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师尊的关怀先一步来的,是东海宫人向来大惊小怪的保护。
东海宫人闻声而来,见金萧躺倒在地上,纷纷警铃大作,负责传讯的、负责紧急救治的、负责食宿的、负责哭天抢地渲染氛围的挤成一团。真正该去查脉的反倒被推到了最外层,束手无策地看着自己的徒弟被五花大绑地抬走。
总之,金萧眼见着师尊三缄其口,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她被小心翼翼放到床上,眼疾手快,赶紧抓住了那位负责统筹兼氛围的大侍女,免得她哭得梨花带雨跟家里传讯。
“我没事。”金萧挣扎着把自己从粽子包裹里拔出来,“别跟我哥说。”
“小姐懂事了,如此体谅家主,阿楚实在欣慰……唔。”
“你先别欣慰,”金萧捏着她的两颊肉,把她的面孔对向自己,“我一会儿偷偷溜出去,你先别声张,在我屋里点这个香。”
她说着,从床头掏出一个小瓷罐交给她。名为阿楚的侍女困惑地眨了眨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瓶子。
“小姐,这不是您精心调制的、准备一击制胜一炮十胎的必胜诱拐粉吗。”
“……一点点,一点点,主要是睡得香。”金萧揉了揉鼻子,“一会儿有人过来,把门口的人撤掉一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道吗。”
师尊的伤估计还没好透,金萧是断断不会让他担心的。至于此香,当真只是让人昏睡,她只是单纯想挟师尊以令魔君,等阮棠昏睡以后再去跟迎元谈判……呃,当然,如果感觉到位,真的做点什么她也很欢迎。
说实话她不是很确定这个法子奏不奏效,迎元没认出阮棠,他在他心中的份量还是未知。可金萧暂时也没别的法子,只能试一试了。
“好吧。小姐还是这样。”阿楚显然有些失望,还是点头接过了香料。即将转身离开前,她忽然停住脚步。
“不过小姐,您病倒的消息我们已经告诉了家主。”她微笑着,“想必家主大概正收拾包袱正在赶来的路上了,您要是没事,还是与他说一声为好。”
“我口口口!”金萧破口大骂,掏出玉铃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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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开。”
“不。”
“我去看看,就看一眼。”
“半眼也不行。”
阮棠左绕右拐,迎元左右逢源,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对峙了半晌,铁了心地要堵住他的去路。
“她那样演的,你看不出?”迎元的身子跟钢板一样拦在他面前,“她下套呢,等着你过去直接活捉搂床上去。”
“可云姥城地脉这么乱,她若是真被瘴气侵袭,身体不适,等显出症状就晚了!”
阮棠从他的左边绕到右边绕了两圈,忍无可忍,提高了音调。
一个大活人被自己的徒弟搂床上下不来这种事发生一次就够了,他又不是傻的,还能来第二次不成。
“你拿什么保证没有万一。”
“要有万一,我倒立吃用鼻子吃阳春面。”
“……”阮棠语塞了片刻,“你觉得我在乎?”
迎元身体一僵,大概是被这个**裸的不在乎不关心给劈得犹如五雷轰顶,碎成八瓣。阮棠走过他身侧,他一动不动,只有道心破碎稀里哗啦的声音如雷贯耳。
“可是……”
阮棠快要走到长廊的尽头,脚踏上扶梯,听到幽怨的声音从不远处飘荡过来。
“我想吃阳春面了,今天是我的生辰。”
他抬起头,月光浇在他垮下的肩头,像是浇湿了一只吃不到骨头棒垂头丧气的黑色小狗。黝黑的瞳仁亮晶晶的,泛着水汽,泛着月光潋滟,软绵绵地随着风晃呀晃。
阮棠有些恍惚,他好似看见了五百年前雪地里那个倔强孤傲的,却被命运逼得走投无路,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向他示弱的少年。
“……”
在回过神之前,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给出了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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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好了,”阮棠站在灶台前,挽起袖子,将襻膊绕过腋下系好,“给你煮面,煮好之后你不准拦我去看金萧。”
迎元快快地点头,不存在的尾巴快快地摇,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你会做饭吗?”
“没问题——”
阮棠往灶台里弹了一指火,没控制好火候,跳窜的火舌一下子熏到了天花板上,差点燎着角落里的稻草。
“吧。”
阮棠端着那只被火烫穿底的铁锅,讪讪地看着迎元。
“你好,”迎元抱胸,“和面不需要生火这件事,你知道吗。”
“……”
总之后来和面擀面扯面的事情都交给了迎元,阮棠想帮忙也插不上手,明明夸下海口的是他自己,最后反倒成了那个揣着手坐享其成的了。
“要不……我去生火煮面吧。”他坐不下去,在灶台前三顾茅庐,“这次我控制一下火。”
“没关系。”迎元垂着眼摆弄着面,他的黑衣蹭上了点面粉,白花花地在衣角袖口炸开,没那么沉闷了,像是他以前买给他的那些衣裳。
“我的师尊也是这样,每次兴致勃勃地要做些什么给我们吃,到最后都是我做。”他嘴角有些翘,“要是真放任他,我们师门早就灭门了。”
没这么夸张吧。阮棠在心里嘀咕,蹲在灶前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往里加火,火熏得他额头淌汗。
其实他没在这个季节做过寿面。迎元连名字都没有,哪还有生辰,他当初把捡到迎元的日子定为生辰,那是在冬天。但是……阮棠看着他不亦乐乎的模样,心底叹了口气,权当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其实我没有在这个季节吃过寿面。”他突然说,“师尊给我定的生辰是冬天,我也没跟他说过以前的事。”
阮棠愣了愣,大铁锅盛着的水冒了热气,细小的气泡从锅底浮了上来,悄无声息地轻轻炸开,于是他的倒映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所以,”他听见自己说,“你其实是生在夏天的?”
“嗯。”迎元走到他身旁,刚刚扯好的细面贴着锅边滑入锅底,“但不是什么好事。”
“师门没有我这个魔君只会过得更好,长盈没有我便可以早早回了家,师尊……”他顿了顿,“恐怕再来一次,师尊也不会想遇见我。”
“……”
“……什么?”迎元下面的动作顿了顿,水咕噜咕噜地叫,“你刚刚说话了吗?”
“没什么。”阮棠夺过他怀里的面盆,把他往外推,“你去等着吧,我给你卧个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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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棠把面端出灶房时,却找不见迎元的影子。
初夏的院子里有了点蝉声,婆娑的树影敲碎了一地银月。睡了一天睡不着的长盈坐在台阶上,跟巡街回来的杳春并排坐着,吃着刚熟的杏子。
“……还是没有你爹的消息。”杳春说着,抬眼见阮棠过来,“阮兄,今日我不在时没出什么岔子吧?”
下午那出应当不算吧。阮棠这么想着,摇了摇头,把煮好的面放在小桌上。
“香香的!”长盈眼睛一亮,“是不是有好吃的?有没有我的份啊?”
“还有些在锅里,”阮棠撸下袖管,“你师尊呢?”
“上楼了,他不让我说他去哪儿。”
阮棠又看杳春,后者耸了耸肩,表示他才回来,什么都不知道。
“但要是有急事我可以去叫他。”长盈又说。
“叫个鬼,爱吃不吃,狼心狗肺,”阮棠翻了个白眼,把小桌推到长盈面前,“你吃吧,小心烫。”
“好耶!”长盈欢呼雀跃,一天到晚都没吃到什么热乎的,立刻捧起碗筷大快朵颐起来。
“你去哪儿?”杳春叫住了转头上楼的阮棠。
“……有事找一趟金萧。”阮棠含含糊糊地说着,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杳春从台阶上站起身子,摸着下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冷不丁听见一声哽咽从身侧传来。
“师叔,”长盈捧着面,两眼泪汪汪,“我会不会死掉啊。”
“他给你下毒?!”杳春脸色一变,夺过碗来。
确实是香气扑鼻的汤碗里漂浮着各种令人浮想联翩的不明黑褐色物体,泡坨了的面条像肥肥的大白虫一样穿梭其中——实在是不得不让人感叹一句,鬼斧神工不过如此。
“……怪不得迎元要逃。”
“不是啊。”长盈说,“他好像找金萧姨姨了,说有大事要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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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萧的房间在客栈的顶楼,偌大的房门前不知为何疏于职守。不过无所谓疏或紧,横竖没有人能拦得住迎元。
他轻巧地翻入屋里,在厅里的桌上摸了两个杏子,叼了一个,用另一个弹了弹厢房的屏风。
“出来。”他说,“我们聊聊。”
他可以帮金萧的忙,但占便宜不行,以后收了徒,辈分不乱成一锅粥了。于是趁着阮棠煮面的功夫,迎元势如破竹必要捣乱她的计划。
金萧的小九九他了如指掌,称病卧榻,小烛火一摇,小甜话一讲,三下五除以二就把稀里糊涂的猎物拐上了精心准备的塌上。
可这次有些异样,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声。迎元掀开床帐,床上除了丝绸锦被空无一人,最关键的捕食者不见了踪影。
……倒也正常。迎元又想起她那个一惊一乍的哥,闹这么大动静,东海宫肯定早就接到了传讯,家主要是被惊动了,够金萧吃一壶的了。
迎元打了个哈欠。金萧的香薰是特制的,很容易让人犯困,他决定就在这里等金萧。反正占了她的塌,任凭七十二般戏法都无济于事。
他铺开被褥,躺在香喷喷的床帐中,打了个喷嚏。
……金萧这熏香指定有什么说法。他一躺下,脑海里就莫名其妙浮现了师尊的影子,连地脉症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动催发。
他在床上蜷缩起身子,异物侵袭着脏器带来阵痛,心脏像是被谁硬生生撕开捏碎,然后踩在脚底呸上一口唾沫。于是月下拉出的人影扭曲又单薄,仿佛一只行将就木又回光返照的怪物。
他蓦然惊醒。
……
白雪皑皑的山脉间寸步难行,冰面上映出模糊不清的脸庞,不是冰的问题,是他的眼睛太脏,脏得快瞎了。
“你——孩子,天呐……”
他闻声抬起头,眼前的男人惊诧地看着他,以及他的身后。
他回过头,那是他一路爬来的血迹,泥泞的、肮脏的,连鹅毛大雪都盖不住那低劣的气味。
“跟我走吧。”
握着他的手并不温暖,但却有些用力。
于是他踉跄了一下,再也握不住的刀从袖中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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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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