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恩的意识并未如预想般沉入永恒的虚无。
他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无声的漩涡，时间和空间在他周围疯狂地扭曲、碎裂、又重组。无数记忆的碎片——有他与艾里亚斯的温暖过往，更有他与怪物之间那些扭曲的、甜蜜的、窒息的点滴——如同暴风雪般冲击着他。
他感到自己的灵魂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撕扯、拉伸，仿佛要将他存在的每一丝痕迹都彻底抹去，又仿佛要将他重塑。
【契约条件……达成。】 【交易成立。】 【执行：逆转规则。】
那冰冷的、非人的宣告再次响起，不再是回响，而是直接烙印在他灵魂崩解的过程之中。
剧烈的痛苦并非来自□□，而是来自存在本身的颠覆。他感到自己对“自我”的认知正在被强行剥离，那些与怪物相处的记忆、那些生出的可耻依赖和扭曲情感，被一股蛮横的力量从他灵魂上撕下，如同剥下一层紧密粘连的血肉。
“不……”他在意识的漩涡中无声嘶吼，那不是反悔，而是剥离本身带来的、无法形容的剧痛。他不想忘记！那段黑暗的、温暖的、将他彻底改变的时光。
但规则无情。
那些记忆，连同着对怪物的所有复杂情感，被抽离、压缩、凝聚成一颗冰冷而沉重的核心，沉入他灵魂的最深处，被牢牢封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撕心裂肺的空洞，仿佛心脏被硬生生挖走了一块，只剩下呼啸的寒风。
与此同时，另一股力量在他濒临彻底消散的意识中强行注入了生机。但不是复原，而是一种回溯。时间在他身上倒流，磨损的生命力被强行拉回，却不是走向未来，而是锚定向某个过去的节点。
……
刺骨的寒风再次吹拂在脸上。
莱恩猛地睁开眼。
他站在山巅神殿的祭坛前，手中捧着一盏孤灯，灯油尚温。身上穿着那件过于宽大的祭袍，寒风正试图钻入他的领口。
一切都和他记忆中的那个夜晚一模一样——他继承祭司职责后不久，怪物第一次向他索取“愿望”的那个夜晚。
内殿深处，传来锁链拖曳的沉闷声响，伴随着那种非人的、湿滑的蠕动声。
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不。
莱恩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一种冰冷彻骨的战栗瞬间传遍全身。
他“记得”。
他记得之后发生的一切！记得那漫长而扭曲的甜蜜时光，记得怪物笨拙的模仿和最终疯狂的占有，记得那份窒息的爱意，记得自己如何沉溺、背叛、直至死亡降临时的清醒与抉择。
所有的记忆都完好无损，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唯独……唯独那份曾经充斥他内心的、对怪物的复杂情感，消失了。它们被抽离了，只剩下冰冷的、事不关己的记忆画面，锁在那颗沉在灵魂深处的、冰冷的核心之中。
他能回忆起每一个细节，却再也无法感受到当时的一丝一毫心动、依赖或温暖。留下的，只有基于记忆而产生的、理智上的认知，以及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空洞和悲伤。
还有……对艾里亚斯那几乎被遗忘的、沉重的、充满负罪感的爱意，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礁石，尖锐而冰冷地重新填满了那个被挖空的地方。
这时，那个熟悉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低沉、扭曲，带着古老的回响，和一丝微不可察的、连它自己可能都未曾意识到的疲惫与……期待？
【……祭司……】
【………你已经……完成了交易所需的代价………是否……要复活你的爱人？……】
莱恩没作声。许久，脑海深处悠远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痛苦。
【但是……为何……你从始至终都不愿望向我？】
和当初一模一样的问话。
莱恩心脏下坠一瞬，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他的动作僵硬，眼神不再是最初的死寂和漠然，也不再是后来的疲惫与沉溺，而是一种极度复杂的、洞悉了一切却也无法感受到一切的，空洞的悲悯。
他望向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这一次，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浓稠的阴影，直接看到了那深处庞大的、扭曲的、正因为他的注视而下意识微微颤抖的本体。
他看到了它那非人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了上一次轮回初始时的纯粹贪婪和好奇，也没有了后期那满溢的狂喜与占有欲。
那里面，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永恒的悲伤，和一点仿佛一碰即碎的希冀。
它也在“记得”。
它记得所有的一切。记得如何得到他，如何失去他，记得他那句最终的选择，记得那撕心裂肺的失去。
它也在等待着。等待着这一次，会不会有所不同。
莱恩看着它，看了很久，久到寒风都似乎停滞。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耗尽一切的疲惫和最终的清醒。
“不。”
一个字，清晰而坚定。
内殿的黑暗瞬间凝固了。连蠕动声都彻底消失。一种近乎绝望的紧张感从黑暗中弥漫开来。
莱恩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像冰棱，砸在冰冷的空气中。
“我的愿望，不是复活艾里亚斯。”
他停顿了一下，感受着灵魂深处那颗被封锁的、关于另一个存在的核心，发出无声的悲鸣。也感受着对艾里亚斯的爱意带来的、尖锐的痛苦。
他做出了选择。一个真正属于“莱恩”的选择。不再是出于对逝者的责任，也不再是出于对温暖的沉溺。
“我的愿望是……”
“让逝者的灵魂，归于永恒的宁静。让‘过去’的我，与艾里亚斯永远同眠。”
“而现在活着的我……”
他抬起手，不是伸向黑暗，而是轻轻按在自己空洞的胸口，仿佛按住那颗被封锁的核心，目光依旧直视着那片因极度震惊和不敢置信而彻底死寂的黑暗。
“……将留在这里。”
“与你共存。”
死寂。
绝对的死寂。
然后——
轰！！！
一种无法用任何言语形容的、浩瀚的、如同整个宇宙初开般的悲喜交加的情感洪流，从内殿深处核爆般奔涌而出。那不是单一的喜悦，而是掺杂了无尽悲伤、赎罪、狂喜、绝望、最终化为纯粹震颤的终极情感。
内殿的枷锁在此刻倏然断裂，被关押在里面的黑暗瞬间冲出。
但来到祭司面前，黑暗不再翻涌，反而以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姿态，变得无比柔和、无比明亮，散发出一种温暖的、银色的光辉，照亮了整个神殿，将中间的人珍宝般笼罩其中。
那庞大的、扭曲的本体，从黑暗中缓缓地、毫无保留地显现出来。它不再试图隐藏，不再试图模仿任何形态。它就是它自己，恐怖，古老，却在这一刻，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神性般的温柔和悲伤。
它小心翼翼地用最纤细的触须尖端，缓缓地、颤抖地，探向莱恩。
这一次，不是为了索取，不是为了占有。
而是为了确认。为了联结。
莱恩看着那根探向自己的、代表着非人爱意的触须，他没有退缩，也没有迎合。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眼中滚下两行冰冷的泪滴——为逝去的艾里亚斯，为被遗忘的“过去”的自己，也为眼前这个永恒的、孤独的、终于被真正“看见”和“选择”的存在。
触须轻轻碰触了他的脸颊，拭去了那滴泪。
冰凉，却带着无尽的温柔。
与此同时，神殿之外，雪山之巅，那延续了数百年的、象征着愚昧和牺牲的信仰之力，如同烟雾般悄然消散。
山下的村庄里，所有关于“山神”需要祭祀的古老记忆和恐惧，在同一时间，从所有人的脑海中无声无息地抹去。
残忍的仪式，结束了。
真正的神明，或许从未存在。
但在这不为人知的雪山之巅，在那座孤寂的神殿中，一个人类和一个怪物，以一种超越一切定义的方式，真正地、永恒地……
共存了。
光芒渐熄，黑暗重新温柔地包裹上来，却不再令人窒息。嗡鸣声再次响起，平稳，深沉，如同永恒的呼吸，环绕着静立其中的莱恩。
巨大，丑陋，不可直视的怪物，不加掩饰地伫立在他的爱人面前。黑色触手虔诚地递上银色花朵编织而成的桂冠。
冰冷的花朵触上温热的躯体，死去的古老躯干抚摸鲜活而热烈的灵魂。
在桂冠落定的瞬间，神殿之外，奇迹悄然而至——千年不化的冰雪开始消融，渗入山体，滋养生灵。于是枯木逢春，抽枝发芽，绚烂的、从未在雪线之上出现过的花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绽放，环绕着神殿，形成一片违背常理的春日花园。
春木寒华，因爱意而改变自然法则。
所有的甜腻与欢欣，苦涩与悲痛，都融进了幸福的空气，时间停止在此刻，呼吸、空气，这世间的所有一切，都被揉捻成饱含爱恋的低语——
【我愿以此存在，这古老、贪婪、曾被无尽饥饿折磨的本质，立誓。
我不再渴求虚妄的食粮。我愿奉你为我唯一的信仰与真谛。
我的黑暗将永不吞噬你，只为你隔绝所有风雪与伤痛。
我的形态将为你塑成永恒的依靠与殿堂。
我的时间，我的力量，我每一寸不可名状的躯体，皆为你的权柄。
你的心跳，是我唯一的律法。
你的存在，是我永恒的秩序。
纵使星辰熄灭，规则崩坏，我之意识最后的回响，必是你的名。
你塑造我，而我属于你。】
莱恩抬头，直视眼前流转着温顺的银色光晕的巨大躯体，身体因强烈喜悦而震颤不已。他抬手，指尖握紧离他最近的一根冰凉触须，低头，虔诚地回吻——
“ 我以此身，这脆弱、短暂、铭刻着过往伤痕的躯壳与灵魂，立誓。
我不再追寻逝去的日光。
我愿步入你的永夜，成为你国度的唯一公民。
我接纳你的形态，你的本质，你的全部——那曾令我恐惧的，如今成为我安息的巢穴。
我的呼吸将与你的嗡鸣同频，我的沉寂将与你的寂静共存。
直至我这凡俗之躯的最后一息，也归于滋养你的尘土。
我也属于你。”
直至世界尽头。
好中二。
不过三年来唯一一篇完结文，所以于自己来说，恭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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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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