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鸟行至忘川河畔,裕凝手中的卷轴脱开手去,在阴风的卷动下,缓缓舒展开。
忘川河上飘荡无归的许多亡魂似有所感,他们缓缓抬起头,像一颗颗初生破土的松蕈。
裕凝拨开被风吹起遮住眼的发丝,伸手向画卷注入一道法力。画卷摇动,吸纳起忘川河中飘荡的魂魄,他们已从魂尸化作清醒的魂魄了。
了了展不开翅,静静立在裕凝的肩上。
罡风凛冽,裕凝手上动作不停,将画卷的一端收到手中,将其缓缓卷起,落下一道封印。
“都在这儿吗?”
裕凝点点头,抱着沉甸甸的画卷捏诀行至秦广殿。
楼玄尽高坐殿堂之上,见裕凝前来,轻飘飘看了一眼,头也未抬,道:“何事?”
裕凝挥袖,仙泽漫开,她已置身楼玄尽案前。
他微微抬头,看向裕凝手中的画卷,道:“修复好了?”
"大人过目吧。"裕凝将其放于案上,手指轻滑,画卷徐徐展开。
楼玄尽垂眸抚摸着画卷上栩栩如生的人影,此刻他们被注入魂魄,在画中世界熙熙攘攘。
他低声道:“好了。你日后若用得上,再向我讨。”
裕凝颔首,道:“大人,我明日想去中元节。鬼门关的阴兵说,凡是前往游行的鬼魂,都当持一凭证,须盖上你的印。”
楼玄尽不置可否,拿出一枚印章来,在裕凝递来的文书上落下一印,打眼一瞧,看见一个陌生的名字。
“小满是谁?”
“他是我祖母收留的孩子。”
楼玄尽对他没什么印象,细细盘问一番,挥袖将裕凝送出秦广殿去。
七月十五,中元鬼节。
这日一早,裕凝拖着尚未清醒的小满与了了,在鬼门关前排起长队。
核查好身份,裕凝与小满沿着一条新辟出来的小河向凡界去。只有在七月十五这一日,裕凝这般的小鬼才不必受肉身限制,可自由出入冥凡二界。
往年时常有生人误入黄泉,故而今日冥界各处的守军足足增加了一倍。
小河中缓缓飘着各色河灯,河水连接凡界水域,河灯照亮前往凡界的道路。
小满兴奋地走在河畔,时而好奇地趴在河畔观察悠悠荷花样的小河灯,时而撩起河水洒向了了,嘲笑它躲避不及的模样。
在黑暗的小河畔走了半个时辰,他们终于踏入凡界。
裕凝再抬眼时已置身热闹的街市。夜里,天上挂着一轮圆月,前两日夏雨连天,今日夜里才生出月来。
姑苏城中大大小小的巷子纷纷点上烛油,挂起花灯,长街中灯火通明,彩旗猎猎。
小满看上了商贩手里的走马灯,一点燃蜡烛,轮轴旋转起来,那灯纸上的剪影就动了起来。小满看得起劲,拉住裕凝的袖子拽了拽。
裕凝抚过他的发顶,为他买下。裕凝道:“子时便要回到冥界,你今日有什么喜欢的,我都带你去玩。”
小满神采奕奕,举起走马灯拨弄了两下,余光瞥见街头点点火焰,先是应了裕凝的话,转而拉她去看焰火。
随着六界联系加深,凡界更是敬畏鬼神。
人们在空旷的街头圈出一块空地,生起一堆火,将纸衣纸钱放入火中烧尽,供给孤魂野鬼,让他们免受饥寒之苦。
小满瞧了几眼,脱开裕凝的手,也凑进热闹的人群里,拿着纸钱烧起来,一面烧纸,一面与围观的孤魂野鬼干瞪眼。
“你也是小鬼?”小小瘦瘦的鬼问。
小满笑眯眯地回答:“对啊。”
小鬼迟疑着,忐忑问道:“那你为什么可以拿起没有烧过的纸钱?”小鬼眼窝深陷,面黄肌瘦,声音也低低颤颤的。
小满偏头看了裕凝一眼,从怀中掏出积攒许久的纸币,道:“或许因为我是从冥界来的?”
小鬼推开他递来的纸钱,摆摆手,道:“我不要你的钱。”
小满不管不顾,将纸币揉成皱巴巴的一团,手指捏住小鬼的衣襟,猛地一拉,一股寒风和一团纸钱落入怀中。
塞完纸钱,小满撒野似的跑开,留给小鬼一个模糊的鬼影儿。
裕凝侧目看了一眼围着火堆烧纸的人,大多是布衣百姓与流落街头的乞儿,幽幽叹了口气。
再追上小满时,他正坐在土地庙门口。
裕凝缓缓走至他身侧,引得他抬头来看,他道:“阿姊,百姓向神明祈愿,神明又向谁祈愿呢?”
土地庙被修葺一番,门上挂起两只大红灯笼,此刻,微弱的烛光将小满的一双黑眸映得亮晶晶的。
裕凝垂头将他凉凉的耳朵拢入掌心,缓缓摩挲,道:“小满以为呢?”
小满静静靠在裕凝怀中,声音低低的,他道:“不知道。”
裕凝笑了一声,拉他起来,道:“莫要伤心了,我们好不容易来一趟凡界,好好看看才是。”
了了也跳到小满头顶上,小满的身子脩然定住了,他缓缓抬起胳膊来扶了了,了了蹦跶道:“走啦走啦,今日我们去吃鸭子。”
小满见了了如履平地,僵直的脖子放松下来,顶着了了往长街去。
土地庙坐落在姑苏城外野林中,暮色四合,小满走出几步又跑回裕凝身侧,道:“阿姊,我有点怕黑。”
裕凝轻轻一笑,将小满手中的走马灯变得更亮些,牵着他穿梭野林中。
万籁俱寂,耳畔只有两人低低的脚步声。小满紧贴着裕凝,走了几步,脚下忽踩住一段枯木,静谧的夜里响起“卡吧”一声。
裕凝抬手设下一道法阵,周遭迅速涌现出暗红色的迷雾,将野林全部罩入怀中。
小满害怕地抱紧了裕凝的腿。
裕凝安抚地拍拍他的脑袋,环顾四周,手上捏起一道千行诀。法诀欲行,脚下的土地破开,冲出一条血红的藤蔓,张牙舞爪地缠住裕凝的双脚。
裕凝右手拎小鸡仔般提起小满,左手唤出庖刀,将脚下藤蔓拦腰砍断了。
她不敢懈怠,嘴上念念有词,恍然发觉,千行诀失了效力。
她脸一黑,将头顶站着的了了一把握在手心,飞身欲冲出野林。野林的林窗被疯长的藤蔓拢住,天上的圆月漏不进半点月光。
裕凝挥手幻化出一串灵火,团团围住自己,照亮了脚下的土地。
地上被血红的藤蔓织成的大网覆盖,没有了落脚之处。
裕凝拎着小满在树干间来回跳跃几下,目测出一条路线,不待她冲出去,一条石柱般的长蔓自她背后袭来。
小满用双手捂住嘴巴,害怕出声惊扰裕凝,余光瞥见长蔓如拍蚊子般甩来,他咿咿呀呀叫道:“阿姊!小心!”
裕凝回头看了一眼,继续往空隙中去,一柄旋转的庖刀砍向了扭动的长蔓,堪堪拦住。
林中罅隙渐渐被藤蔓缠住,裕凝不敢落地,抓着小满与了了处处躲避。
藤蔓通体血色,玉质一般,藤蔓中流动着黑色的小点,且腥臭难闻,似腐烂许久的枯枝败叶。
裕凝法力不支,嘴上念了一句,金铃从腰间脱离,猛地震了震,震出几道法波,将近身的藤蔓尽数掀翻。
了了被捏住双翅,微微张开鸟喙,吐出许多细小的五彩泡泡,泡泡触及裕凝的脸颊,化作仙泽补给裕凝的法力。
了了吐了一阵,眼神涣散,咯出一口血来,声音也哑然,他道:“姑娘……”
小满双手双脚在空中晃荡,伸手去接了了的身子,将它捧住。
裕凝只觉告别已久的魂魄之痛又遍布四肢百骸,每一处肌肉与骨头都密密麻麻如蚁噬般。
一条突如其来的细藤猛然甩在裕凝脸上。
她稳不住身形,仰面飞了出去。
庖刀欲膨胀来接她,被一道黑影抢了先。
楼玄尽微微抬指,一道金色仙绳将裕凝捆住,停滞空中。
她眯着眼,龇牙咧嘴地叫唤道:“大人——大人诶,好疼。”
楼玄尽闪身至她眼前,居高临下看着她,不由抬手拭去了她嘴角的血迹。
方才那条细藤重重甩在裕凝的脸颊上,此刻接触细藤的皮肉肿胀泛红撑起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泡。水泡似有意识般,不断膨胀,被楼玄尽的手掌轻轻覆住了。
暖融融的一股清气流淌而出,将她脸上的疱疹都一一化去,转眼间光洁如初。
裕凝静静睁着眼,看着楼玄尽的动作。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垂下的眼眸也黑沉如墨,看不清情绪。二人都沉寂地悬于空中。
旧景重现,那条粗壮的藤蔓从楼玄尽身后飞起,欲猛拍下来。
裕凝瞳孔紧了紧,瞪大双眼,不待她开口,楼玄尽左手抬起,松烟剑破空冲来,来来去去百回,将藤蔓碎成千块万块,簌簌落落掉在地上。
“大人好厉害!”裕凝的嘴角还有些肿,口齿不清地夸奖道。
楼玄尽道:“你的魂魄怎么了?”
裕凝低头一看,语调迟疑,道:“没……没怎么啊。”
“你的魂魄上,有一道剑伤。”楼玄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用食指点了点她的脸颊,此刻裕凝脸上的伤口完全恢复了。
楼玄尽语气不善,很是在意,挥袖将裕凝的身子整个抛起,一掌带出她的魂魄。
裕凝心下想着,什么时候套了一层皮囊。
楼玄尽却掬着她的魂魄翻来覆去检查了一番。裕凝的脸颊上飞起两团红云,被人搜魂有一种脱得精光供人欣赏的羞耻感。
松烟剑却飞身而来,将裕凝的臀部托起,让她侧坐在剑身上。
裕凝好奇地摸了摸松烟剑的剑柄,上面雕刻着祥云纹路,缝隙中残留了些血迹,年岁久远,血迹已经发黑。
“大人,这是你的佩剑么?”
楼玄尽瞥了一眼,道:“你若喜欢便送你。”
裕凝第一见松烟剑,细细观察一番,发现与她弄丢的那把大相径庭,缓了一口气。
楼玄尽将她的魂魄放归,手上动作令人眼花缭乱,须臾画出一个繁杂的阵法,陨石撞击般砸入野林。
依附树木的藤蔓迅速干瘪枯萎,纷纷落地。阵法压制住了此地的浊气,将遮天蔽日的藤蔓尽数除去,随即落入土地中消失不见。
“大人,方才那是何物?”
楼玄尽低头轻蔑地瞧了一眼,回答道:“厉鬼。”
裕凝顿时来劲,道:“那怨露呢?”
楼玄尽将被钉在半空的小满拎起,甩入裕凝怀中,转身离去,丢下一句“这只是厉鬼的幻境。”
小满怀中护着了了,此时了了睁着眼,白色的羽毛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斑。裕凝疼惜地将它握在手中,周身漫出仙泽将了了的身子缠住,织出一只金色的茧包裹住了了。
“阿姊,了了它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啊?”
“很快,明天你起床的时候,它就活蹦乱跳了。”
小满转瞬泪眼汪汪地靠在裕凝怀中,道:“阿姊,是我拖累你了……我什么都不会,也没有法力……以后我就待在酆都,再也不出来了。
听着小满哽咽的声音,裕凝抚了抚他的发顶,道:“怎么会,我也要靠楼大人来救啊,我俩都一样的。”
笑了两声,见小满神色更是落寞,裕凝改口道:“小满,没事的,祖父祖母走了,阿姊保护你是应该的。好了好了,大不了阿姊教你修习。”
“真的?”见目的达到,小满猛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看着裕凝,脸上却是难掩的笑意。
“当然啦。”裕凝捏起一道千行诀,眼前景色一变,两人回到鬼门关。
裕凝瞥见站在鬼门关入口处的燕溪山,面色冷了一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