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晴觉得,自己二十四岁的人生,就像一列精准驶向既定轨道的磁悬浮列车,此刻却被人蛮横地一把推下了高架桥。
坠落感并非来自梦境,而是源于眼前这封措辞严谨、却字字诛心的邮件。
“实习生苏晴,在‘恒诚律所’实习期间,未能充分理解团队协作精神,在‘李氏集团合同审核’项目中,因个人对程序细节的过度坚持,导致项目进度严重延误,客户满意度受损。经合伙人会议审议,决定不予通过本次实习考核……”
“过度坚持?”苏晴几乎要冷笑出声,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那个项目,分明是高伙(高级合伙人)张宏的亲戚、同组实习生王哲,为了讨好客户,在未经全面尽调的情况下就催促对方签章。是她,顶着压力反复核查,最终发现了对方公司一个极其隐蔽的关联交易漏洞,为恒诚避免了至少数百万的潜在损失。
她当时据理力争,王哲表面认错,张宏当时也未多言。她以为事情过去了,没想到,秋后算账的刀,在这里等着她。不是因为她做错了,恰恰是因为她做“对”了,却挡了别人的路,折了“自己人”的面子。
办公室里空调开得足,冷气飕飕地往骨头缝里钻。周围的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同事间压低的笑语,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将她孤立在这一方冰冷的格间里。委屈、愤怒、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所信奉的规则、法理、程序正义,在这个无形的“职场规则”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她猛地站起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向了楼梯间。不能哭,至少不能在这里哭。她推开沉重的防火门,沿着冰冷的楼梯向下走了几层,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背靠着粗糙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不是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压抑地流淌。她将脸埋进膝盖,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紊乱的心跳和绝望的呼吸声。
与此同时,大昱朝,吏部侍郎沈府,揽月轩。
沈清辞跪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初夏的天气,却有一股寒意从地底直透膝盖,蔓延至四肢百骸。
继母王氏端坐在上首的红木雕花椅上,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盖碗,发出清脆的磕碰声。父亲沈文彬坐在一旁,面色铁青,手中捏着一封已被拆开的信函,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辞姐儿,”王氏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锋利,“你父亲平日待你如何?你竟如此不知感恩,偷盗他与御史台的往来私信?你可知这是多大的罪过?若传扬出去,我们沈家的脸面,你父亲的前程,都要毁于一旦!”
沈清辞猛地抬头,一双秋水般的眸子里写满了惊愕与难以置信:“父亲,女儿没有!女儿根本不知此信从何而来!”
“还敢狡辩!”沈文彬猛地将信函拍在桌上,震得茶盏一跳,“这信是从你妆奁底层搜出来的!人赃并获!你房里的丫鬟春杏也已招认,亲眼见你鬼鬼祟祟将此物藏匿!”
春杏……那个平日里看起来憨厚老实的小丫鬟。沈清辞心下一片冰凉。是了,昨日她撞见春杏与王氏身边得力嬷嬷的侄子在后院窃窃私语,当时并未在意,如今想来,竟是埋下的祸根。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构陷,目的就是要将她这个原配所出的嫡女,彻底打入泥泞。
“父亲明鉴!”沈清辞重重磕下头去,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声音带着颤,却努力维持着最后的镇定,“女儿纵是不肖,也深知此事关涉家族兴衰,绝不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这定是有人栽赃陷害!请父亲容女儿与春杏当面对质!”
“对质?你还嫌不够丢人吗?”王氏叹了口气,语气痛心疾首,“老爷,此事万万不可声张。依妾身看,辞姐儿怕是……中了邪祟,言行无状。不如暂且送去城外家庙清修一段时日,静静心,也免得留在府中,再惹出什么祸端。”
家庙!那是什么地方?青灯古佛,形同囚禁,一旦进去,这辈子几乎就毁了。沈清辞浑身一颤,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看向父亲,眼中满是哀求,却只在父亲眼中看到了失望、愤怒,以及一丝……对她可能带来麻烦的厌弃。
完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她孤立无援,证据确凿,继母步步紧逼,父亲不信她。所有的辩解在“人赃并获”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蛾,越是挣扎,缠绕得越紧。
绝望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她闭上眼,纤细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世界一片黑暗,听不见任何声音。
就在此时——
【……凭什么?我没错!是他们不讲规则!是他们……】
一个陌生的,带着哽咽和强烈愤怒的女声,突兀地、清晰地,直接炸响在沈清辞的脑海深处。
沈清辞猛地睁开了眼睛,惊疑不定地看向四周。空无一人。父亲和王氏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态,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任何异常。
幻觉?是了,定是打击太大,出现了幻觉。
【规则?哈……这里的规则就是没有规则!或者规则就是他们自己!证据?他们伪造证据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规则!】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沈清辞从未听过的、直白而激烈的情绪。
谁?!是谁在说话?沈清辞在心中无声地呐喊。
【……嗯?谁?谁在说话?】那个声音似乎顿住了,带着明显的困惑和警惕,【我……我出现幻听了?还是低血糖了?】
沈清辞心脏狂跳,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浮现。她尝试着,在心底小心翼翼地回应:【你……你是何人?为何……在我脑子里?】
【!!!!!】对方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沉默了好几秒,然后才带着试探问道:【你……你也能听到我说话?你不是我的幻觉?你……你在哪里?你是谁?】
【我……】沈清辞看着上首面色不善的父亲和王氏,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我乃大昱朝吏部侍郎沈文彬之女,沈清辞。此刻正遭人构陷,身陷囹圄。姑娘……你又是何人?在何处?】
【大昱朝?吏部侍郎?构陷?】那边的女声重复着这几个词,语气从困惑逐渐转向一种奇异的好奇,【我……我叫苏晴。我在……在一个很远很远,你可能无法理解的地方。我也……刚被人坑了一把。你说构陷?具体怎么回事?】
或许是同病相怜,或许是绝境中抓住的任何一根稻草都不愿放过,沈清辞用最快的速度,在心底将事情的经过——信函、妆奁、丫鬟春杏的指认、继母的发难、家庙的威胁——简洁地传递了过去。
【等等!你等等!】苏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专业领域被触动的敏锐,【“人赃并获”?就凭从你首饰盒里搜出来,和一个丫鬟的一面之词?这证据链也太薄弱了!在我们这儿,刑事案件定罪都讲究“证据确实、充分,排除合理怀疑”呢!】
【证据……确实充分?排除……合理怀疑?】沈清辞咀嚼着这几个陌生的词汇,似懂非懂,但隐隐感觉到一种截然不同的思维方式。
【对!】苏晴的语速快了起来,之前的沮丧和愤怒似乎被这个新问题暂时压了下去,【首先,举证责任!谁主张,谁举证。你继母指控你偷信,那她就应该拿出确凿的证据证明是你偷的,而不是让你自证清白!】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试图用对方能理解的方式解释,【比如,她有没有证据证明,这封信函在丢失前后,只有你有可能接触到?有没有证据证明,你确实实施了偷窃的行为?而不是信“恰好”出现在你房里!】
沈清辞眼眸微亮,如同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微光:【姑娘的意思是……他们并不能证明信是我拿的?】
【没错!信在你房里,只能证明信在你房里,不能证明是你偷的!万一是别人栽赃呢?】苏晴越说越顺,【其次,那个丫鬟春杏的证言!她是直接证人吗?她亲眼看到你从你父亲书房把信拿出来,然后放进妆奁了?如果不是,她的证言就是间接证据,证明力很弱!而且,她是你房里的丫鬟,她的证言是否可信?有没有可能被人收买、胁迫作伪证?】
【收买!胁迫!】沈清辞立刻抓住了关键,【春杏昨日曾与母亲身边嬷嬷的侄子私下接触!】
【这就对了!这就是“合理怀疑”!】苏晴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你可以提出这个疑点!要求审查春杏证言的真实性!甚至可以……反将一军!】
【反将一军?】沈清辞的心怦怦直跳。
【对!他们不是要送你出家吗?你可以示弱,但要把水搅浑!】苏晴快速地出着主意,语气带着一种沈清辞从未接触过的锋芒,【你就说,你相信春杏一定是受了奸人蒙蔽或胁迫,才做出不实证言。你愿意去家庙,为家族祈福,但求父亲在你离开后,务必彻查此事,揪出那个真正偷信并栽赃于你、意图祸乱沈家的幕后黑手!把“个人品行问题”上升到“危害家族安全”的高度!】
沈清辞瞬间明白了苏晴的意图!这不是直接硬碰硬的辩解,而是以退为进,将矛头引向更危险的领域——一个潜藏在府中、能接触到父亲机密信函并用以构陷嫡女的“黑手”。这远比一个女儿品行不端,更能让父亲沈文彬感到警惕和忌惮!
一股奇异的力量涌了上来。她再次抬起头时,眼中的慌乱和绝望已被一种沉静的哀戚所取代。
“父亲,”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花厅里,“女儿……认罚。”
沈文彬和王氏皆是一愣。
沈清辞继续说道,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与坚定:“女儿深知,此事让父亲蒙羞,让家族蒙尘。无论信是否为女儿所偷,信既从女儿房中搜出,女儿便难辞其咎。女儿愿意前往家庙,青灯古佛,为父亲、为沈家祈福赎罪。”
她话锋一转,目光恳切地看向沈文彬:“只是,女儿恳请父亲,在女儿离去之后,定要彻查此事!春杏指认女儿,或许是真有其事,但也极可能是受了那真正窃信之人的蒙蔽或胁迫!此人既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此等重要信函放入女儿房中,此次是构陷女儿,下次若将此手段用于构陷父亲、危害我沈氏满门,又当如何?此獠不除,女儿即便在家庙,亦寝食难安,为我沈家安危忧心啊!”
她的话语,如同一记重锤,敲在了沈文彬的心上。
是啊,一封与御史台的私密信件,是如何被偷出,又是如何被精准放入清辞房中的?这背后是否牵扯到府外的势力?是否是针对他沈文彬的一个阴谋?若真如此,将一个可能是“靶子”的女儿送走容易,但那藏在暗处的毒蛇,岂不是更危险?
沈文彬的脸色变了,从单纯的愤怒,变得惊疑不定,目光锐利地扫向王氏,又看向厅外。
王氏也愣住了,她没料到沈清辞会来这一手。这不再是后宅女子间的勾心斗角,而是直接将问题拔高到了“家族安全”的层面。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在沈文彬审视的目光下,一时语塞。
“……你起来吧。”沈文彬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凝重,“此事……容后再议。你先回自己房里,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出门。”
这不再是立刻送往家庙的判决,而是变成了禁足。
沈清辞知道,她暂时安全了。她依言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姿态柔顺,却在垂首的瞬间,眼底闪过一丝劫后余生的光芒,以及一种对脑海中那个神秘声音的无比感激与好奇。
【怎么样了?有效果吗?】苏晴焦急的声音适时响起。
【苏姑娘,】沈清辞在心中回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多谢你。我……暂时无事了。】
【太好了!】苏晴那边传来明显的松气声,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就是说了点我们这儿的基本法理……没想到还真能用上。】
【于姑娘或许是常识,于清辞,却是救命稻草。】沈清辞真诚地说,【姑娘方才言及,你也遇到了麻烦?】
【啊……是啊。】苏晴的声音低落下去,带着自嘲,【跟你这动辄家庙的生死局比起来,我这点事可能不算什么。就是……我坚持了正确的程序,却要被我的“上司”以破坏规则为名开除。感觉……挺没意思的。】
沈清辞虽对“开除”、“上司”等词不甚明了,但结合苏晴之前的愤怒,也能猜个大概。她沉吟片刻,轻声问道:【苏姑娘所在之地,想必也讲究“名正言顺”与“平衡之道”吧?】
【嗯?怎么说?】
【姑娘方才教我,举证责任与合理怀疑。如今姑娘遭遇不公,是否也可想想,对方最怕什么?】沈清辞循循善诱,她开始尝试用自己熟悉的权谋思维,为苏晴分析,【他怕姑娘将此事闹大,损及他的“清誉”与“权威”?还是怕姑娘手中,握有能反制于他的“凭证”?姑娘若直接对抗,恐力有未逮,但若……效仿那“隔岸观火”或“釜底抽薪”之策呢?】
苏晴在楼梯间里,慢慢直起了身子。沈清辞的话语,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被愤怒和委屈堵塞的思路。是啊,张宏最在乎什么?在乎他在律所的形象,在乎他合伙人的位置。直接硬刚,自己一个实习生毫无胜算。但如果是收集他纵容亲戚、罔顾客户利益的证据,或者在合适的时机,向更高级别的、可能与张宏有竞争关系的合伙人“无意”透露……
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冷静与算计的情绪,在她心中滋生。这不是她习惯的、摆在明面上的规则对抗,而是更隐晦、更曲折的……职场权谋。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苏晴的声音重新变得冷静,甚至带上了一丝锐利,【谢谢您,沈姑娘。】
【彼此彼此。】沈清辞的唇角,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微微弯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看来,你我虽隔星河,却注定要互为明镜了。】
就在这时,苏晴眼前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是带教律师发来的信息:“苏晴,张律师让你现在去他办公室一趟。”
而沈清辞也听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是父亲身边的长随的声音:“小姐,老爷吩咐,请您即刻去书房。”
两个时空的少女,几乎同时深吸了一口气。
【苏姑娘,】沈清辞在心中道,【保重。】
【你也是,沈姑娘。】苏晴回应道,【小心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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