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明宜醒来时神清气爽,两条藕白的胳膊慢吞吞伸出来,绕着床头抡了两道月牙弧,再蹬直腿,仰起颈,伸了好长一个懒腰,胸中浊气吐纳而出后,只觉得整个身子都舒展了。
这一动,被子稍滑开几寸,她往上扯了扯,将脸整个捂进这上好的软烟罗锦被里。
好舒服啊。
短短两天之内经历了大起大落,能睡这么一个好觉,对明宜来说已是意外之喜。
原本柳荀是要她离开柳府,滚出青阳,而后更是一气之下派柳闻诀将她押进暗狱,结果呢,兜兜转转只是从棠香院搬到澹月轩而已。
多亏有柳云阙。
不枉她这么多年嘴甜又勤快地喊了他那么多声兄长。
紧箍咒当真管用,古人诚不欺我。
明宜心情大好,一个鲤鱼打挺猛地坐起,扭头看了眼镂空暗格里的灵白子。
小虫仍旧不遗余力地往外散着柔白的光,奈何外间天色已大亮,这点柔光便似水滴入海,被模糊,被消解,被吸收,只有明宜还能够看见,小小一团光晕,将暗格照得透彻。
她伸出手指在暗格上点了一下。
灵白子感受到她的靠近,欢快地在琉璃匣里扑腾。
明宜不由笑道:“真不知道兄长怎么会想到抓你回来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是大人,大人诶,难道还会喜欢耍玩你这样的小东西吗?”
默了默,她晃晃脑袋下床。
“好吧,我喜欢。”
从衣橱里挑出一件藕荷粉轻纱长裙换好,又精心选了一支桃花簪挽发,收拾妥当后,明宜对镜自照,怎么看怎么满意。
打小就听遇见的人说她好看,是个美人胚子,甚至流浪街头的那些日子里,乞儿们聚堆抢食的时候,都有不少半大小子冲到她身前献殷勤,替她抢来最干净最好吃的饭食。
明宜不白吃人家的,她自己也不知道从哪儿学会点拳脚功夫,谁对她好,她就护着谁。
所以柳云阙找到她的时候,她正与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扭打在一起。
说是扭打,其实是她单方面压制。
那男人是城里出了名的混账,赚不到钱,娶不着媳妇,邻里嘲笑,活得窝囊,就喜欢逮着这些无家可归的乞儿欺负,没成想刚好撞上她这么一个不好惹的。
身上穿的破布又脏又乱,头发更是不知道几日没梳洗过,卷的卷,翘的翘,整个人就像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小狮子,巴掌大的脸脏得没法看,一双眼眸却是透亮如珠。
那时的柳云阙弯下腰,拎着她的后衣领将她提起。
白。
好看。
就像不染凡尘的仙人。
这是明宜对柳云阙的第一印象。
再斜眼看看地上那油光满面、呕哑嘲哳的男人,明宜头一次发现原来她堂堂明女侠也是以貌取人的俗物。
怪只怪天道不公。
她笑得乖巧,问柳云阙是谁。
柳云阙不答,仍旧像是拎小鸡崽一样拎着她,将她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看了个遍,眉目中流露出的嫌弃被她敏锐捕捉到。
小小的明宜心中极度不平衡。
这么好看的人怎么能嫌弃她?
不可以。
绝对不可以!
明宜坏心眼地伸手往他脸上抹了一把,那汉白玉一般干净的仙姿玉貌登时染上血污。
柳云阙偏脸躲,却没躲过。
沾了凡尘的仙人终于开口,嗓音也是天上有地上无的温润动听。
明宜紧张地盯着他一开一合的双唇,还以为他生气了,要骂她,没想到却是说她长得有点像他的妹妹。
仙人的妹妹?
不当白不当。
明宜眨眨眼,喊他哥哥。
就这样,她跟着柳云阙到了青阳,进了柳府,从街头乞儿摇身一变成为柳家千金,再也没有为吃喝住发过愁,甚至学了心法,一步一个脚印地踏上仙途。
而今想想,真如梦一场。
只不过天底下也没有几人敢做这般奢侈缥缈的梦。
明宜推门出去。
大好的日光倏地跃上她的裙衫,裙摆上面用彩线绣着的蝴蝶一瞬间都活了过来,花丛间翩跹起舞,缤纷缭乱迷人眼。
彩蝶飞出门,直奔偏屋而去。
葱白指尖轻轻抚叩门扉,里头许久无人应声。
柳云阙不在。
明宜心中没来由地一阵失落,方才还神采飞扬的眼角眉梢耷拉下来些,发簪上那朵玉质的粉瓣桃花都显得蔫了几分。
挪动脚步,打算往澹月轩外去。
身后忽响起泠泠琴音。
明宜站定,回头望向琴音飘来的地方,视线穿过重重绿荫,隐约瞥见澹月轩后院那处鉴心池水的一角。
她眼珠一转,提裙悄步走近。
鉴心池是一处天然灵泽,经柳家工匠修整过后便成了如今阴阳两仪般的规矩形状,池水寒凉,灵蕴丰盈,乃是不可多得的修行宝地。
池边建有一座八角凉亭,飞檐上傲然挺立的瑞兽迎着日辉发出烁烁金光。
亭内阴影处,柳云阙抚琴静坐。
琴名松照,是他的本命法器,通体如一块剔透的月白宝玉,根根琴弦都是由冰极蚕丝炼化而成,依托于柳云阙的灵力而存在,运灵时心念流转,琴弦方才显现。
明宜踩着一声比一声清越的琴音跑到柳云阙身边,在他斜对面一抬眼便能看到的石凳上坐好。
柳云阙似乎没注意到她,沉心拨弄,修长的手指抹挑勾剔,弦音于他指尖向外流淌。
待最后一根琴弦被按紧,曲罢,音止,被这琴音荡起的满池涟漪归于平寂。
柳云阙方才松了口气。
一方绣花手帕落在眼前。
“兄长辛苦了。”
柳云阙没有接,略有些无奈地抬眸看她,抿唇道:“我不是告诉过你吗,贴身之物,万不可以拿出来给人用,尤其是男人。”
明宜想也没想:“可是兄长不算男人。”
柳云阙皱眉。
“不,我的意思是,兄长在我这里只是兄长,不是男人,啊,当然也不是女人。”
“……”
明宜发现好像怎样说都不太对劲:“反正就是,和兄长在一起的时候我根本不会想到那些男女大防之类的事情,与其他哥哥们都不一样,在兄长面前感觉是最安心的,所以想做什么便做了。”
她犹豫,“如果兄长觉得这样不太妥当,那我日后改——”
话没说完,手帕被柳云阙抽了过去。
明宜歪头,面露不解。
柳云阙低垂了眉眼,用那手帕擦去额角寥寥几滴薄汗,不动声色地将手帕收入袖中。
“改是要改,罚也当罚,这帕子便没收了,你换新的用。”
明宜不由瞪大眼:“哪有你这样……”
连吃带拿的。
过分。
柳云阙却丝毫没有抢了人东西的自觉,他伸出手,两指并在一起轻叩琴身,带起两声空灵的闷响,淡淡的压迫感蔓延在凉亭之下。
“你方才说‘与其他哥哥们都不一样’,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宜撇嘴:“夸你呢。”
“好好说。”
“嗯……就是,虽然我一直都清楚自己不是柳家人,但你对我好,所以我一直拿你当亲哥哥的意思。兄长在我眼里先是哥哥,只是哥哥,然后才是男人,跟其他人肯定不一样。”
明宜漫不经心地说着,从芥子袋里掏出一碟甜糕搁在石桌上,自个儿先拈了一块放进嘴里,然后用手背往柳云阙的方向推了推,扬着下巴示意他吃点。
柳云阙也拿起一块,轻咬一口,清甜米香顿时弥漫在唇齿间。
“好吃吗?”明宜问。
柳云阙点头。
终于成功献了殷勤,明宜弯眼笑起来。
“这是前些日子阿萝遣人送来的,只有怀陵那边才有呢!说起来也不怕兄长笑话……我昨日还想着偷偷带进暗狱里面当口粮,现在倒是可以放心吃了。”
听她提到昨日之事,柳云阙神情一顿,目光落在她拈糕的右手手心。
白里透粉,纤细紧致。
再好看不过的少女的手。
也是这只手,第一次见面就敢摸上他的脸,如今更是敢直接扇人巴掌了。
不知怎的,嘴里的米香忽然被冲淡,他眸光一暗,低声问道:“那晚闻诀在你房中……你,和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明宜挠挠脸,有些尴尬:“这个啊,不是在街上都说过了吗?”
“没听清楚。”
“那就别听了吧,平白污了耳朵。”
柳云阙略过这推辞,继续问道:“他脸上的巴掌印是怎么回事?”
“……”明宜吐舌头,“我打的。”
“为何打他?”
“他舔我。”
柳云阙眉头一拧:“哪里?”
明宜颇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左手,“好像是食指这里?哎呀记不清了,反正我醒来的时候看见他鬼迷日眼蹲在我床边,魂都要吓没了……”
此刻回想起来仍旧心有余悸。
要是她睡得太熟没有及时醒过来,或者柳闻诀更下作一点干脆给她下药,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明宜突然感觉后背漫上一阵寒意,连忙抖抖肩。
柳云阙沉默须臾,又问道:“除此以外可还有什么异常?你仔细想想。”
明宜不明白他为什么纠结这个,但听话地认真想了好一会儿,摇头说没有。
“总之绝对不是他说的那样,我才不会因为对他怀恨在心就打算用那种事要挟他,简直是自己心脏看谁都脏,况且他以为他长得有多么好吗?依我看,虽然是同一个爹生的,他柳闻诀根本比不上兄长你半分!”
明宜依旧愤愤,“哼,如果,我是说如果,蹲在我床边鬼鬼祟祟的人不是他而是兄长你,我——”
话到嘴边才觉不妥。
她偷瞄柳云阙的脸色,却发现柳云阙正听得认真,甚至饶有兴致地追问:“怎么不继续说了?如果蹲在床边的人是我,你待如何?”
明宜一时下不来台。
这,这,她显然是在胡说八道呢,听这么认真干什么?非但听得认真,还问得较真,难不成以为她当真有过这种不妙的想法?
不是刚说了只是哥哥嘛!
只是哥哥。
这四个字很难懂吗?
明宜硬着头皮:“哈哈,兄长不会做那种登徒子的事。”
“嗯,那若是做了呢?”
明宜拿他昨日说过的话回敬:“没发生过的事情不要去想。”
柳云阙盯着她看了会儿,移开视线,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指尖拂过琴弦带起几响清音,鉴心池水面立时便有水波纹圈圈荡漾漫开。
他低眉敛目,拿起手边那瓶养弦的桐露,一根一根仔细涂抹,忽然问明宜:“今日可有事要忙?”
明宜正用手撑着脑袋趴在石桌上,闻声摇了摇头,而后才发觉他低着头看不见,于是趁他没注意,小拇指悄摸勾弄两下琴弦。
琴音突兀,惹来柳云阙侧目。
明宜嘿然一笑:“没有哦。”
柳云阙看着她,唇畔漾起一抹无奈的弧度,将她手指勾过的那处擦了第二遍桐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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