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枢宫药庐里那特有的、混合着草木清苦与炉火暖意的气息，此刻又被浓郁的血腥气和刺鼻的药味覆盖。
灯火通明，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墨辰肩头那再次崩裂，甚至比昨夜更显狰狞的伤口。
凌霜的指尖凝着精纯的寒灵力，小心翼翼地剔除着伤口边缘被污秽能量灼烧焦黑的皮肉。
她的脸色依旧带着未褪尽的苍白，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显然之前的爆发和持续的灵力输出让她消耗巨大。心口的霜纹光芒内敛，流转缓慢却异常稳定，如同无声的引擎，支撑着她进行着这精细又耗神的工作。
每一次镊子触及焦黑的皮肉，墨辰的身体都会不受控制地绷紧一下，紧咬的牙关让下颌线绷成冷硬的弧度，汗水沿着鬓角滑落，砸在身下的布巾上。
但他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痛哼，只是放在身侧的右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青筋凸起。
又是因为护我……
这个念头反复在凌霜心中翻涌，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酸涩。
她想起古槐下那污秽波动扫来的瞬间，他毫不犹豫将她拉至身后的高大身影；想起能量洪流反扑时，他染血的肩膀如同最坚实的壁垒。
此刻看着他强忍痛楚的模样，心口那平稳流转的霜纹仿佛也被无形的手攥紧，带来一阵沉闷的灼痛。
“忍着点。”她的声音比平时更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指尖的灵力更加柔和，却也更深入，如同最微凉的雪水，小心翼翼地浇熄伤口深处残余的魔气灼烧感。
冰凉的触感混合着深入骨髓的痛楚，让墨辰的身体再次剧烈一震。
这一次，他没能完全压抑住，喉间溢出一声极其压抑的闷哼。这声闷哼，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凌霜强自维持的冷静。
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抬眸，撞进他因为剧痛而微微泛红的眼底。
那双总是锐利深邃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着跳跃的灯火和她近在咫尺的脸庞，里面翻涌着痛苦，更翻涌着一种近乎脆弱的……信任。
他看着她，仿佛她是这无边痛楚里唯一的锚点。
他在看着我。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凌霜的心头。她下意识地，没有经过任何思考，空着的左手忽然抬起，轻轻覆在了他紧握的，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右手上。
她的手很凉，带着一点湿冷的汗意。
墨辰的身体猛地僵住，仿佛被施了定身法。所有的痛楚似乎在这一瞬间被冻结，抽离。
他愕然地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那只纤细，冰凉，却带着奇异力量的手。
她的手心贴着他紧绷的拳背，那冰凉的触感如同最有效的镇痛剂，瞬间渗透皮肤，沿着手臂的经络一路向上，奇异地抚平了他因为剧痛而翻腾的气血和紧绷的神经。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一种强烈的安心感，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紧握的拳头，在那冰凉柔软的包裹下，竟不由自主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
他没有回握，也没有抽离。只是任由她覆着，感受着那冰凉的掌心传递来的，无声却磅礴的支撑力量。
药庐里只剩下灯火燃烧的哔剥声，药液沸腾的咕嘟声，以及两人之间骤然变得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又仿佛流淌着某种比药香更馥郁，更令人心悸的东西。
凌霜覆在他手背上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耳根悄然爬上一抹绯红。她迅速垂下眼帘，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将全部心神重新投入到肩头的伤口处理上。
只是这一次，她的动作似乎更加轻柔，指尖的灵力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珍视。
墨辰的目光，从两人交叠的手，缓缓移到她专注而略显苍白的侧脸上。灯火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落下小片温柔的阴影。
心口那沉寂的，包裹着裂痕的青铜铃，在这一刻，竟极其微弱地，持续地嗡鸣起来，不再是预警的震响，而是一种极其舒缓，如同暖流淌过心田的共鸣。
裂痕处的镜光温润流淌，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主人此刻剧烈翻腾却又无比熨帖的心绪。
她的手……
这个认知带着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胸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饱胀的暖意填满，甚至压过了伤口的剧痛。
他任由那嗡鸣持续，感受着铃身传来的细微震动，如同她此刻无声的陪伴。
时间在灯火，药香和无声的慰藉中悄然流淌。
当最后一点腐肉被清理干净，敷上清凉的药膏，裹上新的绷带时，两人都像是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鏖战，气息微喘。
凌霜收回覆在墨辰手背上的左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皮肤的热度。
她微微别开脸，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却少了几分疏离：“好了。三日之内，不可再动左臂灵力。”
“嗯。”墨辰低应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活动了一下包扎好的左肩，果然感觉轻松了太多，那深入骨髓的灼痛感被清凉取代。
他的目光，却依旧落在凌霜脸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专注。“你的灵力……”
“已无碍。”凌霜打断他，不想他再为此分心。她刚欲起身清理工具，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小心！”墨辰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地伸出刚被包扎好的左臂，却在伸到一半时硬生生顿住，怕碰到伤口弄脏刚换的绷带，右手却已闪电般伸出，稳稳扶住了她的手臂。
这一次的触碰，不再隔着衣袖。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带着薄茧的指腹清晰地贴在她微凉的手臂肌肤上。
凌霜借着他的力道站稳，抬眼看他。两人距离极近，他的气息带着淡淡的药味和血腥气，混合着他身上独有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冷冽气息，将她完全笼罩。
灯火下，他眼底的担忧和尚未褪尽的，因为刚才那无声慰藉而残留的暖意，清晰地落入她的眼中。
扶着她手臂的掌心，温度透过肌肤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滚烫。
“我……没事。”凌霜的声音轻了几分，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她没有立刻挣脱，任由他扶着。
墨辰看着她略显疲惫却依旧清亮的眼眸，扶着她手臂的手紧了紧，仿佛想将自己的力量渡过去一些。“坐下歇息。”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这一次，凌霜没有拒绝。她顺着他的力道，在旁边的矮凳上坐下。
墨辰也松开了手，但那温热的触感仿佛还烙印在两人相触的肌肤上。
短暂的沉默在药香中弥漫。气氛有些微妙，却并不尴尬。
劫后余生的疲惫，共同对抗黑暗的默契，以及方才那无声的慰藉和此刻近在咫尺的关心，像一层温暖的纱，将两人轻轻包裹。
“喵呜。”
雪团叼着一个不小的食盒，灵巧地从门缝挤了进来，打破了这份沉静。
它将食盒放在凌霜脚边，用小脑袋蹭了蹭她的小腿，碧蓝的瞳仁里满是邀功的神情。
“是雨妍送来的？”凌霜低头看着食盒，问道。食盒上还带着夜露的湿气。
“嗯。”墨辰应道，弯腰将食盒提起放在桌上打开。
里面并非点心，而是两大碗热气腾腾，熬得浓稠软糯的药粥，浓郁的当归香气混合着米香和淡淡的甜味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药庐里的血腥和药味，带来一种暖融融的踏实感。旁边还有一小碟精致的蜜饯。
“她说你灵力损耗大，特意熬了当归灵米粥，加了固本培元的药材，吩咐一定要看着你喝完。”墨辰一边说，一边将一碗粥推到凌霜面前，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他自己也端起另一碗，拿起勺子。
凌霜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粥，又看看对面同样端着碗，肩头还缠着绷带却已恢复了几分冷峻神色的墨辰。
暖黄的灯火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也映着碗中袅袅升起的热气。这平凡而温暖的画面，与她记忆中孤寂冰冷的过往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有人……在关心我。
一股暖流悄无声息地涌入心田，驱散着疲惫和寒意。她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温热的粥送入口中。
当归的微苦被灵米的清甜中和，药材的精华融入其中，滑入喉咙，带来一股温煦的暖意，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凝霜镜在她腰间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满足般的嗡鸣。
墨辰也安静地喝着粥。温热的粥水下肚，仿佛也抚慰了他紧绷的神经和身体的疲惫。
他抬眼，看到凌霜小口小口地喝着粥，暖黄的灯光柔和了她清冷的眉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温柔的阴影。心口的青铜铃，那持续的低微嗡鸣变得更加舒缓，如同最轻柔的夜曲。
两人都没有说话。药庐里只剩下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响，以及雪团在桌下小口舔食着凌霜分给它的一点粥水的细微声音。
空气里弥漫着当归粥暖甜的香气，混合着药香，灯火的气息，以及一种无声流淌的，令人心安的宁静。
这宁静是如此珍贵，仿佛刚刚过去的生死厮杀只是一场遥远的噩梦。
然而，宁静总是短暂的。
“咳…咳咳……”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毫无预兆地从墨辰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他猛地放下碗，用手捂住嘴，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微微佝偻起来，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墨辰！”凌霜心头一跳，立刻放下勺子。
剧烈的咳嗽如同打开了某个开关，墨辰只觉得一股浓烈的腥甜涌上喉头，再也压抑不住。
他猛地侧身，“哇”地一声，竟咳出了一口暗红色的淤血。那淤血落在地上，带着一种不祥的粘稠感，散发出的气息并非纯粹的血腥，反而隐隐夹杂着一丝……硫磺的腥气和铁锈的苦涩。
魔气侵体！
凌霜瞳孔骤缩，她立刻起身，一步跨到墨辰身边，指尖凝聚起精纯的寒灵力，迅速点向他后背几处大穴。
“是古槐下那污秽波动的侵蚀。”墨辰喘息着，声音沙哑虚弱，眼神却异常锐利，“那东西……能侵染经脉。”
凌霜的灵力迅速探入他体内，果然在他经脉深处，捕捉到几缕极其阴寒，顽固，如同附骨之疽般的污秽气息，正是那硫磺腥气和铁锈味的来源。
这气息正试图侵蚀他的灵力本源，若非他根基深厚，又刚刚服用了蕴含生机的灵米粥，恐怕这内伤早已爆发。
“别动！”凌霜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她顾不得许多，双手齐出，一手按在他后心，一手按在他丹田气海之上。
凝霜镜嗡鸣大作，心口的霜纹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纯净而凛冽的寒灵力如同奔腾的江河，毫无保留地涌入墨辰体内。
这一次的灵力输入，比在古槐下压制他伤口残余魔气时更加汹涌，更加深入。
她的灵力如同最锋利的冰刃，带着净化一切的意志，精准地扑向那些顽固的污秽气息，与之展开激烈的绞杀。
“呃！”墨辰闷哼一声，身体剧烈颤抖起来。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痛楚，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他体内激烈交锋带来的，如同经脉被撕裂般的剧痛。
他咬紧牙关，豆大的汗珠瞬间浸湿了鬓发和后背的衣衫。他竭力放松身体，引导着自己的灵力，全力配合着凌霜那横冲直撞了却带着绝对守护意味的净化之力。
两人的灵力在墨辰的经脉内碰撞，交融。凌霜那带着霜纹本源气息的，冰冷却纯净的力量，如同最坚韧的丝线，缠绕，包裹着墨辰那带着灼热锋芒的灵力，共同对抗着那污秽的侵蚀。
一种奇异的，前所未有的连接感在两人之间建立起来。
凌霜能清晰地看到他体内灵力的流转，感受到他此刻承受的巨大痛苦，也感受到他毫无保留的信任与配合。
墨辰则感受到那股冰冷的力量如同最忠诚的卫士，驱散污秽的同时，也在抚平他经脉的伤痕，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痛楚的清凉安抚。
药庐内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分。凌霜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额头的汗水如同小溪般淌下，显然这深层次的净化对她消耗极大。
墨辰的身体在剧烈的颤抖中渐渐平息，紧锁的眉头也缓缓舒展开，虽然依旧虚弱，但体内那翻江倒海般的剧痛和污秽的侵蚀感，正在被那冰冷的暖流一点点驱逐。
不知过了多久，凌霜猛地收回双手，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扶着桌沿才勉强支撑住。
她剧烈地喘息着，心口的霜纹光芒黯淡到了极点，仿佛随时会熄灭。
墨辰也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浊气带着淡淡的硫磺腥气，随即消散在空气中。
他感觉体内那如跗骨之蛆的阴寒感终于被彻底拔除，虽然经脉如同被重塑般疼痛虚弱，却是一种久违的轻松。
他抬起头，看向扶桌喘息，脸色苍白如纸的凌霜，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涌起难以言喻的痛惜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感激。
“凌霜……”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无法掩饰的关切，“你……”
“无妨……只是耗力过度。”凌霜打断他，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你体内的污秽……已清除了。”
她扶着桌沿，缓缓直起身。她的身形依旧挺拔，如同风雪中不折的青竹，只是那苍白的脸色和黯淡的霜纹，无声地诉说着她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墨辰看着她强撑的模样，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撑着桌面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这一次，他没有犹豫，伸出右手，轻轻握住了她扶在桌沿的，冰凉而微颤的手腕。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刚刚祛除污秽后的生机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力量。
凌霜的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挣脱。她抬起眼帘，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冷硬锋锐，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担忧，感激，以及一种……她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近乎灼热的赤诚。
灯火在他们之间跳跃，将他们紧握的手腕和彼此眼中的倒影映照得无比清晰。雪团不知何时已安静地伏在凌霜脚边，碧蓝的瞳仁映着这无声的一幕。
“你……需要休息。”墨辰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无法抗拒的柔和力量，“别逞强。”
凌霜感受着腕间那滚烫的温度和坚定的力量，听着他话语中那毫不掩饰的关切，心口那黯淡的霜纹，仿佛被注入了一丝微弱却温暖的生机，极其缓慢地，重新开始流转。
凝霜镜也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嗡鸣。
她没有回答，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第一次，她没有拒绝这份强势的关心。
墨辰握着她手腕的手紧了紧，仿佛想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他扶着她，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向药庐内间那张供人短暂歇息的矮榻。
当归粥的暖香，依旧在药庐里幽幽浮动，包裹着这一方劫后余生，疲惫不堪却又彼此依靠的小小天地。
窗外，夜色深沉，危机四伏，但此刻，这一隅的灯火与紧握的手腕，却仿佛拥有了对抗一切黑暗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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