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山巅时,天色将暗未暗。
柳灵湘整个人严丝合缝缩在狐裘内,弓着背,佝着腰,落在三人身后几步远。
太冷了。
她感觉身体里的血被一点一点冻结,好像不流动了。
眼皮也难以撑起,只能耷拉下来,视野之中唯剩下冻红的鼻尖,以及那从她微张的唇里呼出来的、一次比一次稀薄的白气。
明宜最先发现她的不对劲,扭脸看她:“你怎么了?”
柳灵湘似乎没听见,依旧迷迷瞪瞪挪步子,身形飘忽,走不稳当,随时都要一头往雪地里栽去。
“喂……”
明宜不禁皱眉。
眼看这碎瓷般的人儿一脚踩进雪坑,失了平衡,闷声不吭地往旁边摔,明宜终究做不到冷眼旁观,几乎是下意识伸手去扶她。
还没碰到她人,才抓到一片衣角,柳灵湘却忽然转了向。
额角狠狠撞在明宜肩头。
明宜向后趔趄半步。
今日这件藕荷粉轻纱裙没有多少繁杂的点缀,好巧不巧,偏肩膀上坠着两条细长的亮银链,柳灵湘撞上来,转眼就见了血。
那血滴滴落进白雪地,如同腊冬枝头初绽的红梅。
明宜没反应过来,愣了一瞬后连忙蹲下去搀她,却被柳灵湘一巴掌打在手背,手被甩开,火辣辣的疼。
清脆一声响,走在前面的二人很难不注意到,先后转过身。
“你在干什么?!”
柳闻诀看见明宜肩膀处沾染的血迹,怒声喝问。
明宜没说话。
倒是狼狈卧于雪中的柳灵湘艰难撑起身子,小脸煞白,额角还破了道寸长的口子,正往外淌着血,一副被欺负惨了的模样。
“三哥,是我、我站不稳……明姐姐想要扶我一下,没想到会……三哥不要生气,明姐姐她不是故意的……”
柳闻诀几步走近。
柳灵湘重重喘了几口气,“是我拖累哥哥们,拖累明姐姐……你们不必管我,先去为明姐姐求剑便是……我一个人可以……”
“还逞强呢!”
柳闻诀扶她起来,从芥子袋里摸出一枚丹药递给她,看着她吃下,才道,“父亲命我陪你上天山求剑,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算什么?我柳闻诀还不至于嫌弃自己的妹妹。”
说罢斜乜明宜一眼,“我原以为你不过是任性了些,本性终归是好的,不成想竟有这种害人的心思。”
好大一盆脏水。
明宜无比确信自己方才根本没有来得及用半分力气,她分明就是蓄意栽赃。
可恶。
被摆了一道。
明宜心中窝火。
柳闻诀还在说:“小小年纪,如此歹毒,心怀不满就要害人性命,还是改不了那副野丫头做派,这些年在我柳家学过的礼义廉耻都被你吃进肚子里了不成?!”
吵死了。
骂什么骂。
气不过,明宜抓起一把雪糊在柳闻诀脸上。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她自己撞上来的关我什么事,我就多余心软!”
周遭静默一瞬。
柳闻诀千想万想都想不到明宜会拿雪糊他脸,先是震惊,然后才感觉到刺骨的凉。
他胡乱将脸上的雪扒拉掉。
“柳、明、宜!”
他气炸了,一字一字咬牙切齿。
明宜别开脸。
叫谁呢?
反正不是她。
身侧忽有清风拂过。
柳云阙在明宜身旁站定,眸色沉沉,先是看了柳闻诀一眼,而后盯着柳灵湘额角那道伤口,问她:“疼吗?”
柳灵湘赧然垂眸:“多谢大哥关心,湘儿不疼的。”
服过丹药之后脸色明显好转了不少,她抓着裙摆,紧张地仰脸望向柳云阙,“大哥千万不要怪明姐姐,姐姐真的是好心帮我……”
“你还装!”明宜瞪她。
柳灵湘像是被吓到,身子发抖,长睫簌簌,不敢再说一个字,只紧抿着下唇抬眼看柳云阙。
柳云阙莞尔笑道:“我有说要怪她吗?”
柳灵湘神情一僵。
柳闻诀擦净脸上残留的雪水,出声质问道:“大哥,事实在眼前摆着,你我都看见了不是吗?都是妹妹,岂能如此偏袒一人?”
“哦,三弟以为,我该和你一起斥责明宜,这样才不算偏袒,对吗?”
“有这种害人的心思,自是该骂!”
“我却记得明宜最是爱惜衣裳,就算要害人,也不会故意弄脏身上衣物。”
柳云阙扫了柳灵湘一眼,漫天的雪直往他眼底落。
“发簪,手镯,亦或是修剪得当的指甲,都更方便,更趁手,比那串银链更能一击致命。”
这话令人胆寒。
偏偏他语气极淡,声线温和,似乎只是在讲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明宜是我教出来的,礼义廉耻,是非对错,她再懂不过,三弟不问清楚缘由便劈头盖脸一顿骂,恐怕才是心有偏袒。”
柳闻诀一时无言。
他算是看出来了,柳云阙根本就是铁了心要护着明宜,昨天是,今天也是,他活到现在还从没听柳云阙说过这么多训话。
“可是受伤的毕竟是湘儿。”柳闻诀扶她站起,关切问道,“湘儿,你好好说,方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柳灵湘眼眶通红,连连摇头。
明宜抱着胳膊斜她一眼:“再不说你那伤都要长好了。”
柳灵湘还是不说话。
眼看天色不早,耗在这也不是个法子,明宜先松了口:“行行,就当我手欠非要去拉你那一下,什么也别说了,先去洗剑池才是正事。”
她转身就走。
手腕被柳云阙松松牵住。
明宜扭头,见柳云阙还在看柳灵湘,忍不住往回拉胳膊。
拉不动。
挣不开。
没法,明宜只好跟着等。
柳灵湘终于有了动静,吸吸鼻子,声若蚊蚋:“对不起。是我不小心撞到明姐姐的肩膀,才会受伤,明姐姐的确是好心扶我,是我动了坏心思……”
柳闻诀皱眉:“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也不知道……”
说着,她身形晃了晃。
“洗剑池不好进,连站都站不稳的话,还是让三弟送你下山去吧,你心法未修,道基未筑,今日定然会是白跑一趟,何必如此心急?”
柳云阙陈述事实,淡漠的语气听在柳灵湘耳朵里却字字钻心。
凭什么。
凭什么她就来不得。
柳灵湘胸中腾地燃起一簇火苗。
“大哥为何如此讨厌灵湘?明明我才是柳家人,我才是你们在找的小妹不是吗?回来三日,大哥从不曾给过灵湘好脸色看……灵湘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大哥,如果有,大哥尽请明说,灵湘会改!”
一股脑说出口,她呼吸急促,攥着狐裘上系紧的绳结大口喘气。
她五岁时被她娘九夫人偷抱出柳府,之后一直在离青阳很远的一座偏僻村子里生活。
九夫人名叫倪窈,是被家里人卖到柳荀手上的。
九夫人的本家倪氏是一不入流的小家族,出过那么几个有灵根的族人,但成就不高。她的父亲贪图柳荀手中的上等仙丹,用女儿换一次逆天改命的机缘。
可惜资质太差,又贪多求快,承受不住上等仙丹内浓缩的灵力,爆体而亡。
倪窈年轻漂亮,大家都说她当初是在外面有了人,对柳荀愧意难当,没脸活在世上,于是选择**,死在棠香院偏厢的那场大火之中,唯一的女儿也因为找不到阿娘而跑出柳府,自此再无音讯。
但是柳灵湘知道,她的阿娘才不是那些人口中的水性杨花。
多少年里,倪窈带着她采药为生,身边无数男人示好,她从来都是柔柔一笑,拒得干脆果断。
倪窈没有对她明说过假死出逃的原因,柳灵湘兀自猜测,应是不喜欢,不自在,况且夫人之间常有挤兑,让她觉得喘不过气来。
离开柳府也挺好。
倪窈在的时候,柳灵湘除了身子弱些,其他事情上没怎么受过委屈,母女俩清晨起来背着一大一小两个背篓上山,采一趟药就能赚到三日的饭钱。
柳灵湘觉得这样的日子真是幸福。
有阿娘在,就幸福。
可是倪窈死了。
去年,在柳灵湘的生辰当日,她真的死了。
柳灵湘无处可去,独自料理过倪窈的后事之后,她想到了这个已阔别许久的家——青阳柳氏。
于是,她将倪窈生前的嘱托全抛诸脑后,打算回去认亲,她不认识去青阳的路,就一路走一路问,偶然打听到许多年前柳家长子曾经跑遍修仙界寻找她。
柳灵湘心中大喜。
是她的大哥。
太好了,没有了阿娘,还有哥哥牵挂她,至少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记着她。
她怀揣着期待与忐忑来到青阳,鼓起勇气与路边的一位老伯说话,问他知不知道柳府该往哪边走。
老伯问她去柳府做什么。
她说她是柳家走失多年的幺女。
老伯嗤笑,用那种鄙夷的眼神上下扫视她,说柳家幺女早都找着了,是个特别漂亮特别灵动的姑娘,比她这乡野丫头强了不知道多少。
柳灵湘脑中一片空白。
什么叫找着了?
她不是还站在这儿吗?
家里那个是谁?
谁在冒充她?
难道是因为这近二十年来一直都有人鸠占鹊巢,顶替了她,所以柳家人才没有找到她和阿娘吗?
原来根本没有人记挂她。
没人在等她。
有另一名少女替她享受父亲的爱,兄长的爱,替她做好柳家千金该做的事,替她讨百姓喜欢,受世人追捧,有她没她都一样,青阳根本不需要她,也不欢迎她。
柳灵湘愣了半晌,站在大太阳下,手脚却是冰凉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模模糊糊听见耳边有人说什么三公子。
身体比意识反应更快,她追过去,将倪窈唯一一件算得上是遗物的发带抛到柳闻诀面前。
那发带上有青阳柳氏的密纹。
柳闻诀打量着她,目光突然变得阴狠,掐住她的脖子逼问她是谁。
她说什么来着。
她说——
“我叫柳灵湘,我娘倪窈,是青阳柳氏的九夫人。”
……
天山雪下不停,落在那一头微微发棕的乌发之上,柳灵湘眼尾染红,几欲泣血,她直视着身前的男人一字一句说道,“柳云阙,你跑遍修仙界找的那个人,本该是我,柳灵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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