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宜没怎么来过澹月轩 ,印象中上次来还是在三年前。
屋内的布置大体没变,除却几件日常所需的桌椅案柜,几乎再找不到任何一样可以称得上是摆设的东西,更别提装饰。
她原以为柳云阙这般风雅的人,多少该寻摸几幅名家真迹挂在墙上,又好看,还能给整间屋子添不少书墨气。
但是没有。
四壁空空,只架着一把无鞘剑。
明宜的目光在那剑上停留须臾,旋身坐下,将芥子袋放在桌上,轻拍了拍,示意门口的柳云阙:“我东西都带来了,你看看让我往哪儿摆?”
“随你。”
明宜惊讶:“当真?”
记得他向来不喜欢别人动他东西来着。
年关的团圆宴上四公子还是六公子对他献殷勤,没有事先问就拿起他的酒盏替他斟西子酿,放回去的时候也忘了摆回原先的位置,柳云阙一点面子都不给,那盏酒硬是到家宴结束都没碰过。
这会儿这么好?
事出反常必有妖。
明宜警惕地看他一眼。
“我何时骗过你?”
柳云阙大抵没想到她会纠结这一点,不禁失笑,“况且,让你搬来澹月轩本就是我一人的主意,没问过你是否同意,若是同意,又是否心甘情愿。”
经他一说,方才被柳闻诀和柳灵湘惹出的火气再度冒出来。
明宜用力扯弄芥子袋。
气死人了!
从昨晚惊醒一直到现在就跟被扫把星缠上了一样,晦气得很。
瞥见她脸色不对,柳云阙问她:“心情不好?”
“很差!”
“可以与我说说。”
柳云阙在她对面坐下,眼神真诚,不似敷衍。
纠结片刻,明宜努努嘴,扭捏开口:“就……我也知道我理亏,但心里就是气得慌。那柳闻诀,他怎么能说出那么难听的话,先前一口一个妹妹的是他,如今一口一个贱人的也是他。”
话锋急转,明宜猛一拍桌。
“而且,你肯定也觉得是我抢了柳灵湘的一切,有点眼力见的就该好声好气捧还给人家,请她原宥,是吗?”
“没有。”
“我不信。”
柳云阙:“为何不信?”
明宜别开脸:“我知道你对我的好是基于对柳灵湘的愧疚,被我这种黑心肠的小人耍了十多年,你心中便无半点怨怼?”
“半点也无。”
“你!”
明宜顿时有种一拳打进棉花的无力感。
“算了算了,反正你根本不会与我说实话,问也白问。”
柳云阙眉眼含笑望着她,久久没等到她开口说下一句,略一斟酌,问道:“闻诀……他去找你了?”
“对呀,他和柳灵湘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大有要将我扫地出门的架势,有必要吗?我又没打算赖着不走!”
明宜语气忿忿,“我当然知道棠香院不是我的,但也不是他柳闻诀的啊,他凭什么短短一天内两次不问自来,而且本就是他先像个变态一样……”
她戛然止声。
透亮的眼珠慌乱一转,瞟见柳云阙深邃的眸,鸦羽般的长睫不甚自在地上下颤了颤。
失言了。
不该在柳云阙面前重提这件事的。
白日她尚不知晓孩子一事,说了也便说了,如今不一样,无论成亲一事是真或假,这种暧昧不清又没处说理的事情都不该讲给孩子爹听。
况且她当着柳云阙的面讲柳闻诀的坏话已是不妥,再怎么说,柳云阙与柳闻诀终究是亲兄弟,他们才是一家人。
他作为长子可以教训柳闻诀,但不代表她也可以。
明宜神情恹恹:“算了,没什么。”
祸从口出,祸从口出。
沉默是金,沉默是金。
她在心里劝慰自己两句,开始从芥子袋里往外掏东西,一边掏还一边注意着柳云阙的动静。
柳云阙果然没有兴致继续听下去,自顾自倒了盏凉茶,小口抿啜。
生气了吧?
好在没有出言怪罪。
明宜将一颗心按回肚子里,专心收拾。
一盏凉茶入喉,柳云阙将瓷盏轻轻搁在桌案上,浓黑的眼珠跟随着明宜轻快的身影东边走走西边转转,忙得很。
她在装饰屋子这方面很有自己的想法。
乱而有序,满而不挤。
博古架上错落置放三四盆亲手养的灵植,窗棂一角系好精致小巧的银风铃,光秃秃的墙面转瞬被贴上了软绵绵的云形装饰,圆木桌案也乖乖披好花朵卷边的薄纱。
衣裙要按颜色挂好,首饰要分喜好程度收纳,一双双靴子更是排排坐,将柳云阙宽敞的衣橱占去大半,缤纷与寡淡泾渭分明。
整间屋子完全变了模样。
明宜擦擦汗,最后从芥子袋里取出一方巴掌大小的琉璃匣。
里头住着一只萤虫,不遗余力地散发着淡淡的奶白色光芒。
放在哪里好呢?
明宜犹豫起来。
这萤虫叫做灵白子,是柳云阙上上次结束仙宗进修归家时带给她的,据说只有归云墟的幽星林里才有那么零星几只,珍贵得很,让她留着当个耍物。
正想着,斜刺里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
明宜没躲,任柳云阙用手指将那琉璃匣捏去。
“放在这里吧。”他说。
明宜看过去,只见柳云阙弯腰,将琉璃匣放进了床头的一处檀木暗格之中,温润的微光从镂空花叶纹处往外洇散,一点都不刺眼,反倒能抚慰满身疲惫。
有品位。
一切收拾妥当,明宜原地转了一圈,对自己的杰作十分满意。
“大功告成!”她拍手笑。
柳云阙将暗格掩紧,将将直起腰,一阵力道就突然撞上他的肩,他毫不设防,腿一弯,几乎是被迎面扑倒在床榻上,后脑勺冷不防在床头磕了一下,隐隐传来钝痛。
他蹙眉,睁眼,看清明宜脸的同时腰腹也被她坐上来压住,不由闷哼一声。
“弄疼你了?”明宜问。
废话。
柳云阙徐徐呼出一口气:“……你这又是做什么?”
“当然是做点该做的事情。”
“什么该做的事情?”
柳云阙抬眼望着她,神色淡然。
因这突如其来的一番折腾,他衣衫略显凌乱,前襟那道缝敞得更开,露出若隐若现的瓷白肌肤,明宜的目光稍稍往下移了些,顿觉不自在,羞恼地用手给他掩紧。
“哎你穿成这样真的是!”
明宜嗔怒瞪他,而后压了压嗓子,“我且问你,你今日在街上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你还是不信吗?”
“你要我如何信?”明宜道,“我又不是傻的,若当真做了那种事,顶多是模糊些,不可能全无印象。”
“所以你是想……”
“试一下就知道了。”
柳云阙:“?”
明宜觉得他在装傻:“试一下当然就知道了,我的身体总是有记忆的吧!”
正好两只手攥着柳云阙的前襟。
她手指一动。
还没扯,柳云阙倏地掐住她的腕,将那两只不怀好意的手死死按在自己胸前动弹不得。
“你干什么?!”明宜挣扎。
明显能感觉到手掌下的皮肉陷下去一些,还算软,但足够紧实,与她自己的身体是一种截然不同的触感,热乎乎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进她的掌心,随着他的呼吸而起落。
居然还挺舒服的。
想什么呢!
明宜猛一使劲将手抽回。
“疼死了……”她揉腕抱怨。
“抱歉,没注意力道。”柳云阙叹了口气,“只是,我若不及时按着你,你怕不是真的要将我给扒了。”
“那不然你说怎么证明?别跟我讲什么再等几月显怀这种废话,我现在就要知道这件事是真是假——”
“假的。”
明宜愣住:“什么?”
柳云阙慢吞吞撑起上身,半耷着眼皮与她对视,道:“那些话,全是我编的。”
“你为何……”
“若不如此说,父亲不会饶你,暗狱里的恶灵极其凶残,你会死。”
这样啊。
果然是假的。
幸好是假的。
“那命玉是怎么一回事?”
“用了些不入流的小伎俩。”
“不入流?堂堂柳家家主岂是能被不入流的小伎俩轻易骗过的?”
“堂堂柳家长子,有些父亲都不知道的秘密不是很正常吗?”
“……”
这么说倒也没问题。
明宜吊起的一颗心落回实处,松了口气的同时不免皱眉:“但是这种谎话也太容易被揭穿了,过些日子一看就能看出来。”
她忽然存心逗弄。
被柳云阙耍了一通,不还回去实在不是她的作风。
“不然我们干脆把事情做实算了?反正你如今也知晓了我不是你亲妹妹,更是没有负担,现在怀上兴许还来得及。”
说着,不安分的手又去抓柳云阙的肩,想将他再度按倒。
“等等……”
柳云阙难得露出一丝慌乱。
见他无措,明宜心中新奇,不免放松警惕。
就这一眨眼的工夫后衣领便被揪住,脖颈一紧,整个人都被提起来,挣扎间发钗脱落,亮银叶脉边缘薄而锋利,掉在她脖子上时划出寸长的浅淡血痕。
明宜吃痛皱眉。
腰腹上的力道撤开,柳云阙趁势坐直,双腿一勾将她圈住。
未曾动用分毫灵力,单是身型差距就已经足够有压迫感,更何况那双清冷的眸一眨不眨地盯着明宜。
他眸色乌黑,不笑的时候显得有点凶。
明宜被看得心虚。
完了。
得意忘形了。
方才柳云阙躺平任摸的模样看起来太好欺负,她一时兴起,竟忘记了这人骨子里其实是淡漠的,疏离的,是不容他人随意冒犯的孤矜秉性。
不敢乱动。
太近了,怕碰到不该碰的地方。
令人窒息的沉默流淌在床榻间。
不知过了多久,柳云阙松开她的衣领,将手搭在双膝,无奈叹道:“几日不见愈发胡来了,自己还是个孩子,生什么生。”
视线下滑,落在白净颈侧,那道寸长的划痕里渗出三四颗血珠。
红得刺眼。
他用拇指抿过,血痕瞬间消弭。
而后稍微前倾了上身,从明宜斜后面拾起掉落的那副缠银绕枝叠叶钗,又拢起她散落的半边乌发,仔细挽好。
明宜一声不吭,任他摆弄,等他的手离开她的发间才问道:“那,日后……”
她该以什么身份留在这里?
“日后你我还以兄妹相称便是。”
说罢,柳云阙顿了顿,认真看进她眼底,“我始终拿你当亲妹妹看待,也只是妹妹,旁的事莫要乱想。”
他收腿从床上下来,背对着明宜,“待风头过去,父亲与闻诀那边不再为难你,我会为你寻个清净门派,那之后,你与青阳柳氏便再无干系。”
明宜“哦”了一声。
安排得倒是周全。
她也平复心绪,往外挪了挪坐在床榻边缘,两只脚自然垂落。
“谢谢你。”
明宜想,她真的不知道该怎样答谢柳云阙,这个人一直都待她很好,事到如今也还在为她往后的生活考虑。
如果真的是她的兄长就好了。
明宜无比真诚地许诺:“不管之后发生什么事,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最好的哥哥,若是日后发迹了,我一定会敲锣打鼓让全仙门都知道,你柳云阙有一个天上地下最最厉害的妹妹。”
她重复道:“一定。”
柳云阙失笑:“变着法夸你自己是吧?”
明宜顿时羞恼,脚后跟狠踢了一下床板:“哎呀你这人——我好不容易煽情一次!”
“嘘。”
柳云阙忽然以手抵唇,示意她安静。
澹月轩院外的阵法被碰触,他凝神静立,似是在听竹林那边的动静。
明宜屏住呼吸。
“大哥,是我,冒昧打扰了,不知可否入院一叙?”
过分柔和的嗓音里透着些沙意,中气不足,尾音飘忽,一听便是那终日缠绵病榻的二公子柳齐春。他平日少在府中走动,深夜来此,恐有要事。
“进来吧。”
柳云阙挥手打开禁制。
脚步声缓慢走近。
明宜突然从床上蹦下来,踩着鞋嗒嗒嗒跑到衣橱前,二话不说埋身在里面翻找,闹出不大不小的动静。
柳云阙看着她,面带不解。
门被叩响时,从衣橱里倏地飞出一件藏青色外袍。
随后是扑面而来的清香。
明宜抓着外袍的双襟轻轻一抖,再一旋,那长长的袍子便严严实实披在柳云阙的肩头,正好遮住里面这件纯白长衫。
“至少把衣服穿好再见人吧。”
少女眉目低垂,从容熟稔系扣。
柳云阙愣了一瞬,略有些不自在地从明宜手里接过最上面那枚盘扣。
这身藏蓝外袍分明是两年前做的,他却像是第一次穿似的,扣眼连续找了两次都不小心手滑错开,直到第三次才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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