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棠睡了太久。五百年,整整五百年。
他身殉那时这里还是座荒山,双峰掩云霭,仞石开洞天。谁料百年之后山脚笼起了炊烟,麻辣鲜香地吹散了山间障眼法似的仙气。
盲眼小童倾情推荐的红油抄手风味上佳。阮棠都快忘记的人间滋味被这一晚红油抄手给勾了回来,他有些发怔地望着汤碗里倒映着的陌生面孔。
药仙君那时他依附在一具死去的躯壳中,如今才是化形原本的模样。青年的面庞清俊,浅眸淡薄,他自认算过得去,虽说诸多不适,但好在现下不至于被自己的徒儿认出,也方便行动。
他将属于自己的那份餐食解决。周围的食客都在议论药仙君和迎元魔君的旧事,就算阮棠努力闭起耳朵,那一声声“药仙君祭礼”还是飘进了耳朵。
“药仙君祭礼……是什么?”
“您不知道?”盲童放下那比她脸都大的汤碗,“我闻见您身上有股药味儿,恕我冒昧推断,您该是医者。”
“诚然。”阮棠颔首。
“那我接下来说的您要好好听着了,”她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可是事关你们医修祖师爷、药仙君的重大事迹。”
“这云姥城是俺……俺们伟大的药仙君座下第三徒竹深所建,”她打了个磕巴,揉了揉鼻子,“这位道师是恨透了那场大战,禁止与大战相关的任何人出入云姥城,尤其与魔君势不两立。”
阮棠头疼。他知道老三竹深是个倔驴,他身死那时跟金萧一块儿把他锁进了院子里,就是怕他犟脾气当场血溅三尺。
可是五百年了啊!村口秃头大爷单传十代说不定都不秃头了,他还跟个河豚似的在水里打扑腾呢?
“但是,最近不一样,”盲童又把汤碗舔了舔,抬起头补充,“竹深道师要为药仙君祭礼,把当年师门手足和狗都请来了。”
“……狗?”
“迎元魔君。”
霎时阮棠头更疼了。
“药仙君走了之后就没人能牵他的狗绳,人人都道他爱成痴狂,可悲可叹……”
“等等等——”阮棠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
倒反天罡,谁是受害者了?他一个罪魁祸首还可怜上了?
他当年步步为营,一朝背叛,为了屠村,甚至口蜜腹剑套取情报,连存不存基本的师徒情谊都难说,还遑论情爱?
“公子不信啊?”盲童对此异常讶然,眨了眨眼。两对眼瞳微妙地在眼眶里转了一个弧度,嘿嘿一笑。
“那随我来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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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概是个套。阮棠跟着她沿着碎花石路踏遍云姥城寨,观察着她的步伐,啧了啧嘴。
盲童很热情,她说,早晨路过的那座金像就是迎元魔君出资建的,可不是镀金,那都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敲一敲都是银子哗啦啦的声响。
而这样的金像,沿着山寨铺了满满一路。
——奢靡豪侈不可取,药仙君说不定已经不喜欢金器了。阮棠面无表情地评价。
盲童又带他去看戏班。为了给药仙君正名,现在的戏文都改编自他生平往事,称功颂德。据说每一折曲都经过迎元之手,足足费了十台戏班子才排出满意的戏。
——劳民伤财,就为了个身外功名,他之前教的都白费。阮棠翻了个白眼,一折戏没听完就走了。
不过眼下他倒是有些困惑,迎元都是魔君了,怎么听上去还是能在江湖上逍遥?
盲童一听来活了,要带他去看迎元魔君的义诊现场。
“为了纪念药仙君生前乐善好施,魔君经常自剖金丹,公开义诊,分文不取。又师承药仙君,效果拔群,是以虽人称魔君,但在江湖上名声倒是不算太坏。”
“伪善罢了,否则他日子哪有这么好过。”阮棠摇头,看着盲眼小童在前头一蹦一跳地走,“堂堂魔君,你却这么说他好话,你是何人?”
“我……我嘛……”
“迎元魔君座下行几啊,小姑娘。”
小童身子一歪,差点跌进旁边的湖里,被阮棠眼疾手快地搂住腰拖了回来。
他睡了五百年,有些昏头,否则在见到这盲童的第一眼便该认出她的步法是自己门下一脉相承。想来最开始见到她的熟悉感,可能部分也来自于此。
“嘿嘿……俺师尊只收了一个,但他毕竟是个人尽皆知的大疯子,我在路口蹲了好几天了,都没能等到个像公子您这样人美心善又功力高强的大好人呢!”
她显得有点讪讪,被阮棠弹了弹脑瓜子。真不知该说她聪明还是笨,小心思藏了也跟没藏一样。
“说吧,这么想带我见迎元,打的什么算盘?”
“俺师尊一直在找师祖,找不到呢就间歇性发疯,一疯起来就一边吐血一边给人治病。”她摊开手,“俺之前说的都是真的,再这样下去,他真的要死了。”
“苦肉计,他又没死。”
“诶呀,阮公子,您不是追着邪祟来了此处?说不定师尊的毛病是被邪祟附了身,为了找个指环连续布诊三天了,您就去瞧一眼如何?”
“指环?”
“药仙君的指环,本来在断臂上被师尊一直保存着,可近些日子丢了。”她比划,“镶着金丝,做得可好看了!”
……灵犀。
阮棠眼前一黑,他正是为了回收灵犀而来。之所以称之为邪祟,是因为当时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在指环中偷偷藏了些羞死人海誓山盟的情话。虽说理应没人能破解,但就怕万一——
速速毁了!要赶在迎元找到之前速速毁了!
阮棠没功夫陪她再闹,拒绝了邀请便要转头就走,却冷不丁听见旁边传来一道嘶哑的声音。
“长盈。”
“诶。”盲女循声抬起头。
阮棠怔了怔,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冰酪香气似乎从鼻尖淌过。
——蝉鸣长嬴天,星月满盈途。若是将来在夏天收徒,就叫长盈如何?
那时迎元还冻了些西瓜,听他说这话的时候正一掌劈下去,咔嚓脆甜的声音在枯燥的蝉鸣中爆开。递到唇边的时候,迎元望向他眉眼弯弯,盛着夏夜的满天星河。
他早已记不得少年嘴唇开合间说了什么,只记得他唇角的酒窝甜过了瓜果,那味甜游过了岁月,让如今久眠而孤寂的舌尖流连忘返。
这么久之前的无心之谈……他竟还记得?
“师尊!义诊结束——唔。”
青年穿过桥上来往的人潮,向奔奔跳跳的盲女走来,蹲下身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
“少说两句,嗓门那么大,怕你师尊少挨几个白眼?”
记忆中的少年早已褪去青涩,眉眼漠然,神色倦怠,疲惫得透不出一点儿昔日的光。他穿着他从未为他买过的墨衣,重新站起身时,那宽阔的身形投下令人陌生的浓重阴影,将阮棠笼罩其中。
“你又在找人救我?”迎元将视线从盲女身上移开,“说了我没事,而且也没人能——”
他抬起头,看见了青年的背影。
“您就是在逞强,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万一碰上个好人呢。”盲童在旁边嘀嘀咕咕,“俺刚刚还碰见一个很不一般的人——诶!师尊!”
小姑娘茫然地伸着脖子,话都没说完就感觉身旁一阵阵劲风,再回过神,连她那疯师尊都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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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棠在前面走,迎元在后面追。
他跑,他追,他插翅难飞——啊呸。阮棠晃晃脑袋,把刚刚看的地摊话本子甩出脑壳。
他上辈子够轰轰烈烈了,这辈子就想活得清净点,为了不再被牵扯进什么生死情爱,他可以不跟迎元算旧账,却想不到迎元非要来缠着他。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没错啊,又不是药仙君那张脸,迎元在追个什么劲儿。那破狗鼻子别这么灵吧,连照面都没打上,就能硬生生追三条街,跟糯米条头糕一样黏牙黏得上下八百辈子都不肯分开。
烦死了。
他又不理亏,怎么弄得跟做贼心虚一样,要追也得是他追着迎元打才对吧。
耐心耗尽,阮棠心一横直接停了脚步。下一刻,一只手就搭上了他的肩。
“师——”
迎元剩下的字卡在了嗓子眼,死在了二人交错的目光之中。
那是一张与记忆里师尊八竿子打不着的脸,眉疏目浅,姿容旖丽,姣好的眉目却戴一副生硬冰冷的面孔——是他记忆里师尊从未曾对他展露过的厌烦。
失魂落魄的手僵硬地抬在半空,被清丽的年轻人冷地扫到一旁。
“别碰我。”
冷当当的三个字撞在迎元耳旁,如鸣雷如振鼓,他头晕眼花,心悸难抑。
摇摆的衣袂在视线中恍惚地折叠,与记忆中的那人几乎重叠。
太像了,太像了……
他摊开手掌,一遍遍描摹着被扇开而残留的红痕轮廓,好像能从这不规则的痕迹中触及到方寸残存在记忆中的温存。
直到蓦然的水滴冷不丁地濡湿掌纹,让红痕与寻常皮肤的交界线变得晦涩不明。
没有下雨。
他仰头望着一览无余的晴空。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而流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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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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