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后,崖底。
“在哪儿呢…哪儿呢…”
一只黄鼠狼撅着屁股,在洞穴里刨啊刨,什么沙砾石块,碎壳骨末,手绢镯子,香扇锦囊,值钱的不值钱的,统统噼里啪啦往外丢。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怎么关键时候找不到了,我当初埋太深了?”
黄鼠狼挠挠头,一对黑豆小眼儿骨碌一转,发出幽幽绿光,拱着鼻子到处嗅了嗅。
“我才两百多岁,也不至于老糊涂了吧,明明就埋在这儿的…娘咧,快点儿出来罢——”
黄鼠狼继续在一堆坏果烂叶里挖掘,后腿倒立在空中蹬着,半截身子都陷进洞穴里。
“扑通”一声,好像砸到了什么东西。
黄鼠狼埋头苦找,毫无察觉,终于摸到一个圆润的东西,心中大喜,扭着屁股扒住洞口退出来,弄得灰头土脸也不管,捏着手上那枚丹药,哈气擦了擦。
擦着擦着…黄鼠狼莫名感觉背后一阵焦灼,似乎多了一个视线,也盯着他的宝贝。
“哎哟我去——”
就在他五步远的地方,一个人,还是尸体,暂且不知。
这人白衣乌发,书生打扮,浑身是血,面朝下直挺挺趴着,大半张脸埋在泥里,就露一只右眼——血丝多,眼白少,瞳孔大,直勾勾盯着他。
黄鼠狼吓得金丹脱手一飞,忙踉跄起身,一个前扑,抓回宝贝,丢进嘴里吞掉,肚皮显出一个球形,丹药就神奇地不见了。
书生涣散的瞳孔逐渐缩小,眼珠底下滚上来一抹高光。
黄鼠狼咽了咽唾沫,小心翼翼收起地上的物件,在皮毛上搓了搓,这些细软也消失了。然后伏下身,四腿趴在地上,屁股往后拱,做好随时逃跑的姿势,才吞吞吐吐问道:
“兄弟…你,你是人是鬼啊…”
书生的乌黑眼珠转得不大灵敏,好像是盲人见了光,小孩出了世,对一切都感到迷茫和好奇。
直到他看见,嘴边躺着一根带肉渣的动物腿骨(就是刚刚黄鼠狼随手扔掉的),眼睛一亮,森白的尖牙从嘴里挤出来,似乎还划破了下唇,那小红舌头抬了抬,不和那骨头接触,就把上边的血沫肉渣都“吃”了个干净。
黄鼠狼浑身发毛,这位“兄弟”像人一样饥饿,却不像人一样进食,而像鬼一样吸食/精气。
这点儿荤腥,原本埋在洞里都快腐烂变质了,因为一直和黄鼠狼那颗丹药待在一起,所以又恢复了一点红里带白的新鲜假象,那兄弟吸着吸着,自然很快发现味道不对,可是估计太饿了,他也不嫌弃那骨头变回了原来的样子,硬生生把干瘪发黄的骨头啃干净,哦不对,吸干净了。
黄鼠狼已两百多岁,在妖族之中这点资历还远远不够,类比人间的科举,连个童生都算不上。可是他为了修人形,学人语,可是熬了好久,才褪去了一点动物本能,对这些生肉血骨也没有那么重的食欲了,被这兄弟“吃”一根骨头,自然不会和他计较什么。
书生“吃饱了”,皱起眉,像是才感受到全身骨头散架的痛苦,脸上手上都是被碎石摩擦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唔…”
书生抓住地上的杂草,慢慢爬起来,黄鼠狼打量一番,虽然浑身是伤,模样倒是不错,仪容清俊。
莫名出现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怕不是被人陷害?可是那骨头又该作何解释?
观这人行为正常,声音有中气,站起来之后就去找水了,黄鼠狼渐渐放下戒心,跟上去打探道:
“这位兄台,你怎在这荒山野岭的地方啊?家中可还有人?姓甚名谁,都还记得吗?”
玉面书生回头一步,刚才眼里的迷茫尽数散去,变成了和年龄不匹配的睥睨。把黄鼠狼又吓住了。
他提起衣摆蹲下,勉强找到一处不太浑浊的水坑。
倒影里,是一个面相有些软弱的书生。
黑眼睛,黑头发,穿着脏兮兮的襕衫,长发规矩地束起,带着方方正正的帽子,混浊的泥浆映出他从未有过的狼狈……
“黑发…我最恨黑发的人…”
书生缓缓抬起小臂,袖子滑下,露出满是划痕的手,五指微屈,逐渐收拢,做成一只空心水滴状,两指一擦——“啪”地蹦出一簇火光。
火花在拇指和食指中间凭空产生。
“啊啊啊——”
黄鼠狼忽被人扯了一下内脏似的,疼得满地打滚。
“你你你…你是林蹑雪?!!你怎么还活着!!啊啊啊好疼好疼…爷,爷,祖宗,饶了我——”
一股头发烧焦的味道传来,黄鼠狼嗅到这气味时,痛苦也消失了,就是可怜他好不容易攒的一点内力,被那狐妖拿来乱用,差点没维持住藏宝贝的妖术。
书生转过脸,狞笑道:
“谁告诉你,我是林蹑雪?”
“天,天底下能控制别人内丹修为的,除了您老人家…还能有谁啊…”黄鼠狼揉着肚皮,战战兢兢道。
林蹑雪哼了一声,虽然嘴角上没有笑意,声音里听得出来他很受用。看来他死的这些年,世人还没有忘记他的名字,还没有忘记…害怕他。
书生绕了绕烧断的一缕碎发,缠在指上仔细观察,发丝冒着白烟,飘出来的是油脂血气,逐渐枯黄收缩,卷成了稻草色。
在狐族审美中,赤瞳白发才是至高尊贵的存在。凡人全都是无聊的黑发,看起来又闷又沉。
凡人光是对衰老就十分避讳,更别提见到一个赤眼白毛鬼。他初期化成人形的时候,挨过不少追打和谩骂,此后他逐渐摸清了人间的外貌标准。
登仙选拔那段时间,林蹑雪经常需要用妖术把头发变黑,等到没人了,再“点火”把“头发”都烧了,烧成白色。
这“假头发”的成分也很简单,噬魂丝奴役的人大多数都是黑发,以丝借魂,也可借形。不过是借他们几股头发罢了,使个法术盖在自己头上,林蹑雪还嫌恶心呢,居然还有些被薅成秃头的人跑来找他哭诉。
可现在,他已经再也变不回去了。这一根根,细密的青丝,牢牢根植在头皮上,要是顶着这副黑不溜秋的皮毛过一生…是要被其他狐狸嘲笑的。
水面发黄,像一面铜镜,映出书生有些落寞的眼神,他摩挲着粗糙的发尾,看着自己瘦弱细白的手臂,心中叹道:困在这副手无缚鸡之力的皮囊里…没有修为,体质太弱,甚至难以重新结丹。
他本想说废物一个,可好像又在骂自己,就收了嘴。
狐族早在登仙选拔之前就被屠得所剩无几,同类都没有了,在意外表,又有什么用呢。他听闻人间的女子流行涂脂抹粉,可要是世上的人都死光了,打扮得胜过天宫仙女又怎么样呢。
上一世,是自己太沉不住气,瞧不起人类,恰恰被人类算计,又急功近利,失败是必然的。既然这一世真的“变成人”了,不妨好好利用这个机会。
林蹑雪细眼一横,黄鼠狼挪着屁股连连后退。
“你你你要要干嘛??”
书生歪头把碎发别进帽子,一边塞,一边走向他,挤出笑意:
“现在是天号哪一年?”
“天…天号?”
黄鼠狼挠挠头,反应过来:
“天界都关闭好久了,现在我们都讲人间的年号了,我想想…距离你,呃,坠崖之后,大概过了一百年吧,那天号应该是…坏劫?”
“天号五百年一换,我死的时候是住劫初期,才过一百多年,现在怎么可能是坏劫?”
书生一抬眉,黄鼠狼慌忙解释:
“我我可没骗你啊!就是坏劫!天界提前关闭,那天门都关了,没人找得到入口。天号换了…那也没什么稀奇嘛。”
话末,两个人都意识到不得了的事情。
天界的纪年为“劫”,五百年一换,只有四个天号循环使用,分别是:成、住、坏、空。
黄鼠狼惊叹这万妖之主真是名不虚传,那地狱道里的妖魔鬼怪,至少要厮杀五百年才能出来一个魂魄,然后修入鬼道,能赢下来的都是怨气极重的鬼。
而林蹑雪居然花了一百年就从地狱道出来了,神志清醒,仿佛坠崖就是昨天发生的一样。
至于为什么天界关闭,又匆匆更换天号…
倒不是林蹑雪自大,应该就是和他在登仙选拔闹的那一出有关系,毕竟时间上太吻合了。
书生视线上移,缓缓走向这山崖——和他当初坠落的那座相比,除了高度不太符合,还有中间裂开一道极狭的缝,山体形状颜色都一模一样,甚至植被分布都没变过。
“这是什么山?”
“合…合掌峰啊…”
黄鼠狼看着书生负手而立的背影,本想溜走,见那噬魂丝还游烟似的飘着,只好放弃了。
“合掌峰…不是如意峰?”
“如意峰?从没听说过。”
林蹑雪叹了口气,这黄鼠狼连人形都还没修成,只是会说人话罢了,资历太浅,不知道如意峰的历史也正常。
“你叫什么?何时被我控制?”书生头也不回道。
黄鼠狼有些心累,这狐狸说话真是毫不客气。
“我叫大盘,嘿嘿…小的也就两百来岁,一百年前被您…赏识,我真没什么本事,您要寻仇还是另请高明吧,不如把血契给解…"
“当然…”
“不行。”
林蹑雪转过身,欣赏黄鼠狼由喜转悲的表情。垂眸看着脆弱透明的噬魂丝,忽然抬眼道:
“你还有个妹妹?”
“你想干什么?!!”
黄鼠狼一下炸毛了。皮毛里藏的细软宝贝叮铃哐当响。
林蹑雪抱臂不屑道:
“你紧张什么。有噬魂丝在,你什么秘密都无所遁形。再说了,你们这点小妖的内丹我又看不上。我见你那妹妹修成人形,在人间过得不错,既然天界关闭,修仙也没什么意义了。你干嘛不去投靠她?”
黄鼠狼收起爪子牙齿,吸了吸鼻子。
“投靠还是算了,她已嫁人,我不去打扰她了。”
林蹑雪不解道:“你们是亲人,她又有了新的家庭,聚在一起,不是更热闹么,为什么反而疏远了?”
这句话从书生嘴里说出来,也是不合年龄。
黄鼠狼没忍住笑:
“大人,您一出生就在离人界最近的青丘,一修仙就是第一第二,在那些仙峰灵山上待久了,不谙世事是自然。可要是进了人间,这点常识得抓紧学学了,好歹现在是一表人才。”
林蹑雪沉默半晌,回忆自己出生之后没多久,就在母亲的冷眼旁观下咬死了其他兄弟姐妹,长到三个月左右的时候,就被扔在雪域荒原上自己捕猎觅食了。
呵,还以为人间天天歌颂孝道,亲情有多真挚感人,原来也是到了年纪就互相算计。
书生心中冷笑,继续问道:“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问这个问题,林蹑雪其实有一点点心虚,因为现在修为几乎等于零,内丹也没有,这噬魂丝细得都快断了,只能看到对方的部分记忆,没有声音,画面也残缺。要是换作以前,每个被奴役者的底细他都不用打听,噬魂丝自动织成动态的画面,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还好这黄鼠狼资历尚浅,刚一百多岁修成一点人形的时候被噬魂丝抓住,一百年后天界又关闭,修炼更加困难,对他仍忌惮得很。
黄鼠狼显然不知道那么多隐情,不情不愿道:“她叫小婉。”
林蹑雪有些怀疑,因为这和他看到的片段口型对不上。
黄鼠狼见对方半天没反应,只好全盘托出。
“哎呀她原名是大碗,嫁人了名字当然改好听点嘛。”
套话套到个没用信息,书生有些无语,大盘大碗,你们兄妹俩是食量很大么。
“她现在住哪?”
书生抬袖一挥,借着黄鼠狼的妖力简单使了个法术净身,把身上的尸僵、血污都清理干净。
见对方抬脚就走,黄鼠狼有种被拖拽的感觉,慌忙跟上。
“诶诶,您去哪儿啊,我找妹妹探亲,这和您有什么…”
“蠢才,我现在没有身份,不借你的名头入世用什么?”
林蹑雪背手一边走,一边用余光偷偷瞄着噬魂丝,现在自己力量太弱,黄鼠狼离他太远就得马上拉回来。
要是换作以前,方圆百里的妖怪人鬼都能为他所用,哪里还用得着逮着这种不入流的小妖消耗修为。
“好…好吧,等下,进城的路不是这边,要走好一段呢…诶?为什么您不用飞的呢?那合掌峰也不高吧,您不是踩一脚就能到山顶…”
“多嘴,我现在是一介书生,有这等本事,被人看见了怎么解释。”
“哦哦…可是这荒郊野外的哪儿有人…我我我多嘴。”
黄鼠狼抬爪横在嘴前面,从左往右一拉。
这小妖说话实在惹人心烦。林蹑雪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山崖,确实像两个即将合拢的佛掌。对于这具身体原主来说,可能只是赶考路上被害或是意外摔下山崖。
但是死在这种地方,对于狐妖来说有些侮辱,好像在预示着天界可以像拍死一只虫蚁一样拍死他。
但凡这地方没有那么偏僻,其他高修为的妖怪再多一点,他或许还能用噬魂丝勾住峭壁,踩着一根根丝抄近路登上去,像缝针一样,把两峰真的“合上”。
但换言之,要调度那么多力量,他现在的修为就不好隐藏了。血契虽直接关系生死,没有噬魂丝作为强大的威胁,也难以完全控制他人。
好在…我的名字还能震慑三界…千年…万年…
见这狐狸又莫名其妙心情好点了,黄鼠狼才敢问道:
“主子,您进入人间,总得换个名字吧?…要不,我给您取一个?”
林蹑雪嫌弃对方的文化水平,方才身上找过,没有能辩识身份的物件,抬袖支着下巴回忆人间的字词时,恍然发现这思考习惯并不是他的,应该是原主的。
翻出的袖口露出一处凸起的针脚。应该是母亲或者妻子给绣的。
林蹑雪照着念了出来:
“玉无痕。”
“玉无痕?黄金有疵,白玉有瑕,玉怎么能无痕呢,难道这书生的父母,是希望他做一个完人?”
黄鼠狼道了典故,林蹑雪才多看了他两眼。
“怎么,我不是完人吗?”
“是是是…”
林蹑雪冷哼一声,“六道轮回,每一道都需要五百年起步的修炼。听说,人间的试炼才是最煎熬的…我倒要看看,能比地狱还要可怕到哪里去。”
狐狸:大盘大碗…你们家不会还有个弟弟叫大杯吧?
黄鼠狼:没有!再说了,大悲这名字多不吉利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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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山有裂缝玉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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