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棠站在天牢外。
救了迎元,可就是一只脚踏进风口浪尖了。可即便再恨,再怨,再不满,他也无法放纵自己看着迎元死于不属于他的罪名。
天牢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繁复符咒,可惜这种东西五百年前就困不住迎元了,现在纯粹是他在给云姥城面子,给那生死不明的昔日师弟一个面子。
阮棠重生的这具躯体伤还未痊愈,当年的法力只能回来一半,他花了些功夫才解开符咒。
迎元半眯着眼蜷缩在角落里,尽管推门声很轻,他还是抬起了头。
他夜里病痛时常发作得厉害,睡得轻,长盈有的时候也会半夜来找他,长此以往一有风吹草动便醒了神。
屋内没有灯,月光如水,从巴掌大的窗口里渗了进来。月白色的清隽身影在冰冷的夜中闪烁着,像是一块暖玉。
“……师、师尊?”
阮棠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真的看不清了。
“师尊?是师尊回来了吗?”
听不到回应,迎元不安地动了动,连带着腿上长长的锁链都在哗啦作响。
锁链刺穿了迎元的腿骨,地上滴滴答答地鲜血淋漓。那锁链不愧为云姥城压箱底的缚仙锁,画满了复杂的咒文,比贴在门外的要复杂上很多,阮棠暂时动不了。
“别动。”他制止了不安分的迎元,在他的眼上蒙了一层软布。
软布浸过药,能稍微安抚地脉症的疼痛。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借药仙君的身份让迎元听话,半当中被认出了脸很难解释。
在这种时候迎元表现得很乖巧,像是五百年前还是他的大弟子时一样。说不让动就不动了,乖乖地配合着他的动作低下头。末了,他摸了摸脸上的东西,又摸了摸脑后的绳结。
“师尊的手回来了?”他的手停在半空,想摸又不敢,“是我在做梦?”
“是。”阮棠没好气地说。
“做梦也好。”迎元笑得甜丝丝,嘴角勾起两个梨涡,“师尊要打我吗?要骂我吗?都可以呀。”
“……”阮棠无语地叹出一口长气。
“你过来,”他说,“我给你疗伤。”
“不要。”迎元不笑了,往后躲,“我身上脏。”
“过、来。”
锁链窸窸窣窣地动,不情不愿,拖拖拉拉。
阮棠拍了一把他的背,迎元才无精打采地盘腿起式,浑身上下突出一个被逼无奈。
跟上次一样,在快死的边界上垂死摆烂,这要是放在常人身上头七都过了,迎元还能在这里活蹦乱跳。
“你为什么不逃。”运功的间隙,阮棠问他。
“……长盈还在。”迎元好像快睡着了,“哦对,师尊还不知道长盈,她是——”
她是你收的小徒弟,为师的徒孙,都知道了。阮棠腹诽。谁知迎元歪了歪头,打了个哈欠接着说。
“她是竹深和赵姚氏的女儿。”
阮棠愣住了,手上的动作都停了。
“结束了?”迎元回过头,又被扳回身体。
“继续说,从头说。”
迎元哈欠连天,说这是个很长的故事。
云姥寨寨主夫人、竹深的妻子赵姚氏,据称与竹深是青梅竹马。
药仙君死后竹深感伤悲极,是赵姚氏鼓励他走出故人的阴影,建立云姥城,这才有了如今的城寨。
可惜这样的伉俪并不长久。赵姚氏在生产时被地脉侵蚀,金丹受损,性命危在旦夕;这个孩子生来便惹上了地脉里的脏东西,生来天盲重瞳,地脉症重。
金萧赶紧来算了一卦,长盈和夫人的八字互克,若是长期养在身边,母女必死一个;可孩子身上那东西又邪门得很,竹深自己都镇不住,更别说别人了。
还有迎元。
他们想起了那个发疯的大师兄,他体质特殊,对地脉侵袭的抵抗力强,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养着这个孩子了。
这个孩子也是可怜人,她没有俗世名,连乳名都没能被叫几次,就被父亲抱给了一个臭名昭著的魔君拜了师,取字长盈。
活着总比死了强。竹深别无他法,但大病初愈的赵姚氏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宝贝女儿被送到了恶贯满盈的魔君座下,天都塌了。竹深不许她见女儿,又怕刺激着她的病,什么都不说,隔阂就这么日渐加深。
赵姚氏无法恨透自己的夫君,便只能将满腔怒火对准了魔君。如今竹深失踪,她更是有千百般理由对他发难。
如果是这么复杂的情况,阮棠倒是能理解白日里的种种了。
“你身体变成这样,也跟长盈身体里的东西有关?”
迎元点头,“那个东西很怪,她更像是被地脉里的冤魂缠上了。”
“她的身体必须要你负责调理?”
“嗯。十四天一个周期,下一次是五天后,不然她可能会被眼睛里那个东西夺舍,找不回灵魂……诶。”
阮棠蹙眉,看他突然抽身。
他已经助迎元三周天,疏通气力淤堵,但今天比上次时间更充裕,他还想分出一些灵力探进迎元的金丹里去,却被阻止了。
“今天就到这里吧,师尊明天再来?”迎元笑眯眯地回过身。
“想得挺好,明天不来了。”阮棠白了他一眼。今晚消耗的灵力对这具身体来说还是有些勉强了,他也确实有些累了,便不再勉强。
“啊。”迎元垮下了嘴角,肩膀也塌了下来,“那、那我送师尊走。”
“我不走。”阮棠靠着墙,换了个舒服点儿的坐姿,“我等你睡着。”
他又支棱起来了,“那我不睡了。”
阮棠把他拉过来,像他小时候耍性子不肯睡那样拢进怀里。
迎元不大愿意,脑袋蹭来蹭去,被一掐后颈皮就老实了,乖乖地靠在他肩膀上。
少年长成,骨架比原来大了一圈。却还是习惯像小时候那样缩成一团。眼睫被掩在布巾之后,轻轻地颤了又颤,大约是不安。
“我身上脏,很多血。”他嘀咕。
“我真的很想您。”他又嘟囔,“能不能多来几次。”
白天在那儿逮人就龇牙,在药仙君面前乖得跟幼犬一样。别说五百年前的他了,就是如今,他也有些分辨不出真情假意。
阮棠不想搭理他,疲倦地闭上眼。
青年的呼吸浅浅落在脸颊边,又暖又热,烘散了寒冬腊月的冰冷。阮棠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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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他刚刚把小孩儿捡回家。
那是他初为人,听了很多歌谣,于是尝试着模仿歌谣里的母亲给他铺床、缝衣、做饭。他有些惶恐地观察着孩子的反应,可对方只是缄口不言照单全收。正当他扫兴而归之时,在晚膳的桌上,他惊喜地听到沉默了一天的孩子第一次开口。
“你想杀了我,可以不用做饭这么麻烦的。”
他做的饭大概真的很难吃。因为那时候的迎元远比现在伤得重,一身烂疮流脓,但即便是病成那样,他都没有放弃每天做饭。
阮棠对滋味并不强求,佛跳墙与干嚼白萝卜对他来说没有区别。但少年对这件事很认真,变戏法似地掏出各式菜谱,立志要将酸甜苦辣咸香都种在他的舌尖。
少年在他的医治下一点点好转,烂疮结痂愈合,出挑的样貌便渐渐展露出来。阮棠那时候还没太多的想法,只是觉得他投来的目光浓烈得像是要逼他耳尖滴血,便决定要闭关几天。
他嘱咐他这几顿只管自己吃,快要过年了,鸡鸭鱼尽管买了吃,就是千万别来打扰他。
“这几天不给我换药了吗?不用运气了吗?不用练功了吗?”
这个问题他追到了屋门前,连续问了好几遍。阮棠一遍遍地回答不用,事到如今再想,那孩子眼中的落寞是如此显而易见,可当时的他仍旧毫无察觉地关上了房门。
修炼很顺利,他出关的时候年还没过,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灶房的小烟囱一直热气腾腾地飘着烟。他探头进去一看,可不得了,鸡鸭鱼肉琳琅满目摆了一整桌,山珍海味目不暇接,那是他们两个人吃十天都吃不了的份量。
然而这还不够,少年在大锅旁一边流泪,一边拿着一口能把他煮了的锅子炖鸡汤。
“我死了,这些也够你吃一阵子了。”他眼睛哭得通红,“食谱我都留在这里,别再吃你那些猪食了。”
小孩子不懂什么叫闭关,以为不用换药是因为自己伤重不治,马上就要死了,哭得稀里哗啦还当心自己的眼泪别落进锅里,用手捧着。
阮棠鼻头一酸,把他抱在怀里。
他一个人在地脉里徘徊了太久,孤舟独行,夤夜负星。习惯了冰冷和哀怨,却在握住他小小的手之时,贪恋上了那道快要烫伤掌心的温暖。
“你会健健康康长大,活过无数个年岁。”他伸出手,跟他拉勾起誓,“叫你迎元吧,因你日后将岁岁迎暖,屠苏送春。”
“真的?”迎元眨了眨眼,大颗大颗的泪水从悲极生乐的眼角中滑下。
“嗯,喜欢这个名字吗?”
少年没说话,他扔下锅铲,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把他亲得脑袋都懵了。想追究,看着少年红扑扑的脸颊和嘴角的小酒窝,又觉得怎么看吃亏的都不像是自己。
这样的孩子,他亲手养大的孩子,究竟为何要叛出师门,刀剑相向。他以为就算不光彩,也该是两情相悦皆大欢喜,却为何要落得如此下场。
是他会错了意?
他极其想问。
迎元究竟喜不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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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云姥城弟子发现了什么异常在嚷嚷着警戒。
阮棠猛地睁开眼。他不能让人发现他在这儿。
……不过睁了眼,他才发现眼前最大的问题不是窗外的消息。
阮棠面无表情,看着迎元那张磨磨叽叽不怀好意越凑越近的脸。
在他蹭啊蹭要蹭到自己唇边的时候,果断出手,冷不丁捏住了他的上下嘴皮子。
还来。
“我之前说什么。”
“唔唔。”
“那为什么不睡。”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眼上的布不能摘,不能看。”阮棠把他推走,“你不听话,我走了。”
迎元见他真要走,拖着条流血的腿往前爬,整个屋子里都是链子稀里哗啦的响声。
天呢,屋外还有云姥城弟子在忙碌,万一引来了人,阮棠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自己跟迎元的关系。
他赶紧把这小祖宗压在墙边,屏息听外头的声音。
……失踪,似乎是什么小姐失踪了。
“小姐?云姥城寨的小姐……”阮棠把迎元的脸扳到自己跟前,“是指长盈?”
“嘿嘿。”他笑得像偷了腥的狗,被阮棠撇了一巴掌。
“笑屁。”
“……好近。”他的耳朵根都红得滴血,舔了舔嘴唇,“师尊,能不能再打我一巴掌。”
阮棠立刻把他扔在地上。
巴掌烫手,人也烫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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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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