“你们等会,我系个鞋带。”

低头系鞋带的当,瞥见前方的长椅上一个人影,大夏天的,还穿长大衣。怪!定睛一看,瑞希的心跳空止拍。

这不是梅——尔——茨——吗?!

内心如遭狂风骤雨——

看不错,那张脸怎么想都不会看错的啊?!而且身形也和现在的年龄相仿……怎么突然冒出来了?一点准备都没有?不对!他不是去过好日子了吗?怎么可能回来?……

还是看错了。

瑞希面上波澜不惊,眯眼盯向那人,却见对方同他相视一笑。

笑眼绿莹莹的。

瑞希回之以礼貌而尴尬的僵笑。

“系个鞋带要这么久?”同伴说。

瑞希如获新生,躲到同伴身侧,拉起人家快步走起来。

“哎哎,走这么快干嘛?我还想来根烟呢。”说话间,掏出根卷烟,却被瑞希一把拍掉地。

同伴不满:

“你有病啊?!”

“天天抽烟,也不怕得肺痨。”瑞希气得脸红。

“不是,你有资格说我?”

瑞希厉色厉声:

“闭嘴吧,都迟到了!”拽过一左一右的两个同伴跑了起来。

同伴疑惑的声音散在空中:

“不是——我们不是早就迟到了吗?”

路边长椅上穿长大衣的青年,注视着这几人喧闹的远去,抱臂垂目,若有所思。

.

故人的身影,因有了清晰照面,越发侵扰瑞希的心。一整个白天里,他魂不守舍,安静得像个假人——皆因突然回来的那人。

这可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梅尔茨。无论是同他的初见,还是分别,都远远算不上“善始善终”。

就在仅仅两个月的那个夏天里:

他们手上沾过彼此的血。

互相称对方为“唯一”。

为此,排除异己。

魔鬼、红房子、鸣枪、讲故事、小猴尾巴、小树、蓝山咖啡、羊心雪糕……

太异常,太离经叛道,太浓烈,太疯狂。

也因此,当时的瑞希强硬地终止了这段病态的关系。

为了“对彼此更好的未来”。

但,未来已来。一切有变得更好吗?

……

竟有一种背叛了曾经的自己的感觉。

曾在信中多次骂梅尔茨为“忘恩负义的叛徒”,可当真遇到他了,反倒是自己像个逃兵般羞于见人。

“其实,”瑞希想,“我想了解你……”

你有变得更好吗?

我想了解你的生活现状,你的情感状况,你的一切的一切……请让我看看,其中是否还留有我们的过去?

早早地放学,一路上前后瞻望,有人处,不见他。心空落落地发酸。直接回了家,安静地同父母共进晚饭。

回卧室后,桌上一张空白信纸。拿起笔,无话可落。

仲夏夜的蓝夜下,大树是摇曳的黑影。曾经的一尾小树,在短短两年内,像因被爱浇灌而有恃无恐,疯长成参天的模样。

两年不见,梅尔茨也已长过瑞希半头。黑衣黑影,站在大树下,同瑞希隔窗相望。

当人真的在眼前了,竟无话可说。

梅尔茨先开口:

“瑞希。”

瑞希说: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呃,你过得怎么样?”

“离开这后,我遇见很多人,有富翁也有乞丐。”

就像曾经那样,为取悦瑞希讲起故事:

“我也目睹了许多事,有人一夜之间输光百万家产,在约翰先生的大门前跪了七天七夜,脱水而死。有魔鬼妄图偷渡人间,把自己分成五块交由同伙走私,却因保温措施的失效,心脏腐烂而亡……”

“哈哈……你的生活蛮精彩的嘛。”

梅尔茨走近窗里的瑞希,说:

“我记着这些事,希望有一天,能把一切都讲述给你听。”

瑞希如饥似渴的探求欲叫嚣着要知晓一切。

却自嘲地笑:

“我可没资格当你的听众。你不妨给我讲点下三滥的笑话。”

梅尔茨抚上隔开两人的窗面:

“但你给了我希望,直到如今,仍如此。”

“小孩子不懂事闹着玩的,以后你就不会再当回事了。”

梅尔茨急切地反驳:

“不,不会有以后——我绝对不可能忘记你。”

他从衣兜内取出一个精致的珐琅盒子,用手托住,展示给瑞希看。

打开——

是一只怀表,通体金黄,绕表身繁美立体的雕花,钱币侧纹。掀开表盖,精巧指针跳动如心拍,表盘另加装定位罗盘。表冠缀海蓝宝石,其上镌刻“R.L”。

梅尔茨笑:

“我知道你很喜欢打猎,有时每周都要去一次。这是为你定制的怀表,方便你打猎时看时间和定位……”

“唰——”

瑞希拽紧了窗帘,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不容被人看见。

梅尔茨愣住,窗面照映出他举表的身影。很久很久,都没再得到瑞希的回应。

他收回抬举的手,垂下臂捏紧了表盒。

不行,急不得……今天只是再会的第一天,还剩三周时间……

当年就是因为没能克制住表现自己的**,才让他心生反感拒绝了自己。如今绝对不能再重蹈覆辙。

先“融入”,再“渗透”,两年间,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他一定会把瑞希从庸俗中拉出来,就像瑞希当初拯救了他一样。

天空下起大雨。

梅尔茨有伞而不打,选了个隐秘的角落,在闹蚊虫叮咬的草木之间靠着休息。

就这样过一夜吧。第二天的他,一定看起来憔悴又无助,正是现在的瑞希所需要看见的。

人,无论你变成什么样,

魔鬼永远都是任你蹂躏的“小”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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