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亮之前,他就醒了。黑暗像一层薄薄的水贴在皮肤上,呼吸也被控制在一种似乎很平和的时间里。
陈余在心里数着,一、二、三……数到八,天花板忽然白了,像有人从上面撕下一张冰冷的纸,正好覆在他的脸上。
他动了动手指,掌心里是一点迟到的热,昨夜从黑暗里带出来,没来得及散。
“起。”玻璃那边的口型一贯极准,像尺子在空气里直线走过,声音是听不见的,但总是有什么办法让他知道自己该起来了。
他坐起。固定带昨夜勒出的痕还在,浅浅的粉色环形,像潮线退而不去。指腹按上去,没有痛,只有一种遥远的心跳。
就在这时,向余真的声音从胸腔某处翻开,带着一点刚醒的慵懒:“早啊,小狗。”
他垂眼,喉结很轻地滚了一下。她立刻听见:“你,今天要说话。正式的。”
“说话。”这两个字听到之后,很快在他的胸腔里沉下去,像石头落出涟漪。
陈余没有问什么,他不会问,他只把背打直,等待命令。
“早安。”向余真说,“就两个音节,你先练习早,然后再练习安,可以先从第一声给我。”
陈余的眼神轻轻颤了一下,似乎有一种细而冷的线在向余真手里一拉,陈余的舌头在腔内也跟着绷了一下。她笑:“你在紧张?紧张就对了。紧张是你活着的证据。”
走廊的灯把影子切成规则的方块,铺在脚下。
陈余穿过那些方块,像踏着别人画好的格子一步步往前。
镜面室门敞着,里面的冷气像水,把人浸下去。他站到那条细白线后。整面镜子照出来一个看起来比他更硬一点的陈余,镜子总会把人硬化,表情也不自觉冷硬起来。
训练员抬起手,对着陈余做了口型的手势,指导他开始。
“先准备。”向余真把声音压成一把极细的梳子,从他后颈顺到锁骨,“舌尖贴上腭后部,嘴形收一点,不要急着出声。把你想要出声的气含住,嗯…… 像叼着一个玻璃球。”
陈余照做。气在口腔里转了一圈,像一只找不到出口的小鸟。喉咙轻微地紧了一下。他张嘴之后却没有声带的震动,只有一小片破掉的气扑在唇边。
“很好。”向余真立即肯定,“有形状了。把玻璃球再往前顶一点。”
他把舌尖再往前推,牙齿在上唇后面轻轻擦过。她在他脑子里俯身,像要看清他每一寸肌肉的动向:“看我。”
他抬眼,眼神挂住镜子。镜子里的那个人张口,也在看他。她的声音沉下去,带着一点把握:“给我早安的第一个字。”
陈余张嘴,气从肺部沿着喉头滚上来,像一粒很小的石子在窄路上跳。他努力让那粒石子不要掉下去。终于,一个极轻的齿龈摩擦音蹦出来,那个出来的声音像是一个半途的z。
很快,向余真笑了:“听见了。”
陈余肩膀忽然一软,像被人从背后托住。他的眼眶发热,眼泪没掉。
而玻璃后,训练员在纸上飞快地写着:“编号190,首次发音,气息控制有效。”写的每一个字都很沉稳的,像钉子往纸里按,训导员不再看他,陈余也把那一声听见了按在舌根下,按得更牢。
“奖励。”她说,“我亲你。”
亲不是皮肤上的,是从眉心落到唇的那一道温热,轻轻停了一瞬,像把他的第一声一起封进来。
陈余屏住了气,舌尖下意识地想去追那一点温,她在里面轻叱:“别追,这是我给你,不是你抢来的,你最好不要主动想要做什么。”
第二轮。训练员手势一抬。
陈余依样把气含住,舌尖顶上去,嘴形收。就在气要滚出的时候,喉咙忽然像被门闩抵住一样,声音卡住了,只勉强出来一点声音,剩余的全都滑到门口,撞了一下,碎得很小,散回去。
“失败。”陈余很冷地宣布。
她消失了。
陈余有种感觉,好像整个人从他身体的内部抽走,像有人拽走了撑在帐篷中央的那根杆子。
他一下子塌了半寸。
镜子里的人张着嘴,眼睛红起来。他的手抬到半途,以为能抓住什么,又放下。
数数反而成为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动作。
“一、二、三……”
数到三十七,他的眼皮抖了一下,泪掉下来。
陈余慌张地用手背去擦,像做错题的孩子扒拉一把碎纸。
“六十。”她在第六十秒刚好回来,声音带一点残忍的快意,“天,你哭得真丑。”
陈余把眼神从镜子上移开了半秒,又赶紧看了回去。
陈余他知道规矩,喉结很轻地滚一下,羞耻和放松撞在一起,像两股水在胸口合流,冷热交替。
“想要我吗?”她问。
他没有点头,小指在裤缝里狠狠蜷了一下。
“求我。”
他的唇动了一下,没有发声。
她看见了,像拿捏住一根细线,又松开:“算了,这次放过你。”
她嘴里说的放过比惩罚更重。他在这一轻里再次站直。
“第三轮。”她恢复训练的口气,“把玻璃球叼稳,不要让喉咙当门。”
他新的起音放进喉咙,幻想着门闩抽开,门只虚掩。
他在气快要推到门缝时想起她刚才的不要抢,就把那点急切往舌根按。
气顺过缝,轻轻蹭出一个比刚才更完整的声头。
她软下声音:“对。看见了么,你不是没声音,是你习惯把门栓上。”
训练员在玻璃后面做记录,医生凑过来,看数据图上跳过的一点小浪。“可推进。”医生说。训练员点头,写下:“发音预备可进入第二阶段。”
午餐的番茄酸极了,切面干净,汁沿叉齿流过,他没有皱眉。
陈余酸里笑了一下,那种笑也不是训练时带着的笑,更像是藏在酸里滑出来的一小截弧。
向余真听见了,笑:“你今天的笑是真的。”
“给你一个摸。”她说。
那动作落在肩胛骨上,像一根极细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
陈余差点没握住叉子,忙把叉柄压在托盘边沿。她懒懒地夸:“你可敏感。”
陈余耳朵红起来。敏感在她那儿不是羞耻,是好用。
他把那一点热捏在手心里,吞了一口粥,眼神不回避。
窗玻璃上的反光里他像一个想要被读懂的人。
“下午继续。”向余真说,“不通过,就消失三十秒。”
陈余把叉子摆回托盘固定位置。小指在盘沿上蹭了一下,像在暗处点头。
下午回到镜面室,陈余先做了十二秒的注视。
眼睛被稳稳地挂住。他发现自己学会了一个小技巧,在第五秒时把目光更轻地往里收一点,像在眼眶里给自己搭一个小踏步,就不至于在第八秒塌陷。
陈余瞳孔的边缘细了一圈,紧张被握在手心里,不让它乱跑。
“好。”她说,“那你把新的词说出来。”
陈余把舌尖贴上去,气叼住。喉咙那扇门被他提前虚掩。
气过去,发出一个比上午更完整的发音,尾音轻轻坠下去,没有成字,也不必成字。
她在他脑子里笑得漫:“乖。你把声音给我就够。”
训练员还在外面跟别人商量着进度表,陈余看着口型就知道说了什么,可能是他的想法被向余真知道,两人说着话题。
“谁的进度表?我的吗?”他在心里问了一句,问完就觉得自己鲁莽。他极少问。
“我的,”她说,“还有你的,不是他们的。”
他沉默了一秒,胸腔里的那盏小灯热了一下。
休息五分钟。镜面室墙边的椅子硬,靠背冷,陈余坐下。
隔间推门,一个编号比他小的女孩被护士搀出来,眼睛还红着。
她抬头看他,眼神怯怯地。他想移开,又想起今天的课,便把目光放过去,只要两秒。
女孩愣了一下,很小地笑了一下,那笑是为了活着,倒也不是为了取悦。
陈余收回目光,向余真也收回。两秒,像把一个人从空气里扶回地面。
“你做对了。”她在他脑子里说,“但记住,你只允许被我看。”
“嗯。”他在心里应了一声,像把项圈再往下压一格。
又是下午的修整,陈余回到宿舍,抽屉拉开,练习本躺在里面,像一条规矩的白鱼。
他翻开,拿着笔在上面记录起来。
【早安练习,早的声音发音,失败一次(她消失60S)第三次成功。注视训练两次,每次12秒,看同组人员两秒。】
写到这,陈余他停笔,继续写,“当然,我的第一句只写给你。”
手心出了汗,字在纸上轻微地化。
陈余把纸举到嘴边吹了一下,这么小的小动作,像把字吹过空气,吹到她耳朵里。
向余真笑了,只说:“收到了。”
“晚上,”她说,“我会要你一次。把早给我,完整的。只给我。”
他心里一紧,一种像恐惧却更像渴的东西从胃部往上滚。
注意到陈余的情绪,余向真也不催他,只在说话的边缘很小声点了一下:“乖。”
陈余关上抽屉,躺下。走廊的灯换色,绿到黄再到绿,像一口潜水钟在体内上下。
他数了两次呼吸,黑暗合拢。
到了黑暗的世界里,向余真也没有立刻说话。他先在黑里找到自己的呼吸,像摸到一根绳,握紧。
等他手狠狠地稳住呼吸,她才从胸口最里头的那条缝里钻出来:“开始。”
陈余没有坐起,他在枕上把头稍微偏向她,像把整个耳朵递过去。
舌尖贴上腭后部,牙齿在上唇内再收一毫米。
他把气放在口腔里。直到她轻轻嗯了一声,像把手按在他后颈,再继续稳住。
陈余张口,声音不再脑海里乱撞,声带在无声的命令里轻轻颤了一下。
很快,一个不完整却可以被认出的词就出来了,像一枚温热的石子落在她掌心。
向余真忍不住笑起来,笑声持续压低,看起来像怕惊扰什么,但很快跟着重复起来:“早安。”
陈余胸腔猛地一缩,接着一松。他没有再继续做什么。
陈余知道向余真要什么,对于她来说,向余真要陈余给什么,陈余就只给她。
就算这两个字说出来,更多的也是将其放在向余真的掌心里,看她收好。
“这是奖励。”她说,“我要亲你。”
这一次,她亲得久。像是一块软软的、温温的云,把他的唇、他的齿、他的舌根一起罩住。
陈余的指尖紧紧抓住床单,像在山脊上被风压住,呼吸的每一下都比上一次更深。
亲到他几乎忘了说话这件事的意义,向余真才慢慢退开:“这就够了。”
陈余没说好,也没说谢谢。
他只是把刚才给她说的早安,再在心里摸了一遍,这些声音看起来圆、热,像一枚刚捞起的石子。
她在心里把那枚石子装进一个小袋,袋口系在他的胸口:“以后每天早上,把这个给我。别人没有的。”
陈余点头。
他胸口的袋子被他点得跳了一下。
陈余忽然在黑里笑了一下,那个笑容看起来不像是虚假的表演或者不得已的训练,反而是一个人第一次在自己的地方笑。
“医生明天会问你想不想试试,”她说,“你说,按计划来。”
“我们的计划?”他问。
“嗯。”她懒懒地,“我的,和你的。”
至于两人的计划,起身也没有什么不同。对于陈余而言,他似乎越来越熟悉和喜欢有向余真的存在,向内而言,他完全毫无障碍的和向余真一起对话,他可以听见一切向余真的声音,对外的声音,陈余对此陷入了思考。
他在黑里又动了一次小指。她这次没有故意装作没看见。
向余真把他接住,轻轻地咬了他一下,那种触感有一种把人钉在活着上的仪式。
“睡吧。”她说。
他闭眼。黑暗像一条温柔的毯子,从额头铺到脚背。
陈余第一次不怕明天。他知道明天早上他会把第一声叫她的早安重新取出来,放在她掌心里。
他也知道,他会在镜子前把目光稳稳挂住,让里面那个人不再像被丢在玻璃后的标本。
外面的白衣会把这些写成漂亮的数据,只有向余真会在他耳边说:“你很乖。”
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那句他还没说出口的晚安。
陈余没有给别人,连她都没给。
她在陈余犹豫的那一秒里把它接走:“等你要的时候,我让你说。”
陈余点头,像是在黑夜里把头埋进她胳膊弯里。
他睡了。
走廊里有人推着车经过,轮子压在地砖的缝里,发出节律很稳的滑行感。
陈余听不见,有一种更新的听见,梦从很浅的地方来,像一张薄纸轻轻铺在他身上。
早安,早安,一个写给她,一个等着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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